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唐時代韓愈、白居易、李賀的三首音樂詩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韓詩驚天動地,如天風海雨;白詩移人情性,如涓涓細泉:李詩想象瑰麗,能注鬼神。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韓詩聽聲類形,吸取古代文化精華,以琴寫心;白詩“用常得奇”,采用敘述與描寫相結合,具有傳奇色彩;李詩運用意識流手法,奇詭詼譎,具有浪漫主義色彩。韓詩中的文化復古精神、白詩中的傳奇故事和李詩中的精彩語言對后代詩歌、戲劇、小說等均有輻射影響。
關鍵詞 中唐 三首音樂詩 創(chuàng)作方法 影響
唐代音樂取得了輝煌的藝術成就。中唐元和時期的三位重要詩人或忠而遭貶,或憂懼交戰(zhàn)于心,或因沉淪下僚而憤悶,于是借描寫音樂將這種復雜的人生感慨抒發(fā)出來。其中最為后世稱道的三首音樂詩就是那個時代音樂的代表。這就是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
一、三首音樂詩獨具魅力的藝術造詣
方世舉《李長吉詩集批注》中說:“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詩足以驚天,李詩足以泣鬼,白詩足以移人。”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看,三首詩均出現(xiàn)在元和年問。韓詩作于元和十一年。當時韓愈遭到打擊被貶官,因此借聽穎師彈琴來表達復雜的人生感受。白詩也作于元和十一年,是他貶為江州司馬的第二年,此時作者心中苦悶,有一天巧遇曾經紅盛一時而今卻流浪江湖的琵琶女。傾聽了她曲調凄涼的琵琶樂后,頓生身世之感。具有深沉的昔盛今衰的歷史感。李詩大約作于元和六年至八年間。當時李賀在長安任奉禮郎,強烈的苦悶需要虛幻的安慰,故他在欣賞李憑的箜篌妙音時,展開他凄麗而壯闊的想象。刻畫了一個神奇瑰麗的童話般的世界。這說明:神奇作品的誕生是作家人生經歷在藝術中的反映。而藝術又能消融化解人生的苦難,使激蕩沖突的心靈得到慰藉。
(一)韓詩:驚天動地,如天風海雨氣勢逼人
韓愈《聽穎師彈琴》原文如下: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韓詩一向注重氣勢驚人,雄直奔放是其主體風格。這首詩寫詩人聽穎師彈琴的感受,寫自己在琴聲儼如冰炭對立的低沉細膩和劃然軒昂的兩種音樂情感的摩蕩沖突中,淚濕衣襟不堪承受的心理狀態(tài)。詩人善于把抽象的音樂藝術轉化為其體的視覺形象,以增強感染力和引發(fā)讀者的想象。如用兒女之間斗氣的昵昵之聲,寫琴聲的細膩低沉。突然間。琴調變得高昂,象勇士氣慨非凡、威武雄壯地奔赴戰(zhàn)場,激起沖蕩決裂之聲,大音磅礴:正在沸騰奔涌之際。又出現(xiàn)音域寬廣的悠遠樂聲。如柳絮飛揚在遼闊的太空,隨風閑蕩,令人神迷:忽然之間,一聲尖亮燦爛的鳴叫,劃破了平靜,是百鳥爭喧中,出現(xiàn)了鳳凰清脆激越之聲,聲麗晴空。接著這鳳凰的叫聲越來越高,盤旋直上九天云霄,仿佛高到再也不能上攀了,聽者心里因琴聲的導引而尋求那令人驚恐又神動的巔峰。高度緊張。渾身如繃緊的琴弦,難于喘息。而正在這時,忽然一落千丈,一個巨大的滑音,從高八度的音區(qū)一下跌入低八度音區(qū)的深淵,心靈平衡被打破,使人情感失控,淚沾衣襟。讀韓詩除了感受到詩人情緒如洶涌波濤的變化之外,還能感受到天風海雨般逼人的聲潮的巨大氣勢和樂調的神秘莫測。
(二)白詩:移人情性,如涓涓細泉沁人心脾。
白居易《琵琶行》中描寫音樂的詩句有: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fā)。……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么。大弦嘻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進。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舟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
