摘要 小說作為一種敘事性文體,不同的作家有各自不同的表達方式。短篇之與長篇來講又有著獨特的藝術魅力。鐵凝是一個自覺從事短篇小說創作并不斷嘗試藝術創新的作家,在平實的敘事之中給人以猝不及防的藝術享受是她短篇小說的一大特點,這一特點也讓她的作品成為小說創作領域的一朵奇葩。
關鍵詞 平實 懸置 節制 敘事藝術
“人生實在不是一部長篇,而是一連串的短篇。一部長篇有它看得見的終極,一連串的短篇則有它不可預測的無限。”這是作家鐵凝對于小說與人生關系的表述。在這一表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家對于短篇小說的愛重,她也曾把短篇小說稱為“誘惑”自己“一生的體裁”。基于這樣的“誘惑”,鐵凝在短篇小說的創作道路上,不斷探索,從詩意盎然的《哦,香雪》、《孕婦和牛》,到生存寓言式的《馬路動作》、《唇裂》。她的作品呈現出多樣化的敘事風格。而無論怎樣的敘事方式,都來源于作家對于生活不同層次的審視和解讀。她說:“作家應該有本領俯視生活,應該學會如何在了如指掌之后變成故事的局外人。”在鐵凝的短篇作品中,這種俯視和“局外人”并不意味著對生活的隔膜,而在于對生活深入體會后自覺的疏離,這種疏離能夠讓作家更為冷靜和客觀,以平實化的敘事呈現日常生活場景,以此來發掘生活的堅硬之核。與前邊所言的詩意化和寓言化相比,這種風格顯得更為成熟,更為冷靜。更能突顯出鐵凝小說的敘事魅力。
鐵凝對于日常生活的關注和寫作,在《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就已經開始了。小說的基本情節都是圍繞安然在家庭和學校的日常生活展開的。有一些矛盾沖突,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沖突,比如父親和母親會為了熨衣服而爆發一場爭吵,安然會因為大家不把她當女孩看而躺在床上哭,也有安然穿上樣式新穎的紅襯衫帶來的煩惱,等等。《棺材的故事》則以平常心,平常筆墨講述平常之人:一對菜販子的愛情故事,沒有浪漫,沒有抒情詩,有的只是像樹葉一樣的密密麻麻的日子和盼著比樹葉還多的好日子《小黃米的故事》中,從小黃米早上起床打蒼蠅寫起。寫她趿著鞋“從雅座穿過堂屋去開店門接豆腐”,然后接受啞巴用濕手在她臉上摸一把,“再次穿過雅座回到自己的屋子”洗涮自己,以及每天以嗑麻、聊天、招攬生意和賣身為主要內容的生活。整個的敘述波瀾不驚,就象打開水籠頭流出自來水那樣平淡。這種敘事風格似乎與一度流行的“新寫實”有著某些相似,但又有著內在的大不同。最根本的區別就在于鐵凝雖貼近日常生活但并不深陷其中。在她的作品里,我們能更強烈地感覺到平實之外的那種“猝不及防”的精彩。一路平實過于乏味,一味華麗又嫌太做作,平實之中些許的雕琢才能造就和諧之美。正如鐵凝所言:“無數種訴說里,不動聲色可能是一種極高的境界。她內藏著撼人心靈的力度,大喜大怒大哀大樂凝煉而成的氣度。”鐵凝的平實往往屬于這種富有力度和氣度的“不動聲色”。“不動聲色”不易,“不動聲色”是作家情感大壩蓄攔的高峽平湖之水。它積蓄了足夠的能量,為的是開閘之時的有聲有色。
