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人道與歷史悲愴感

【摘要】2008年韓國電影《北逃》延續此前《生死諜變》、《共同警備區》、《太極旗飄揚》等以朝鮮半島南北分治為題材，用個體人倫悲劇抒寫國族傷痕的反思現實的風格，在對人性細膩深刻的關照中對政治、歷史和普通人民的關系作了更進一步的探討。它著重刻畫的是在二十一世紀和平年代普通朝鮮民眾的真實生活；在美學表現上突出政治反諷，人物性格形象的象征與超越以及悲劇審美。

【關鍵詞】國族傷痕 政治反諷 性格形象 悲劇審美

電影作為藝術，政治、人道與歷史。無論在任何時期，都是它所不能承受的主題之重。2008年韓國電影《北逃》延續此前《生死諜變》、《共同警備區》《太極旗飄揚》等以朝鮮半島南北分治為題材，用個體人倫悲劇抒寫國族傷痕的反思現實的風格，在對人性細膩深刻的關照中對政治、歷史和普通人民的關系作了更進一步的探討。同樣是表現民族分裂下的家國傷痛，《北逃》與同類型電影有所不同的是，它著重刻畫的是在二十一世紀和平年代普通朝鮮民眾的真實生活：在美學表現上突出政治反諷、人物性格形象的象征與超越以及悲劇審美，影片中兩個對命運一無所知的天真兒童在失去雙親后的顛沛流離中的死，也使得這部電影在主題詮釋上顯得過于沉重。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蘇兩國為了協調對日作戰，商議了各自的軍事活動范圍。在朝鮮半島美蘇兩軍便是以“北緯38°”為界線分別控制半島南北。這種分裂狀態以及美國的介入，從朝鮮半島先后成立了朝鮮和韓國兩個國家。一直持續到現在。而這種同族分離的傷痛也始終是韓國電影解不開的郁結。《北逃》曾代表韓國參選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據說該片在美國國會山放映時，許多政客看到最后都無不默然落淚。

“吃飽肚子難道比祖國還重要嗎?”——一種政治的反諷

據有關統計，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在朝鮮因饑荒而喪命的人已達到兩百多萬。而同一時期的韓國，經濟正在起飛，現在以達至中等發達國家水平。影片中的主人公金龍修是一名普通的朝鮮人，在咸鏡道一個小村莊當礦工，有著一家三口，這個曾經在全國足球比賽因球技精湛而受到大將軍親自頒發榮譽獎章的中年男人，并沒有因為這一段讓他身邊所有的人都羨慕不已的經歷而使自己的生活發生多大改變。退役之后在礦場工作，偶爾會和工友打一場友誼賽，下班回來后和小兒子在村口踢踢石子，有時在晚上會去唯一的一個好朋友家串串門：日子簡單，生活貧困，但他也只能這么過。但當妻子懷有第二胎，因長期營養不良而導致貧血和嚴重的肺結核，這個曾經給他以榮譽獎章的祖國現在卻連一瓶肺結核藥都不能為其提供時。北逃成了他必須的選擇。電影《北逃》的故事發生在2007年，據稱，現實中北逃這樣的事件每年都在發生。潛逃的北韓人一般通過鴨綠江來到中國的丹東，通過在中國當黑市勞工等待機會繼續逃往南韓，或者選擇北上穿過戈壁至蒙古，讓蒙古政府遣送至韓國。北逃者最終都是為了進入南韓而成為脫北者。2007年，來自南韓的數據顯示。這一年成功進入南韓的脫北者已經超過一萬人。