這段音樂描寫在中國文學史和中國音樂史上都很有名。詩人運用多種貼切的比喻。又通過各種對比的相互映襯,摹寫各種聲調意境及藝術效果。這首詩不僅寫有聲的效果,還寫了無聲的效果。如“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前兩句用無聲襯托有聲,寫有聲留下的效果,以致無聲時,還讓人感到有幽愁的暗恨:后兩句寫東船西舫的人們由于都沉浸在音樂美妙的境界里,等到樂聲結束了,這才發(fā)現(xiàn)一輪皎潔的明月正倒映在江心,蕩漾著瀲滟的白光。寫月色中無聲的靜正是為了反襯音樂的藝術力量沁人心脾。在運用比喻方面,白詩運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構成比喻,與李賀的詩運用超現(xiàn)實的事物作比顯然異趣。白詩是“用常得奇”。一連串的比喻,不僅精彩確切而且復雜多變,從橫的方面,用急雨、私語、大珠小珠(落玉盤)。寫出樂聲交響錯雜,音色美妙:從縱的方面。由問關鶯語的柔滑圓潤,到泉流冰下的艱難冷澀。從銀瓶乍破、刀槍齊鳴,到聲如裂帛,有步驟地寫出音調的變化發(fā)展和完整的音樂過程。最后通過詩人對樂聲情感和琵琶女昔盛今衰、天涯淪落命運的雙重理解,發(fā)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喟嘆。這是人處于慘淡悲境中心與心的最溫馨的慰藉,也是樂聲與詩情交融的升華。總之,白詩不僅寫出了聲而且道出了情,刻畫了精彩生動的場面,比起韓愈、李賀的音樂描寫,更讓人有一種親臨其境、如見其人之感,取得了移人性情的藝術效果,有如一股涓涓細泉。給人以恬靜平和的心靈安慰。
(三)李詩:想象瑰麗,神奇幽渺,能泣鬼神
李賀《李憑箜篌引》原文如下: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湘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李賀的詩歌在意象選擇、意境創(chuàng)造方面與韓詩有重要區(qū)別,與白詩更是異趣。這首詩既不象韓詩那樣突出主觀情緒的激烈沖蕩,也不象白詩那樣著重描寫彈奏過程和場面氣氛。甚至將彈奏者的情態(tài)、技巧等一切因素皆省略,只著重刻畫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完全不同的神幻世界,他注重音樂的感染力和穿透力。我們可以看到:在深秋季節(jié),在長安皇宮,展開了一場動人的演奏。這箜篌之聲使空山的白云凝滯不動,它融化了京城上空的凜冽寒意。它直上云天,“石破天驚”的震響,讓秋雨從天空的破縫中滲透下來,它讓湘水女神和秋霜之神啼哭憂愁,使老魚和瘦蛟在深潭中翩翩起舞。它還傳遍月宮,纏綿的音調讓吳剛憂愁失眠,使玉免露濕毛衣……等等,這些想象的神奇意象和畫面,包含著一個個與音樂有關的傳說故事,只要細細品味,就能感受到詩歌意境的虛幻縹渺。但這些表現(xiàn)音樂效果的視覺形象與音樂形象之間的距離很大,不象白詩那樣貼切,而是表現(xiàn)出一種鬼域般的神話世界,可謂“泣鬼神”。李賀喜歡運用華麗的辭藻來裝飾,顯得含蓄蘊藉、凄艷壯麗:又講究動詞錘煉,既整飭凝重,又顯刻意雕琢之美。
二、三首音樂詩創(chuàng)作方法區(qū)別及其在后代的影響
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三位詩人表現(xiàn)出不同的藝術創(chuàng)辟和價值取向。韓詩汲取古代文化典籍,以琴寫心,起調突兀,對時間地點演奏場景氛圍等都不作交代,直接描寫聲音,但結尾卻運用議論,整首詩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性,采用昕聲類形的方法,而穎師的舉止情態(tài)均省略,給人以神龍藏頭縮尾的神秘感。這樣就將琴聲最重要的感染力表現(xiàn)出來了。
