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與《白癡》中的兩位女主人公杜十娘和納西塔西婭,分別是中俄兩位著名作家馮夢龍和托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下層婦女的形象。兩位女性有著大致相同的命運,容貌美麗,性格堅強而又命運悲慘。她們悲慘命運的對照,揭露了中俄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對被迫為娼的女性的摧殘、壓迫,憤怒地控訴了不合理的社會。
[關鍵詞]杜十娘 納西塔西婭 金錢
妓女,這一舊社會的畸形兒,在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社會里,是被壓迫婦女中一個很特殊的階層,她們受欺凌、被玩弄,卻又與達官貴人、富商公子往來,過著錦衣美食的生活,并且還可能與某些公子闊少產生愛情。她們的生活與命運,常成為文學描寫的題材。然而,由于她們的卑賤地位,她們的遭遇與結局往往都是用眼淚和生命勾勒出來的。
在中國,有不少作家把自己的筆觸深入到了妓女的生活領域,明代著名通俗文學家馮夢龍,以充滿敬佩贊美和哀婉同情的筆調,塑造了一系列受盡壓迫和凌辱而又不甘屈服的下層婦女形象,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膾炙人口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形象,她那美麗的外貌、反抗的性格、純潔的內心、堅貞的愛情,成為中國文學畫廊上一個光芒四射的被凌辱的女性悲劇形象。
杜十娘是明代京都的名妓,然而她卻不甘心于花街柳巷中的賣笑生涯,蓄志從良。當她見李公子忠厚多情,就托以終身。但李甲對杜十娘的戀請,只不過是“花柳情懷”,并沒有永結同心的根基。因此,正當杜十娘滿懷希望同李甲奔向她所向往的美好幸福未來時,李甲竟以千金之價把她賣給了商人孫富。愛情小舟在人生的汪洋大海中被殘酷地顛覆了,希望變成了絕望。而對這突如其來的致命打擊,杜十娘由愛轉為恨。滿懷悲憤地痛斥孫富貪色掠美而“破人姻緣,斷人恩愛”的無恥行基,也譴責李甲的忘恩負義、卑鄙自私。接著,杜十娘當眾打開隨身的箱子,取出價值連城的珠寶,一一投入江中,同時,聲淚俱下地揭露了孫富的陰毒和李甲的負心,最后,悲憤地抱著箱子縱身跳江自殺。讀者無不為她那不甘沉淪的精神所感動,又為她錯信李甲而惋惜,更為她疾惡如仇、寧死不屈的性格而感嘆。杜十娘用自己絢麗的青春向吃人的封建倫理觀發出了強烈的抗議。杜十娘死了。她死于對愛情的渴望。
在俄羅斯文學中。也出現過類似杜十娘這樣動人的形象。類似的遭遇,相同的性格感動過千千萬萬讀者,她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白癡》中的納西塔西婭。
納西塔西婭不是妓女,她是一富商的情婦。在19世紀60年代的俄國,富人的情婦雖不用沿街賣笑,但命運并不比妓女好多少,她可以過著貴族太太式的富裕的生活,但在社會上、家庭中毫無合法地位,時時刻刻潛伏著被拋棄、被出賣的危險。納西塔西婭十六、七歲時做了大地主托茨基的情婦,在鄉下住了5年,后來又在彼得堡住了5年。現在托茨基決定同暴發戶葉潘欽將軍的女兒結婚,急著要把納西塔西婭甩掉,但又怕她反抗,鬧出事來,便答應“贈給”她75000盧布作陪嫁,逼她“出嫁”。納西塔西婭早已不滿情婦地位,想找個合適的丈夫。在她接觸的人當中,加尼亞是她最中意的一個,加尼亞是葉潘欽將軍的秘書。聰明能干,托茨基和葉潘欽竭力“勸說”她嫁給加尼亞,但她拿不定主意。加尼亞雖曾愛過她,但他認為她只配當情婦,并不想同她結婚。后來他知道她有七萬多陪嫁,想把這筆錢弄到手,便裝出特別愛她的樣子,向她求婚。她經過多方了解。查明加尼亞并不真心想同她結婚,只是為了得到那筆錢,才向她求婚的。她感到氣憤,恨他欺騙自己。