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著名散文作家、翻譯家麗尼在60年代初對《中國電影發展史》原稿進行修改之事,當時影協有不少人都知道。但此書主編在初版及重版時均未在書的前言和后記中提及修改者的名字或表示謝意,這種有違文壇慣例的行為曾引起不少人為之鳴不平。本文作者在4年前披露此事后,該書編著者之一在最近發表的文章中對本文作者的見證提出了若干反駁及質疑,本文作者根據一些事實作了答復,并就“為人”的基本準則發表了一些感慨。此事已成為當前電影理論界關注的熱點之一。
[關鍵詞]《中國電影發展史》修改問題 質疑 答辯
我在2005年第3期《電影藝術》上發表過《麗尼,不應被遺忘》一文,其中曾提到麗尼(即郭安仁)修改《中國電影發展史》原稿的情況及其在“文革”中受連累的事實:
“一九六二年可能是他工作最辛苦的一年。他在審閱外國電影史論書籍譯稿之余,還修改了《中國電影發展史》的著作稿。這本書的責任編輯曾給我看過他修改后的一些稿子,我看到上面凈是他用紅筆改過的文句,有的稿紙上可說是‘滿篇紅’。所以后來看到此書出版后沒有提到他的名字,我和室內幾位同事都曾為他抱不平。可是他說,我只不過做些文字加工而已。反而勸我們對有些事不必過多計較。其實,據那位責任編輯說,他把原稿中那些‘左’的東西作了不少改動,增添了不少重要的論述,更不用說他以優美的筆調為這本史書增光添彩了。過后他又以‘立尼’署名發表了一篇關于此書的長篇評論文章。電影界有些人曾感到驚訝:這位從未聽說過的‘立尼’為何對中國電影發展歷史如此熟悉?殊不知他在這上面花費了多少心血啊。正由于他這次修改工作和那篇評論文章,在‘文革’剛開始不久。北京理工學院的紅衛兵根據影協內部造反派提供的信息抄他的家并把他的夫人許嚴‘掃地出門’”。
《中國電影發展史》編著者之一李少白在2009年第2期《電影藝術》上發表的《關于<中國電影發展史>的一件事實》一文中,對上述前半段事實提出了幾點反駁或質疑。我認為有必要將有關事實作進一步的說明和澄清。
第一,關于此書的責任編輯。此書的責任編輯是楊志清。楊志清原是我們外編室的老同事,1961年后調去本編室,但跟外編室的人尤其是我以及沈善、伍菡卿等關系仍十分密切。大約是1962年夏天,她把麗尼修改過的電影史稿件拿給我和沈、伍三人看過。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此書的前言部分。我不知道這篇有好幾十頁長的前言是誰執筆的,但稿子上凈是麗尼改過的筆跡。這是確定無疑的,說“滿篇紅”不是夸張。沈、伍二人看過后也有同感。所以當1963年此書出版后看到書上沒有提到麗尼的名字,甚至連一聲感謝的表示都沒有。我們都覺得這很不公平,才有去找麗尼說明我們的意見以及他反而勸我們“對有些事不必過多計較”這檔子事。李少自在文中說,程季華告訴過他:原來的責任編輯文字能力不行,后來改由麗尼作責編的。,我不知道,這是程季華記錯了,還是其中另有隱情?這個“隱情”說白了,就是否認楊志清是事實上的責編,從而使我的見證受到質疑。然而這些稿子前言部分明明是楊拿給我們看的。而且是在作為編審的麗尼修改過之后。
如今,楊志清、伍菡卿、沈善等人都已去世,不能給我作旁證了。幸虧還有一個人可以給我作旁證,那就是李小蒸。李小蒸看了我那篇紀念麗尼的文章后。曾在電話中告訴我:邢祖文生前曾告訴過他,“郭安仁(麗尼)真是把電影史改得‘莫洛洛’(上海話:很多很多)啊”,并且叮囑他這話絕對不要讓李少白或程季華知道。邢祖文是個大老實人,他是《中國電影發展史》編著者之一,又是李少白的摯友,李少白該不會懷疑邢祖文的坦誠吧。李小蒸為人正派,又有好記性。他該不會忘記、更不會否認他告訴我的邢祖文生前對他說的那一番話吧。李小蒸告訴我這句話后,我當即打電話給程季華,原原本本地把這話重復了一遍,并對他沒有在此書初版和再版時提到麗尼的名字再次表示遺憾。