鐵凝發表于1997年的短篇《安德烈的晚上》,則寫得更加老到圓熟。安德烈是一個罐頭廠的工人,他“屬于那種年齡越往前走、思維越往后退的人。他很少自己做主選擇什么,他就讀的小學、中學都是父母替他選擇的”,他會為了父母的一句“意義不大”而放棄自己喜愛的朗誦,也會接受父母的暗示娶“無論如何都更象是他的妹妹而不像他的戀人”的表妹為妻,然后自然承擔起照顧先天性心肌炎的女兒和風濕性心臟病的妻子的生活重擔,因為這是他的“事實”,也是他的“義務”。當二十多年后他要離開罐頭廠時,忽然發現“他生命的二分之一時間”,都是和坐在他對面的女工姚秀芬一起度過的。他們互相關愛,互相體貼,然而從不言感情,或者從來沒意識到這種感情。就象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兩根平行的鐵軌”。當安德烈即將調離工廠時,他以“久違了的沖動”策劃要和他所喜歡的異性同桌“單獨在一起那么一次”。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期待的約會啊,小說寫到這里,任何一個讀者都會為此激動而興奮吧,然而,故事卻沒有按照讀者所想象的那樣發展。這二十年中唯一的一個晚上,安德烈帶著同桌在最熟悉的樓群間穿行三個小時,卻突然怎么也找不到懷中的鑰匙可以打開的那扇門,那可是安德烈最好的朋友李金剛的家啊!然而結果就是這么出人意料。沒有約會,沒有單獨相處的房間,沒有彼此的傾訴心曲,只有慌亂掉落的飯盒和滾落滿地“像有生命的活物兒”的餃子。不平常的三個小時恰恰印證了無數個日子的太平常,一次出格恰恰注解了二十年的循規蹈矩。這就是五十年代初出生的一代人淡淡的、苦澀又充滿人間真情的生活:一段“罐頭廠”中的日月和試圖逃離“罐頭廠”的波動:一段不落俗套的“不談愛情的愛情故事”。
在這個作品里,鐵凝一路平實的敘述將故事推向“變化”的邊緣,然而面臨“變化”,人物卻被“懸置”了,就象沿著自己所熟悉的道路行走,卻忽然發現腳下空無一物,他們慌亂不堪,被這種境遇所折磨。尷尬而無奈。這里的“懸置”其實有著雙重的含義。一是人物命運的被“懸置”,一是讀者閱讀期待的被“懸置”。所謂的“猝不及防”,恰恰就在于此。
《省長日記》也是一篇“懸置”技巧使用特別明顯的作品。主人公孟北京是一家襪子廠的工人,因為收入微薄還要養活一個雙目失明的老母親,他的生活就非常拮據,所以在他的午飯里從來沒見過菜的蹤影。而當廠里的工友問他為什么不吃菜時,為了顧全面子,為了“不想給人輕視”,他做了一個“對菜表示厭惡和不屑的表情”,“我不愛吃菜,我根本就不愛吃菜。”從此以后。孟北京成了全廠皆知的不愛吃菜的人。然而謊言終究是要被揭穿的。當他很過癮地嚼著生白菜幫子的樣子被工友看到后,他的命運別開始陷入僵局。沒有人再相信他的話,他成了一個謊言的代表,成了全廠人嘲笑和鄙棄的對象。如何擺脫這樣的境遇?“孟北京終于等到了機會。他忽然發現電視上那個新來的省長以前是他哥哥的同學,而他還受哥哥之托保存了“省長”的一本日記。這一契機似乎為孟北京的生活提供了轉機的希望。于是他得意地向大家宣稱他認識省長,他還有省長的一本日記。但沒有人相信他。當他把家里翻得底朝天地終于找到證明——那本日記的時候,卻突然發現簽有省長大名的那一頁被老鼠吃掉了。沒有人能證明那本滿是灰塵、發黃的日記就是省長的親筆。孟北京的命運被無情地“懸置”了,這一“懸置”有著驚險的戲劇性,使得整個小說具有了一種寓言的意味,就象那個人人皆知的“狼來了”的故事一樣,在同情主人公的同時。引發更多的思考。