恨他玷污了“愛情”這純潔的字眼。這時,資本家闊少羅戈任也聞訊趕來,赤裸裸地提出用十萬盧布把她買過來。納西塔西婭答應在她生日晚會上宣告自己的選擇。晚會上,托茨基和葉潘欽來了,目的是最后體面地甩掉這個包袱;加尼亞來了,他想得到給他這筆巨款的允諾;羅戈任帶著一大捆紙幣(十萬盧布)趕來,想當場成交把她買過來,這個晚會變成了人肉市場。納西塔西婭當著眾客人的面宣布,自己雖身無分文,但她放棄托茨基的所謂“贈予”,拒絕加尼亞的“求婚”。而決心收下羅戈任的十萬盧布,把自己賣給他。同時,她激動地揭露了托茨基和葉潘欽的卑鄙,譴責了加尼亞的貪財。最后。她說她決定把那捆十萬盧布的“骯臟東西”投進壁爐,如果加尼亞把它從火中取出,它便歸他所有,否則便讓它燒光。說完便撥亮炭火,把一大捆紙幣扔進壁爐……她的嬉笑怒罵,特別是她把大筆巨款投進壁爐的行動,引起全體客人的震驚。后羅戈任因嫉妒殺害了她。
納西塔西婭像杜十娘一樣,是淪落到社會底層的弱女子,但沒有失去對幸福未來的向往。并把希望寄托在所謂的“愛”她的男子身上,但是他背棄了她。她失望、氣憤。但同樣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當著眾人的面把美毀滅了,對那些迫害她的衣冠禽獸,對那吃人的社會提出了強烈的抗議。
在這兩部作品中。愛情始終是貫穿兩位女主人公的全部生活和經歷的主線,在愛情上她們都寄托著自己的全部希望。
杜十娘在自己的賣笑生涯中。也早就憧憬著過幸福的家庭生活,希望能擺脫風塵女子屈辱的社會地位,由于時代的局限,她的理想僅僅是跳出火坑,找一個能依附的好男人,并且僅僅是做李甲這樣一個公子哥的小妾。然而,她竟連這一點低微的要求都得不到。因為杜十娘面對的是擁有強大勢力的、滅絕人性的封建制度,而她選中的李甲,又是一個大官僚大地主出身的紈绔子弟,這種子弟表現出來的必然是對女性的玩弄和政治經濟利益的計較,而不會突破封建制度森嚴的藩籬,不會“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因此,她的愛情必然是悲劇性的。
杜十娘雖生活在污泥當中,卻始終保持著純潔的心靈,剛強的性格。為了愛情,她不因李甲“囊篋漸漸空虛”就疏遠,也不因流落他鄉窮愁潦倒而易心。相反。她見李甲手頭愈短,心頭愈熱,并拿出150兩私蓄作為贖身錢相助李甲。贖身后。她事事為李甲操點打算,對李甲可謂是真情實意。當她被遺棄后,盡管她地位極其低下,被人視為賤類。但她決不因情傷而蓬頭垢面來損傷自己的芳顏,也不愿以金錢換回李甲的虛假愛情,更不原委身事仇,只是報以冷笑,授以諷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最后以沉江這種壯舉來表明她人格的不受辱,表明她高貴的氣節和爭取做人權利的抗爭。因此,我們從兩位純潔善良的女性身上可以看到,在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逼迫而淪為娼妓者的身上。也閃耀著何等高尚的精神品質。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短篇小說。杜十娘的形象鮮明,作者用的筆墨簡潔:《白癡》是長篇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是世界知名心理描繪大師,因此,納西塔西婭的形象被刻畫得更加細膩動人,她的性格更加復雜矛盾。