在影片中的這個號稱擁有全世界最光輝思想主體的天朝之國，北逃這件事本身就極具政治反諷。但導演并沒有用明確的鏡頭語言去對政治作價值判斷或者直奔主題對歷史評判對錯。電影里有很多看似必然且前后對比鮮明的情節，導演對這些情節的編排內里隱含歷史敘述的眼光和政治的反諷：(1)從受封的榮譽國民到成為北逃的叛徒。金龍修是一個有著精湛球技的足球運動員，他在全國比賽中得到大將軍的榮譽受封。在這個依附與大將軍特權階層的國家，受這種封賞意味著一種最高的榮譽以及對國家的永久忠誠。但對于一個連家人的溫飽和健康都無法得到保障的貧民而言。一枚榮譽獎章其實還不如一瓶救命藥丸。因而他可以鋌而走險去北逃。即使原因只是為了去中國給妻子買肺結核藥。雖然金龍修最后也成了脫北者。其兒子被抓后自然也成了“叛徒”。極權之下的叛徒邏輯就是即使苦難和饑荒甚至死亡也要為其戴上最光輝思想的光環，而叛徒之名只是對這種光輝思想的映襯和宣傳。(2)從一本給人帶來幸福的書到遭致舉家滅門。影片刻畫的另一個家庭因私藏圣經被朝鮮軍警發現，大人被判死刑，其小孩美善則流落街頭，最后被關在“集中營”，因身體過度虛弱和身體傷口發炎生蛆而死(這個情節有過于夸大北韓軍警的兇狠和殘忍之嫌)。美善的父親去過幾次中國走私貨物，作為一名基督徒，他也帶回了一批圣經。當他主動贈送一本給金龍修時，神情凝重而緊張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書，這是一本提供糧食的貴重的書，是上天賜給我們幸福的書。”但結合后面金龍修所發出的“上帝不是愛所有人嗎。上帝只在富裕的國家嗎”的呼聲可以看出。普通人民所追求的其實只是世俗生活的幸福和快樂，無關宗教與信仰。“極權統治階層”對信仰和思想的控制是與人民的根本利益相背離的。(3)從吃飽肚子比祖國還重要到敢于接受賄賂貪圖錢財。北逃者一旦被天朝警察抓回來，將被關在“集中營”接受勞改。影片中表現朝鮮軍警對北逃者肆意毆打和質問其“吃飽肚子難道比祖國還重要嗎”的一幕與在后來接受了賄賂便放人形成了一種鮮明的政治反諷：并不是人民的利益、祖國的利益高于一切，是“極權統治階層”的利益才高于一切。

和所有表現南北分治為題材的電影一樣，該片的政治意味稍濃了點。但導演的劇情處理手段其實更多地是為了表達一種歷史意識：對歷史說實話。就是對現在說實話。無論在任何體制之下，人民所渴望的都是一種家國團圓的安定生活。

“上帝不是愛所有人嗎?上帝只在富裕的國家嗎?”

——一種性格形象的超越與象征

一般而言，韓國電影的藝術傾向不會像以美國好萊塢為代表的電影那樣只重故事情節，也不像以英、法、意、德等歐洲藝術電影只重人物的性格塑造和心理刻畫，而是兩者兼而有之且更側重寓于人物性格形象中的細膩的人性描寫，并以此來完成對整個故事的敘述。《北逃》塑造了很多豐富的性格形象。并在性格形象中蘊含著象征性和超越性，體現了導演對人物形象塑造較為成功的藝術化處理。根據電影創作理論，“性格形象比一般的人物形象要高，主要表現在除了外形特征的刻畫之外，還更注重內在性格的揭示。”用人物的內在性格來揭示電影所要探索的思想，而不是用故事情節和人物活動——這是《北逃》對人物、情節和主題三者關系處理的美學表現技巧。

影片中的金龍修可以說是一個“沒有什么想法的人”，即使足球踢得好得過大將軍頒發的獎章——他對此也并不炫耀。在一個小村莊當一名普通的礦工，有一個相貌平平的妻子，最大的心愿是給兒子買一個真正的足球。一個對生活沒有太多想法的人，對這個國家自然也不心懷什么想法。在北逃之前，他經常去一個在中朝邊境走私貨物的朋友家喝幾杯稀罕的洋酒，看彩色電視機里的足球比賽——這可能就是他生活最大的奢侈。一個本身就過于平凡的人是無力改變自己平凡生活的命運的，尤其是在這樣的一個國度。他千方百計北逃，一路被警察圍捕，即使最后得到大韓民國的庇護，但病入膏肓的妻子此時早已等不及了——連同腹中的胎兒。他在使館焦慮而無助地重復著的一句話——“拿不到錢也回不去，該怎么辦”正是他整個性格形象的悲劇注解，也必然順應了下半部分劇情的發展——他通過教會和人權組織把兒子從集中營解救出來。但兒子在穿越邊境時遇險，“在茫茫戈壁，找不到出路，最終死在與父親伸手相望的地方”。所以這個一直在為家人默默祈禱，命運卻使他妻離子散的人發出“上帝為什么不在北韓”的帶有個體覺醒意識的質問，形成了對自身性格形象的超越，隱含了強烈的個體尊嚴和批判意識。

影片的另一個重要人物的性格形象塑造是父親之下的兒子。因為父子之情正是電影所要表現的一個重點。父子分離寓意著民族的分離。從整體上看，兒子形象的塑造要比父親形象更具思想深度和藝術性。韓國天才童星申明哲的表演處處洋溢著一種民族的樂觀和堅強的氣質，他的性格形象的象征性體現了韓國同類題材電影對民族統一的渴盼的共同創作信念。小俊這個來自一貧窮朝鮮家庭的小孩，崇拜自己的父親，喜歡和父親在村口大樹下“踢足球”——即使踢得是小石子，也一樣開心。除了喜歡足球，他還特別喜歡下雨。他享受在雨中與父親在泥地上追逐奔跑，享受張開雙臂，讓雨點落在自己的臉龐。電影沒有具體交代他為什么喜歡下雨。他自小青梅竹馬的好朋友美善告訴他，人死后會到天堂，他說天堂一定是下雨的。這個喜歡下雨的小男孩，幼小的心靈和臂膀承受了太多苦難，媽媽病死后，他帶著媽媽唯一留下的一枚婚戒去往尋找父親的未知之途。他的北逃與父親相比，同樣充滿艱辛和險阻，甚至有更多的苦味。當看著自己媽媽的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尸體被車押走，他一路哭喊著“不能帶走媽媽”；當他歷盡艱難潛逃出來，在天橋底下看到下雨，仍能伸出雙手，緩緩揮舞，面帶微笑。這個凝聚著悲劇審美的性格形象，使觀眾無不熱淚盈眶，心扉刺痛。