這種“懸置”技巧的使用就是鐵凝情感和藝術有聲有色的開閘。《第十二夜》中我最終對房子的放棄,使得大姑的生存意識被懸置:《逃跑》中老宋的逃跑使老夏和劇團人的友誼和愛心被懸置《寂寞嫦娥》中嫦娥在院子的人慢慢接受她的時候離開佟教授而選擇花匠老孔,使得所有人的好奇心被懸置《誰能讓我害羞》中當送水青年拿出刀子要爭取自己的尊嚴的時候,一把假手槍和一個小孩打向“110”的電話又把他的合理愿望懸置起來。這種“懸置”的藝術造成了小說敘述的出其不意。鐵凝說:“藝術需要一點出其不意”,“出其不意不是嘩眾取寵”。這種出其不意恰恰就是鐵凝短篇小說的藝術魅力所在。莫泊桑《項鏈》中那位虛榮心極強的女主人公,在為償還丟失所借的項鏈歷經千辛萬苦之后,一次偶然的機會使她得知。她所借的那個“昂貴”的項鏈,不過是個不值多少錢的仿造品!這就是短篇大師的那種“精彩得叫你猝不及防”和“意想不到”。鐵凝的許多短篇就在追求著這種“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除了以上所說的篇目外,《六月的話題》中,達師傅在那張被人密切關注的匯款單長久無人認領就要過期之時,突然將匯款取出買了一車墩布,就是一種“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秀色》中少女張品在夜里赤身裸體出現在李技術面前。和李技術在打出井水之后突然掉下萬丈懸崖也是一種“意想不到”和“猝不及防”。
鐵凝是一位懂得藝術辯證法的作家,在她的諸多作品中,各種藝術元素在對抗、對比之中達到了互補互襯,統一和諧。她懂得“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小說也自有小說的規矩”,她也深入思考并嘗試著“犯規”。并以為:“懂得并且有力量‘犯規’,和懂得并且善于遵守規矩同樣重要。”平實之中的出其不意正是遵守規矩同時敢于犯規的表現。這是一種需要高超技藝的創作。正象鐵凝用過的比喻:“短篇小說好似體操項目中的吊環和平衡木,吊環和平衡木給運動員提供的條件較之其他項目更為苛刻,但那些技藝不凡的健將卻能在極為有限的場地翻躍、騰飛,創造出觀眾意想不到的瀟灑和美。”毫無疑問,鐵凝在她的短篇創作中確實做到了。這標志著鐵凝短篇小說創作的出色成就,也為整個短篇小說的創作提供了很好的藝術范本。
除了“懸置”技巧的使用外,鐵凝短篇小說的創作還很注意敘述的節制。所謂節制,既指在篇幅上不可失控,使短篇變成“壓縮了的中篇”,也指在內容上不可一覽無余,把什么都說出來。節制的藝術就象是國畫里的“留白”技法,給人以無窮的想象空間,從而使作品具有深遠的意蘊,耐人尋味。美學家朱光潛先生曾這樣告誡青年學子:“言所以達意,然而意決不是完全可以言達的”,“文學上我們并不以盡量表現為難能可貴”。這樣的美學要求鮮明地提出了“節制”、“含蓄”在文學創作方面的藝術功能。從某種角度來說,小說創作的過程是先復雜起來后簡單下去的過程,復雜才能使情感充盈飽滿,使感覺纖微而不概念化,簡單才能使小說結實準確而又擁有力量,在小說創作過程中,當情緒充盈后,要更多考慮的是如何準確地使用情緒,做到有效的節制與準確的力量。
鐵凝非常重視“用筆的節制”,她的短篇小說篇幅都不長,她懂得對讀者不能搞“優待的虐待”,不能搞一瀉無余。于是她的作品便留下了一塊彈性空間,一塊由于含蓄、節制、分寸感。掩飾而造成的空間,一塊得由讀者“補足”而非作者“給足”的空間。如《B城夫妻》就在較短的篇幅中將一個稍嫌陳舊的故事寫得很有意趣。它前半部從歡慶解放的宏大視角切入,將鏡頭聚焦在提法寺街新麗成衣局,寫出了馮掌柜與馮太太待顧客的熱情,尤其是他們“相敬如賓”的夫妻關系。后半部用重疊方式寫了馮太太兩次不同尋常的“死”。第一次是出殯時,抬埋者不慎將棺材摔碎,咽氣四十八小時的馮太太忽然從地上坐起。還陽于人間:第二次是一年后馮太太又死了,這次因馮掌柜對抬埋者作了“千萬要小心”的囑咐,摔棺事件沒再發生。馮太太就真的走了。為什么馮太太會死而復生?為什么馮掌柜在第二次出殯時特意囑咐抬埋者別再失手?馮掌柜與馮太太真的那么“恩恩愛愛”嗎?每一個讀過這篇小說的人難免要生發疑問并加追問,但作者就是不說出,讓讀者自己去猜測、探究。這是有“節制”的寫法,也是使作品精短的高明寫法。
