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影《報仇》談張徹電影創作的一次轉折

[摘要]張徹被稱為武俠電影的一代宗師，在六十年代中期開創了新派武俠電影的紀元，在之后的十年間，順應、引導了港臺武俠電影的發展潮流。《報仇》是他藝術創作上的一部佳片，也是他創作生涯上的重要轉折，更反映了中國電影一種重要類型的發展經過。張徹導演在影片《報仇》前后的創作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武俠片在香港再度興起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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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在香港邵氏兄弟有限公司的張徹(1924-2002)導演了一部電影《報仇》。《報仇》的劇情十分簡單：1925年國民革命軍北伐前中國大陸某城市，武生關玉樓之妻正芬被有勢力者垂涎，合計將玉樓慘殺。玉樓弟小樓回來尋仇，與情人正芳(正芬之妹)合力，——將參與其事者殺死，小樓亦喪生。但其題材和風格與以往不同，開拓了一種新的次類型電影。

張徹被稱為武俠電影的一代宗師，在六十年代中期開創了新派武俠電影的紀元，并在接下來的約十年中引導了香港電影的商業潮流。從這位商業主流干將的電影創作生涯中或許可以看到時代的變遷及其在文化上的印記。張徹在大陸長大，青年時曾從政，也從事過戲劇電影工作。1957年棄政轉到香港從影，拍攝了小成本的黑白文藝片《野火》。影片票房失敗后轉做影評。以其對電影藝術和產業形勢的犀利見解引起了邵氏和電懋香港兩大電影公司的注意和招攬。張徹的影評中有一重要觀點，即對男性角色的重視和中國電影中男性角色的弱勢。他在臺北《聯合晚報》的“沈思隨筆”專欄曾提出“挽救中國電影應以陽剛突破陰柔”。

回顧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并無穩固的主權，受到西方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上的侵略。當兩個文明或種族相遇時，弱方的男性意識受挫。表現在電影中，在現實中占主導地位的男性反而處于弱勢，電影中女性角色更重要。三四十年代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個繁盛期，上海是當時中國電影的基地。而后在中國的兩岸三地，真正繼承了上海電影地位的是香港。電影業在戰后的大陸和臺灣受到了嚴格控制，在香港相對受政治影響較小，商業化的程度較大。但在香港這個殖民地電影檢查制度仍然是嚴格和敏感的，不允許涉及政治內容。雖然戰后在香港粵語片曾經有短暫的興盛，如武俠電影和寫實電影。但其寫實主要反映的是當時底層人民生活的困苦，并不涉及意識形態。而且當時的粵語片作為一種地方片種因市場狹窄、資金投入少而影響了制作水準。五十年代起國語片因香港南下人群的增多、南洋華語市場的擴大和臺灣市場的開辟而在香港興起成為主流片種，其題材和風格仍然是大中國化的，但也沿襲了中國電影以往以女性為主的風格。如電懋承襲于上海影壇的中產階級文藝片和五十年代末邵氏著力發展的古裝黃梅調電影。黃梅調電影的興起可以說是正逢其時，在過去的中國電影時期。國勢衰微，時局動蕩，革新、救國是重要主題，從未有適宜時機來從容展示傳統文化。在戰后稍定時。黃梅調這種接近國語正常發音、易傳唱的戲曲滿足了人們去國懷鄉的情緒，成為電影的重要體裁。

至六十年代香港工業已經有了相當大的發展。經濟上的起飛也帶來社會意識的變化和強勢。黃梅調電影中那種傳統的倫理道德、女性為主的角色安排和緩慢節奏已與社會脫節。受日本武士道電影在國際流行和武俠小說在香港復興的啟發，東南亞的電影商業巨頭香港邵氏電影公司開始發掘中國傳統藝術的另一部分——武戲。由于動作這種抽象的藝術形式離意識較遠，而且電影這種以移動影像為主要媒介的藝術形式適宜于動作的表現。一個新的武打片時代開始。