白居易的《琵琶行》不是一首純音樂詩,他虛構了 個故事,而這個故事暗含雙線:一條是琵琶女因年長色衰不得不嫁給商人作婦,又因安史之亂,她不得不流寓到江南謀生。琵琶女在某種意義上已融匯了時代由盛轉衰的內含,又概括了一種普遍的人生際遇。另一條線索是詩人因忠諫而遭貶,兼濟天下之志成空,只有走進獨善其身的心靈小閣。兩者均屬不同層面的天涯論落,因此借一曲琵琶音樂的相互理解而達到情感的溝通,從而達到心靈的相互慰藉。音樂的描寫是綰結雙線的紐帶,運用描寫與敘事的緊密結合,將現(xiàn)實的境界、音樂描寫與人生悲歡交織在一起,具有那個特定時代的傳奇色彩,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如果說韓、白兩詩還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那么李詩則明顯具有浪漫主義特色。運用神奇想象,虛構神話的音樂境界,仙女霜神老魚瘦蛟,盡通樂性,均受感染。然而縱觀全詩,又無處不寄托著詩人的情思,表達了他對樂曲的感受和評價。這就使外在的形象與內在情思融為一體。李賀采取意識流的描寫手法,構建了一個可供闡釋和聯(lián)想的藝術空間,既渾融包裹又發(fā)散無邊,具有悠然不盡的審美意味。
對后代影響方面,三者以不同方式引起人們廣泛的興趣。韓詩中的文化內涵得到挖掘。據(jù)胡仔《苕溪漁隱詞話》,這首詩由于歐陽修的一句戲言,竟引發(fā)了一場曠日持久、歷跨數(shù)代的爭論,由宋人對琴聲(樂器問題)演變?yōu)榍迦藢η倮淼奶接憽_@其中蘊涵著深厚的文化意義。值得注意的是蘇軾開始認為是琴詩,后受歐公的影響,卻同意了聽琵琶說,并將此詩改編成一首《水調歌頭》的琵琶詞。這說明唐宋古文運動的大家們都有一縷復古的文化精神息息相通。
白居易《琵琶行》能代表其最高藝術成就。清代趙翼說:“即無全集,而二詩(指《琵琶行》和《長恨歌》)已自不朽。”這首詩對后代的影響除了其概括“天涯淪落”者共同的心態(tài)之外,主要表現(xiàn)在對其中敘述的情節(jié)有興趣,被元代雜劇家改變成戲劇。這說明白詩的影響巨大。不僅語言、意境為人們鐘愛,而且詩中的人物、故事對通俗文學產生了深遠的文化輻射。
李賀的詩由于奇譎詭怪,后人難以摹擬,其影響僅在于藝術方面,其瑰麗的想象和意識流表現(xiàn)手法產生了影響,象“石破天驚”已化為成語,啟迪了詩人的藝術想象。
三、通感的運用:一個關于三首詩優(yōu)劣的話題
錢鐘書認為:白詩只是把各種事物所發(fā)出的聲音(如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間關鶯語、幽咽水聲)來比方琵琶聲,并非說琵琶的大弦、小弦各種聲音“令人心想”這樣那樣的“形狀”,他只是從聽覺到聽覺的聯(lián)系,并非把聽覺溝通于視覺。而韓詩中描寫的“劃然變軒昂,……失勢一落千丈強”那才是“聽聲類形”,把聽覺轉化為視覺了。通過白詩與韓詩的對比,突出了韓詩的藝術創(chuàng)造,貶低了白詩的藝術價值。我認為,不能僅憑通感來評論優(yōu)劣。顯然白居易如果按韓愈那種寫法,取形象的隨意性與音樂形象相比,那就使讀者不易把握琵琶女所彈奏的音樂形象,更難于體會樂曲中的身世之感。如果白居易像李賀那樣用神話意象來描寫,則與白詩平易樸實的風格不協(xié)調。用通感來寫當然好。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用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來比喻荷花裊裊的清香,取得了較好的藝術效果但白詩這樣寫同樣達到了“移人情性”的藝術效果。藝術的生命雖然在于新奇創(chuàng)意,但為了適合描述對象,其途徑的選擇應該是多向的,這樣才能保證藝術百花園里永葆五彩繽紛的春天。
總之,這三首詩均屬中唐時代文化土壤中最奇異的藝術之花,以各自鮮明獨特的個性和精湛的表達永遠輝映在音樂藝術的天空,具有穿透時空指向未來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