納西塔西婭命運悲劇是《白癡》的真正核心和情節基礎,作品中各種各樣事件的開展,各種不同臉譜的人們及其心理狀態的剖析,各色人等的復雜關系的揭露,尖銳的緊張情勢和深刻的戲劇性場面,都是以她為核心進行的。這是一個相貌出眾、嫵媚動人的女性。納西塔西婭在作品中是美的象征,內在稟賦高尚,具有獨立精神。可是在貪婪的財欲必孽生無恥的情欲的社會里,美被踐踏、褻瀆了。美貌出眾的納西塔西婭在16歲時便成了貴族地主托茨基的情欲的犧牲品,從此揭開了她悲劇性命運的帷幕,隨后她又成了“傾倒者”們進行無恥交易的傾軋對象,在一個爾虞我詐、彼此玩弄利害關系,每走一步都能遇到丑惡現象的社會里,她充分地意識到自己較之周圍的人具備著不止是容貌,而且還有某種其他方面的優點。相信自己的靈魂是純潔的。然而,“托茨基的情婦”這種被欺凌與被侮辱的身世又造成了納西塔西婭的畸形心理狀態和永遠不能擺脫的自卑感。精神上的創傷一直桎梏著她,象夢魘一樣使她窒息。她便有時沉浸在縱酒狂飲之中,同時她又憧憬著一種新的生活,渴望復仇,她付十萬盧布于一炬,這是她在可能范圍內對金元王國的大膽挑戰和盡情報復,她取得了精神上的勝利,但并未獲得心靈深處的安靜。舊仇宿怨在蔑視人世奉為至寶的十萬盧布燃起的熊熊烈焰中得到了發泄,內心的創傷并未因此而敷平。不過這種近似瘋狂的行為還是無情地懲罰了加尼亞。揭露了他的卑鄙行徑——在他身上,貪財致富的欲念取代了愛情:同時也揶揄了羅戈任滿是銅臭氣的靈魂——對女人的占有欲成了他對金錢占有欲的變種,在納西塔西婭涉身的罪惡環境中,梅什金公爵是唯一珍惜她的美。懂得她的美的價值的人,因此她欽慕他,認為公爵是一個“誠懇忠實的朋友。他一看見我就相信我,我一看見他也相信他。”在納西塔西婭的生日晚會上,羅戈任以重金收買她的美色,女主人公眼看就要被推入危險的深淵,為了解救納西塔西婭的厄運,公爵以救世主的姿態向她求婚,納西塔西婭雖然自認為完全配得上他,但傲慢與自卑使女主人公欲愛不能,托茨基當年毀滅了她,制造了她的悲劇命運,遺下了她永遠不能愈合的心靈創傷,她不愿意趨奉托茨基的后塵,昧心地毀滅象孩子般純潔的梅什金,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認為梅什金對她還不是完全出于真正的愛,只是撫慰她的靈魂的一種憐憫。施舍式的感情,而自己又畢竟有著自我貶稱“放蕩的女人”這種污點。這就更加深了她的屈辱感:而委身于羅戈任呢,則是屈從于金錢的權勢,意味著道德淪喪和人格上的滅亡。她的這種良苦用心既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梅什金。她已走投無路、進退維谷了,但她沒有屈服,她用毀掉自己的沉重代價,對這個社會的虛偽、權勢以最后的蔑視,她直面托茨基、葉潘欽等卑鄙偽善的一群,挑戰式地宣布:跟羅戈任走——“羅戈任,開步走!再見吧,公爵,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個好人!”
納西塔西婭所象征的美,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度下被罪惡勢力冷酷、野蠻、瘋狂地毀滅了,她的叛逆精神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悲劇性命運,罪魁禍首是始作俑者托茨基和手執屠刀的羅戈任的聯合體,但心地善良的梅什金也不能辭其咎。他悲天憫世,為敵對雙方的和解而奔走呼號,但他并沒有從實際上幫助納西塔西婭擺脫內心燃燒著的屈辱感和自卑感,使她拋棄傲慢,樹立自信心,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獲得精神上的新生。真正轉變自己的命運。納西塔西婭的抗爭對于揭露資本主義世界的丑惡的確是淋漓盡致的,有其積極意義,但在改善個人處境上,近乎病態的憤世嫉俗欲作為一種反叛的形式,雖然她已是力其所能,但終究未能絲毫動搖金錢權勢的根基,到頭來只是招致自身的死亡、美的破滅。