“人死后會到另一個世界。我希望那一天下雨。”

——一種悲劇審美

著名導演謝晉曾說過：“影片真正打動觀眾，最主要的在于它的真實性和思想深度。”對《北逃》而言，我們更不能忽視的是它的悲劇審美。電影畫面向我們展示的悲劇審美，是一股看得見的力量，在感召中直指心靈，是理性精神對感性形式的超越。

“先喜后悲”是韓國電影常見的敘事模式。《北逃》作為一部極具人倫悲愴感的電影，它的悲劇審美首先建立在一系列具有人生美好價值的事物上。對于一個物質匱乏的貧困家庭，最具人生美好價值的事物就是人倫之美。金龍修決定北逃之前，變賣了家里的一臺電視機，換回幾袋糧食。臨行前與妻子的道別也十分平靜。妻子勸阻他不要去冒險。但金龍修只是默默看著妻子，暗示其不必擔心。夫妻之間的無言之愛，深深映照在彼此的心中。而在表達父子的倫理之愛上，導演用了許多帶有劇情張力的情節。從雨中一起踢足球的快樂情景，到父親為因生病的妻子補充營養烹殺兒子心愛的一條狗而引發的矛盾沖突，再到父親臨行前對兒子的鼓勵，以及最后北逃中父子倆通電話彼此互相哭訴。承載著多少悲歡離合的父子之情始終閃爍著至善至美的光芒。導演還刻畫了一對自小青梅竹馬的小伙伴；小俊和美善。美善常從家里把爸爸從中國走私帶回的一些新奇的文具送給小俊，小俊總是覺得又新鮮又好奇。當美善的父母被警察抓走后，她自己也淪為乞丐流落街頭，是小俊一路在照顧她：給她買大碗的面條，晚上睡覺給她披上塑料袋作被子，告訴她要把鞋子拿在手里以防給其他小孩偷走。在勞改場的休息間隙，當小俊用警察的單車載著美善自由地穿行在山崗之間，在落日的余暉里，美善靜靜地依偎在他的背后，此時我們多么希望這對小戀人能盡早逃離苦難，一起成長。但美善終因身體過度虛弱而從單車上倒下。無論是夫妻之愛、父子之情或同伴之誼，當人生的倫理價值被一點一點地抽走，電影的悲劇審美激發著我們對人倫之美和善的珍惜和追求。

《北逃》的另一種悲劇審美體現在對唯美場景的運用上。雨的場景便是最具藝術魅力的悲劇審美，也是導演藝術在劇情上對電影畫面所描繪出的成功一筆。影片中有三場主要的雨景，三場雨景都表達了不同的審美內涵。第一場雨景描述了父子倆在村口踢球的愉快情形。沒有草地，只是泥土；沒有皮球，只是小石塊，兩個人還有一條狗。父親問兒子真的那么喜歡下雨嗎，兒子高興地點頭說“是”。云層里時而透出陽光，細細密密的雨就像幸福的光線一樣灑在他們的身上，從中我們看到一種簡單的快樂。對普通勞動人民而言，有愛有生活，也是一種世俗的美。第二場雨景發生在兒子踏上征途尋找父親，在饑餓、疲勞和孤獨的時候。媽媽剛剛病逝，又不知道爸爸身在何方，他在茫然中抬頭，看到一場雨正紛紛而至，點點滴滴都落在他稚嫩的臉上。他在雨中張開雙臂，身體隨雨舞動的鏡頭被拍得十分細膩動人。這場雨賦予了一個朝鮮兒童在困境中堅強樂觀的品格，使他后來在面對更大的困難時，不屈服不放棄。最后一場雨景是金龍修埋葬了其兒子后準備登機離開的那一刻，那一刻他聽到兒子在叫他，他馬上轉過身在人群中尋找，此時突然下起了雨。他站在雨中很久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錯覺。這場雨伴隨著所有人在河灘上團聚在一起的黑白畫面的出現而結束了影像。這是對家國傷痛的輕輕撫慰，也是對一段沉重歷史的稍稍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