第二,關于麗尼對此書究竟作了多少修改。楊志清只給我看過此書前言部分的修改稿。其它部分我沒有看過。所提到的“他把原稿中那些‘左’的東西作了不少改動。增添了不少重要的論述”,這都是楊志清告訴我的。李少白說,麗尼只修改了有關“軟性電影”爭論的部分。并且說麗尼修改這部稿子只用了“一個月”時間。事情是這樣的嗎?1962年的整個上半年,麗尼都在修改這部稿子,這是外編室全體人員都知道的。他當時的辦公室還在外編室區域的一個房間里。我們為了使他能集中精力改稿,在這半年期間發一些稿件時都沒有去打擾他,甚至發愛森斯坦、普多夫金、杜甫仁科三本文集時也沒有先請他過目,只是在他修改電影史稿完成后,才請他一起去新華印刷廠看校樣麗尼二女兒郭梅尼幾年前曾告訴我,她父親花費了好幾個月時間,修改電影史稿件,且常常深夜不眠。還有邢祖文生前所說的“真是改得莫洛洛”。在“一個月”時間內當然是不可能做到的。關于修改情況和所用時間,李少白可能是不大知情。
第三,關于“他把原稿中那些‘左’的東西作了不少改動”是否有此可能的問題我前面已經提到:這句話是楊志清告訴的;我只看過麗尼作了很多改動的此書前言部分事隔四五十年,我記不清他究竟作過哪些改動了聽說李少白看到的是經過謄寫的這部分稿子,我想他也不會清楚究竟作了哪些改動。他(還有別的一些人)只是按照“常理”猜測,鑒于當時的政治氣氛。去改動“左”的東西是不大可能的。那麼,請允許我也作一番猜測在當時“左”的指導思想統御一切,尤其是在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這一號召的形勢下,的確很少有人敢去動“左”的東西然而,據我看,“左”的東西內部也有一些區別。毛澤東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所提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文藝評價標準,在民族危亡關頭強調文藝的政治作用,是無可厚非的,但在新中國成立后再這樣去提,就有失偏頗了不管怎麼說,他老人家還是提到了“藝術標準”問題,盡管是擺在“第二”的位置這跟蘇聯早期以弗里契為代表的庸俗社會學是有很大不同的。弗里契們在分析藝術問題時只注意到作家的階級屬性,用政治評論代替藝術評論,在三十年代就已受到了盧那察爾斯基等人的尖銳批判。電影史所研究的畢竟是作為藝術的電影現象,它當然要接觸到意識形態的諸方面,但它又不僅限于這些,否則,電影史就變成政治思想史、社會思想史了。
我猜測(當然只能“猜測”),麗尼是否把此書理論性較強的前言部分中帶有“庸俗社會學”意味的表述作了不少改動。因據我所知,麗尼的文藝理論修養,尤其是他對俄蘇文藝理論發展過程的了解,要比《中國電影發展史》的任何一位編著者都高出一籌。他對庸俗社會學的東西是深惡痛絕的。(我也如此,曾在《關于開展中國電影史研究的幾點想法》一文(1983年)中,列舉了庸俗社會學的六大“罪狀”。)
因為大家都不清楚麗尼對此書前言的具體修改情況(我是記不清,李少白是沒有看到),大家都只能是“猜測”而已。恐怕只有此書主編心里清楚。