1962年張徹到邵氏任編劇主任，64年真正開始導演生涯，導演了帶有實驗性質的《虎俠殲仇》，與三十年代上海和五十年代粵語的武打片不同，重視影片的質量，追求真打實拍。張徹隨后又策劃了《江湖奇俠》(1965)、制片了《文素臣》(1966)、導演了《邊城三俠》(1966)等武俠片，成為邵氏“武俠新世紀”的執行人。邵氏的其他導演也開始拍攝武俠片，如胡金銓導演的《大醉俠》(1966)展露了一種藝術形式上的美。而張徹的電影著意塑造陽剛的男性角色，重在氣勢的爆發。開創了中國電影以男性為主的時代。

1967年受世界性反帝反殖運動的影響和大陸文革的觸動，香港大暴動。張徹導演的《獨臂刀》在當年香港達到過百萬的極高票房。實打的動作、靈活的手提攝影、具有節奏力度的西式配樂使電影極具質感。更重要的是電影反抗壓抑的主題和其中的個人英雄主義極大呼應了香港的現狀。香港雖然經濟上得到了發展，但政治上英國的殖民統治在香港沒有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也沒有長遠的發展計劃。在這個殖民地上只有江湖而無正統的廟堂，個人淪為無根浪子，以武犯禁。這一時期張徹拍攝了《斷腸劍》(1967)《大刺客》(1967)《金燕子》(1968)、《獨臂刀王》(1969)《飛刀手》(1969)、《鐵手無情》(1969)、《游俠兒》(1969)、《保鏢》(1969)一系列武俠片，掀起了武俠片的高潮。這些電影有對傳統情懷的抒發。也有對現實的影射，如《鐵手無情》中對田園生活晨昏美景的向往和社會秩序與個人感情的沖突。

1967年后香港受大陸影響減弱，另一方面繁榮穩定期和城市化進程開始。值得注意的是在1968年，正得意的張徹僅導演了一部電影《金燕子》(片名中的人物是胡金銓導演的《大醉俠》中最出色的角色女俠金燕子。但張徹賦予這個角色以女性柔美的一面，仍以男性為主)，這在電影高度產業化的邵氏是個異數。但在翌年。張徹推出了其他類型的電影，《大盜歌王》(1969)和《死角》(1969)。兩部電影均是現代都市題材：前者是融合了歌舞的犯罪偵探片，是商業上成功的類型片，卻缺少了張徹一貫的強烈情懷：后者描寫了年輕人的無因叛逆。在今天看來仍不失為一部青春叛逆片佳作，但在當時由于意識超前而票房失敗。

1970年張徹又轉向新的電影類型，民初功夫片《報仇》。民初功夫片在當時是一種新題材，僅在1966年有邵氏潘壘導演、胡金銓編劇的《山賊》和1970年有國泰(即電懋)公司張曾澤導演根據司馬中原同名小說改編的《路客與刀客》。兩片描寫的都是北方的農村山寨，表現的依舊是傳統鋤強扶弱的義士。而《報仇》不同。故事發生在“1925年國民革命軍北伐前中國大陸某城市”。

《報仇》的開場字幕并沒有表明故事的確切地點。但主人公小樓從外地趕來就自陳“這幾年我一直在南方演戲”，后又對女主角說“報了大哥的仇，我和你遠走他鄉，我們一起到南方去……我一直在那邊，那跟此地不同，我們可以過完全新的生活”，而香港人把珠江以北的所有中國地區都稱為北方，所以小樓來自的南方應該是嶺南的廣東地區，而故事發生的地點應是嶺南以北的某城市。廣東地區由于離統治中心較遠，又是沿海，形成了獨特的嶺南文化。這種情況在清朝和近代尤其顯著，如辛亥革命也自廣東發起。這時的嶺南文化代表著一種開放、先進的現代文化。香港正處于這一地區的顯著位置。而在這個北伐前的大陸某城市里官商勾結、黑暗落后。電影著意刻畫了兩種地區的不同以及現代與傳統的對比。