納西塔西婭的生日晚會是《白癡》中最令人驚心動魄的篇章,是女主人公走向毀滅的時刻,同時也是她一生最閃光的時刻。納西塔西婭“折磨”了托茨基五年,使托茨基不得不想辦法擺脫她,他愿意拿出75000盧布給她作陪嫁。把她嫁給將軍的秘書加尼亞。出席納西塔西婭生日晚會的人各自心懷鬼胎:托茨基想擺脫她,娶將軍的大女兒,這樣,他的所得就會遠遠超過75000盧布;加尼亞是個沒落的世家子弟,他野心勃勃,想得到這筆可觀的陪嫁并利用它重整家業,盡管他有貴族子弟的榮譽感,內心十分鄙視這個“托茨基的女人”,打算錢一到手就擺脫掉她:將軍竭力促成加尼亞和納西塔西婭的婚事目的是讓這位絕色女子由托茨基的情婦變為自己的情婦:闖入晚會的暴發戶富商之子羅戈任腰揣十萬盧布,想買下他看上了的這位美人。只有眾人眼中的白癡梅什金公爵與眾不同,他認為納西塔西婭是清白無辜的,那天早晨他看到了她的照片,就好象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臉龐。從她驚人的美麗和眼神中隱藏著的巨大痛苦中,他似乎他似乎覺得她在召喚他,他決心要尊敬她一輩子。納西塔西婭接受了梅什金的意見,拒絕了加尼亞,并把75000盧布退還給托茨基。然而她拒絕了梅什金公爵的求婚。她自慚形穢,不肯和一個如此光明磊落、品德高尚的人結為夫婦,生怕這樣會害了他,給他帶來巨大的不幸。最后,她決定毀滅自己,跟羅戈任走,因為充滿野性、靈魂赤裸的羅戈任也要比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托茨基等人更真實些。在離去之前,她將那十萬盧布扔進壁爐,聲稱:只要加尼亞不戴手套把錢拿出來,這筆巨款就歸他所有。她要看一看,一向鄙視她的這位世家子弟的自尊心和貪欲哪個更強。加尼亞渴望得到那筆錢,但又怕當眾丟面子,終因不堪承受內心的激烈沖突而暈倒在地。納西塔西婭用火鉗把鈔票取出來,大部分還沒燒焦。她就把它作為賞金扔給加尼亞,因為他的自尊心總算稍稍強一些。這個驚心動魄的場面結束了,納西塔西婭終于離開了敬她、愛她,并且愿意為她而死的梅什金公爵,跟著“愛她恨不得殺死她”的羅戈任走了。以后,她的心仍深深地懷戀著梅什金公爵,羅戈任終因嫉妒而殺害了她。
如果說杜十娘沉寶投江更多的是表明心跡和引起眾人對李甲和孫富的憎恨,她的復仇是靠她死后的冤魂去完成的。那麼納西塔西婭則前進了一步。她的賣身燒錢是為了求得現實的報復,她要當面解剖那些要錢不要臉的家伙的靈魂,拷打它、折磨它。杜十娘是被侮辱女性反抗者的形象,而納西塔西婭則是一位“復仇女神”。從這個意義上講,納西塔西婭的形象顯得更為光輝奪目。
納西塔西婭和杜十娘的故事,盡管發生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民族,而且兩個主人公又相隔好幾個世紀,各自也經歷了不同的生活遭遇和生活氛圍,但她們都有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愿望,都渴望得到真誠、平等的愛情。然而她們得到的卻是同樣的悲慘命運,一個含恨投江,一個悲壯而死。這說明。妓女這一社會問題,不光是封建社會的產物,也是資本主義制度無法避免的社會現象,它深刻地揭示出階級社會中婦女的悲慘命運,也表現了婦女在爭取愛情、婚姻的幸福和個性自由上所付出的巨大犧牲。中俄作家塑造的這兩個婦女形象,撕開了那些“正人君子”看似道貌岸然,實則荒淫無恥的面目,對那些遭受不幸命運的人們,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向那個萬惡的社會的道德觀進行了強烈的挑戰。
兩位女性相同的遭遇、相同的結局啟示了我們,如果身處封建社會或資本主義社會,婦女要取得自身的解放,只能是紙上談兵。不論納西塔西婭還是杜十娘,不論她們的反抗是剛強的還是忍辱負重的,她們的反抗都注定要失敗。因為她們卑微的社會地位,使得她們勢必與周圍污濁不堪的社會環境發生沖突,而社會勢力的強暴無情,也就注定了她們那不可逃避的悲慘命運。她們只能當悲劇的主角。因此,當杜十娘和納西塔西婭以滿身的污泥、滿身的傷痕展現在人們眼前時,就揭示了那標榜道德而又殘酷自私的剝削社會的腐朽本質、戳破了她們苦心設計的“金色帷幕”,使人們直面當時那血腥的現實。感到震驚、感到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