第四,關于麗尼修改《中國電影發展史》這件事實,在六十年代初期一段時間里,其實影協和電影出版社有很多人都知道,有些人跟我、沈善、伍菡卿等人一樣都由于在書上沒有提及修改者的名字而鳴不平,有的人可能有所顧慮不便聲張而已。
第五,李少白在文中引述的一些消息來源都來自此書的主編程季華。這里有必要將我與程季華就此事幾次交談的要點披露一下。我撰寫的紀念麗尼的文章在《電影藝術》發表前,曾在同年初的《傳記文學》和《新文學史料》先后發表過內容基本相似、細節略有不同的紀念文章。《傳記文學》上的文章刊出后,程季華曾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把刊物寄一份給他,并且告誡說:“鄭雪來,你現在很有影響,希望你寫文章時能實事求是。”我回答說,我當然會的。我又說,季華同志,我很感謝你在五六十年代對我的提攜和關愛,我能做出一些事情,多虧你長期以來對我的幫助和支持,我是很感謝你的。但我不得不說,你在麗尼修改電影史這件事上,的確處理不當。后來他讀到了那篇文章后,在電話中說,麗尼的確只做過“文字加工”;他在“文革”中受沖擊,不見得是因為電影史的事,而是因為他當過國民黨的少將。我回答說,這不對,楊志清給我看過他修改過的稿子,上面改得那麼多,怎么只是“文字加工”。“文革”剛開始時,在文藝界主要是先抓江青《紀要》中所說的搞“變天賬”之類的所謂“現行反革命”及“走資派”,還沒有輪到揪歷史問題。而且北京理工學院紅衛兵抄他家時,明確告訴他家里人是因為修改了這部“變天賬”,還發表了“吹捧”文章。
關于麗尼的歷史問題,在“文革”后早已查清并得到平反昭雪。我在《麗尼,不應被遺忘》那篇文章中已做過一些介紹。有些讀者可能沒有看到或是遺忘了,這里請允許我再把若干情況復述一下首先,中共中央統戰部原副部長張執一在他的回憶錄中曾就此作了相應的證明
“文學家麗尼(郭安仁)在解放戰爭期間曾在國民黨軍委首腦機關任英文翻譯,乘機弄到一份蔣軍整個作戰計劃,找不到黨的關系,只好到上海找到作家胡風。胡再找到在宋慶齡先生主持的中國福利基金會工作的廖夢醒同志,廖再設法轉交給我,上海局密電報給了中央軍委,軍委曾來電獎勵,認為對我軍作戰有很大幫助。”
荒煤在紀念麗尼的文章中對于他過去沒有去更多地了解麗尼的歷史情況表示“深深的內疚”,同時對麗尼為何始終沒有向他透露此事感到“難以理解”。他還引用了巴金《隨想錄》的英譯者、澳大利亞友人白杰明(是他提供了張執一回憶錄中關于麗尼的這段論述的信息)在《為巴金憶麗尼補白》篇短文中所說的一段話:“……麗尼有此非凡功勞。理應載入史冊。”
我的母校暨南大學黨組在為麗尼所做的政治結論中在引述了張執一這段回憶錄的全文后寫道“經過調查,已有材料證明張執一同志這段回憶錄的真實性。由此可見,郭安仁同志對人民解放事業做出了貢獻,是有功之人,其功不可沒,可是他有功不居,對此秘而不宣,直到最近我們才了解到這一情況。”結論中還提到他“多次掩護營救過革命同志。據充分材料證明,被郭安仁同志保護過的不止一人,在三十年代白色恐怖中,他為列入被捕名單的青年學生通風報信,為被敵人捉住的同志挺身擔保,為無處棲身的同志提供住處,并予以經濟上的支持到解放戰爭時期,他利用自己的地位營救過地下黨員。這些情況在他的歷史檔案中和我們最近的調查中,均有證明材料。”