從人物來看，很明顯的一點是男主角與片中其他人裝扮不同：小樓身著時尚貼身的中山裝、腳穿皮鞋，而其他人多著傳統長衫或唐裝。又如男主角的外型與傳統的男演員不同，玉樓、小樓兩兄弟即是一例。玉樓的形象是傳統的美男子，高大英俊、濃眉大眼：而小樓身型并不高大。而且極其瘦削，五官輪廓也較歐化。小樓所代表的是一種現代青年的形象，就像他的長發，與其說是民初剪辮后的常見發型。不如說是香港本土長大的六七十年代年輕人受西方潮流影響而喜好的時髦發型(演員本身如是，為了長發不顧公司的勸阻和重要市場臺灣對男演員長發的電檢禁令)。在性格上，小樓也是現代的、叛逆而富有個性。張徹電影中的主角從武俠電影中的傳統英雄好漢變成了酷而有型的青春偶像。更貼近香港本土的現代文化。

在動作上，張徹有意把京劇的武打動作與現代的打斗作對比映襯。如玉樓被殺的那場戲，把現實中的刀斧砍殺與舞臺上的羅通盤腸大戰用交替剪接的方法互映，同時展現了古典和現代的暴力美，造成了極強烈的對比和悲壯的震撼力。又如小樓開始時在戲院殺敵的一場戲，京劇的鑼鼓板點、動作片段與小樓的行動結合起來，形成了一種急促有力的節奏。京劇抽象的程式化的美與現代的自然動作渭涇分明卻又水乳交融。但在接下來的幾場主戲。尤其是最后一場的打斗戲中。張徹展示了一種完全現代的暴力美學：快時手起刀落，直接干脆：慢時動作表情纖毫畢現，宛若現代派的死亡之舞。這時動作不再是古裝片中傳統刀劍拳術的固定套路，改進后成為新的藝術形式，更具實感而富有視覺沖擊力。

整部影片劇情推進緊湊，風格凌厲。即使在今日看來仍然感到強烈的快節奏。更重要的是，這部影片成功地把武打題材與現代青年題材成功地結合，使民初功夫片風行一時。張徹自己隨后又導演了《大決斗》(1971)《無名英雄》(1971)、《馬永貞》(1972)(開啟了上海灘的黑幫打斗片)《仇連環》(1972)一系列同類型影片。邵氏的其他導演也加入這一行列，如武打明星王羽自導自演了《龍虎斗》(1970)。鄭昌和導演、羅烈主演了《天下第一拳》(1972)。這些電影均在票房上取得了極大成功，《天下第一拳》更成功進入國外院線，在國際上取得票房佳績。新成立的嘉禾公司也以李小龍的《精武門》(1972)穩固了公司的基礎，李小龍在此片中的裝扮極似《報仇》中的小樓。

民初片作為一種從傳統題材到現代題材的過渡類型反映了社會意識的轉折。張徹其后的作品也越來越趨于現代化、本土化。張徹開始大量拍攝現代青年題材作品，如《小煞星》(1971)《拳擊》(1971)《年輕人》(1972)《叛逆》(1973)《憤怒青年》(1973)、《朋友》(1974)。本土題材也多加采用。如取材于當地傳說的《大海盜》(1973)，一系列的少林影片(清朝禁武，廣東因其地理位置習武風氣未能禁絕。少林功夫在當地得以流傳)，改編香港金庸的武俠小說。即使是古代題材，也會加以處理：或從現代觀點出發把《哪咤》(1974)看成是問題少年：或把歷史背景虛化如《五毒》(1978)、《殘缺》(1978)。影片的風格也由亂世的悲壯慘烈開始有現代的輕松諧趣。

隨著香港現代化的進程，整個香港影壇也經歷著現代化的過程。張徹作為一名商業主流導演順應并引導了這種趨勢，在把中國傳統武俠片成功發展出動作類型片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