《第十二夜》講述了一個非常平淡的“買房”的故事。作品中“我”千方百計、費盡心思。要在遠離城市的山村買一座房子,為此甚至不惜違反政策,也不惜遷就農民的狡黠,而房主卻是一個病了很多年行將死去的一個老太太。文中稱之為“大姑”。“大姑”在整個買房事件中還有著更為直接的關鍵意義,只有她死去,“我”才可能真正得到那座房子。而大姑卻異常神秘的“回光返照”。示威似的與“我”無聲對抗著。而當“我”最終寧可損失一萬三千塊錢而放棄買房時,大姑竟突然死去。是失去了較量的對手嗎?是失去了精神的最后支撐嗎?是為終于保住了自己的惟一所有而徹底滿足了嗎?正像她大半生都沒有開口說過任何話一樣。她也仍然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一個準確的解釋,然而,對于小說來說卻無疑增加了無窮的回味。另外,作品中對于大姑那段充滿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的處理也只用很少的筆墨,充分顯示了鐵凝小說敘述的“節制”藝術。
《巧克力手印》則寫了一個婚外戀的故事。女主人公穆童為了男人一個沖動的諾言從幾百里外的縣城跑到省城,來找尋自己的愛,找尋自己結婚的美夢。在酒店等了一個下午之后,來敲門的不是她的愛人,而是一個自稱是“吳妹妹”(男人姓吳)的女人和她四歲左右的兒子。這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曖昧的身份帶給人很多的猜測和遐想,而作者并沒有揭穿,而是緊接著寫了兩個人之間冷靜的談話,關于男人決定放棄這段沒有結果的交往,也希望她放棄,回到屬于自己的生活中去。這根本上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始亂終棄的故事,作者卻沒有讓這個男人出場,而是把它寫成了兩個女人的對峙,而且這兩個女人之間竟然也沒有激烈的沖突,她們冷靜地說話,穆童甚至還拿巧克力給那個孩子吃,容忍孩子用沾滿粘粘巧克力的手在她干凈的床單上印亂七八糟的手印。冷靜的談判,理智的結果,雖然穆童在吳妹妹走后無聲地流淚。而小說的另一個場景“‘吳妹妹’回到家來,他正坐在客廳抽煙”,兩個人的對話卻明確表現出兩人的關系,所謂的吳妹妹其實就是穆童真正的情敵——“他”的妻子。這種處理方式。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也造成整個作品平實的敘事風格和“含警”、“節制”的美。
小說作為一種藝術,是運用想象力對生活進行的再創造,它所要追求的不是“令人信服”,而是給讀者所帶來的絕妙藝術感受。從對小說藝術追求來講,鐵凝是為著自己的藝術目標而努力。她說:“我并不想強迫讀者一定接受我以短篇的形式表述出的那些人生景象,我只愿意琢磨,我該以何樣的本領把我心中的一萬種景象呈現給我的讀者。”可見鐵凝對于短篇小說藝術的重視。鐵凝就是一個對這種文學之美有著深切體悟并在短篇小說創作中加以營構的作家,而這也為她的小說創作開拓了無窮的藝術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