應該說,《中國電影發展史》的編著者們在此書初版時,鑒于麗尼的“歷史問題尚未搞清”而不便在書的前言后記中提到他的名字或表示謝意,在當時政治形勢下,是情有可原的。但此書在“文革”后再版時,麗尼的歷史情況已大白于天下,這時候再以“歷史問題”為借口,不在書中適當提及就太不近情理了。這使我聯想到王越的遭遇。王越也是我的一位老同事。我和他在五十年代初幾乎是同時進人中央電影局藝術委員會的藝術研究室。他當時在電影史小組,幫助程季華收集中國電影史資料(包括文字及圖片資料),整整做了8年。反右后,不知為甚麼他給下放去河北滄州。據說,在“文革”開始時,他因為給《中國電影發展史》做了這麼多年工作,在大批“變天賬”之時。他在滄州那個小地方被當做“現行反革命”給揪了出來,差點被槍斃。“文革”后,當他聽說此書就要再版時,曾來北京找當時的本編室負責人,要求是否應該在書中“有個說法”,他畢竟為這本書做了8年的資料工作啊。該負責人曾把王越的這個要求反映給此書的主編并建議在重版前言或后記中有所表述,但最后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李少白在他的文章中曾就“人生”等問題發表了一通感慨,其中有不少含沙射影的詞句。拜讀之余,我不免也想談談自己的一些感慨。
我覺得,做人首先應該做到“問心無愧”。如能再進一步,做到“仗義執言”,當然更好。我有時想,我們都已經是八九十歲的人了。來日無多,何不“息事寧人”,在與人與世無爭中安然離開人世。說實在話,我在披露麗尼修改《中國電影發展史》的一些事實前,心情是相當矛盾的,這部書跟我毫無瓜葛,而且此書的主編程季華多年來對我關愛有加,我是否犯得著去接觸這個肯定會使他大為不快的問題?我在2004年出版的回憶錄《訪談:一個電影研究者的風雨人生》中就沒有涉及麗尼修改電影史的問題,因為這事跟我的人生經歷和學術研究歷程都毫無關聯。此書出版后,我曾送給麗尼的女兒郭梅尼一本。后來在我們交談中,她提到了她父親因為修改這部電影史花費了多少時間和心血,在“文革”中又因此被抄家,她母親還被紅衛兵剃了個“陰陽頭”押送去廣州。我本來對程季華雖懷有“感恩”之情,但對他處理這件事頗有看法,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減低了對他的敬意。但促使我決定披露此事的,的確是郭梅尼的那一番追述。我仿佛感到,如果不把這事說出來,似乎有點對不住麗尼在天之靈,我把紀念麗尼的那篇文章底稿給郭梅尼看后,她曾開玩笑地說“你這樣寫了,程季華很可能會說你是‘忘恩負義’呢”。
但我并不后悔。正如前面已經提到的,這件事其實影協甚至電影界有許多人都早已知道,只不過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李少白文中雖沒有明說,但隱含有我是在“捏造事實”或至少是“夸大其詞”的意思。請問,我何必要這樣做’這對我個人有什么好處?更何況從此損害了我和程季華之間曾經有過的比較密切的關系好在邢祖文生前說了“真是改得莫洛洛”這句大實話,足以證明我既沒有“夸大”,更沒有“捏造”。
我還有一個感慨人跟人的確是很不一樣的。有的人把名利看得太重,對于別人為自己所付出的辛勞、所作的貢獻諱莫如深,生怕一旦披露會影響自己的名聲。有的人卻淡泊名利,為他人作嫁衣裳也都勤勤懇懇,盡心盡力,并認為這是自己對社會應盡的義務麗尼就是這后一種人。他甚至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為黨送去那么重要的情報,一直到臨終之日也都沒有向別人透露巴金在紀念麗尼的文章中說他“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好人,一個清清白白、尋尋常常的人”。巴老的這個評語說得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