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廢都》與《金瓶梅》的社會寓意頗有不同,但作品主人公莊之蝶與西門慶在不似之中卻在生財,為官與性愛之道等方面出人意料地表現出了驚人的相似。在這里,歇斯底里的性放縱是其核心,究其根源,是男權社會性占有、性侵凌、性“殖民”化倫理糟粕驅使著眾多的莊之蝶與西門慶們將女人視為不懷“好意”的性商品消費對象,并使之成為男人追逐富貴和享樂、象征財富與地位的有機組成部分,難怪百鬼猙獰,上帝無言。
[關鍵詞]莊之蝶 西門慶 為官之道 生財之道 性放縱 男權社會
一、作品佳構寓意與主角社會認同
一部《金瓶梅》,主要以官僚、惡霸、富商、淫棍為一體的封建勢力代表人物西門慶及其家庭生活的罪惡發跡史為中心,描繪了一個上至皇帝宰相。下至官僚惡霸、幫閑蔑片所構成的丑惡世界,深刻暴露了明代中葉以來封建社會的黑暗與腐朽;旨在社會丑惡之暴露。
一部《廢都》,主要以作家、名人、人大代表、精神墮落者為一體的社會主義主人公莊之蝶及其家庭生活的追求與沉淪、創造與毀滅為核心,描繪了一個藝術家群落、女人群落所構成的失落世界、悲涼世界里一切正直、道義、尊嚴等社會精神價值淪喪之后的無寄無望,意在人性頹廢之沉淪。
按照賈平凹的構想,西京(西安)是中國的廢都,中國是地球的廢都,地球是宇宙的廢都。《廢都》中人必具危機與焦慮、痛苦與墮落的悲劇性“廢都文化心態”,莊之蝶于是成了社會閑人與文化閑人構成的、物欲橫流與虛無失落的頹廢征象。
蘭陵笑笑生對《金瓶梅》的寓意似乎要多解一些:有富貴與美色關聯融合的“金瓶插梅”之說,象征富貴與美色的唇齒相依:有“金瓶”中的“梅花”是曇花一現的明艷之謂,寓含爆發戶西門慶的短暫與不得好死:有《金瓶梅》即諧音《金瓶霉》的戒世警俗之論,永垂不朽的“金瓶”都會霉變,人世間還有何物不霉變!也有認為書名象征富貴(金)、“酒”(“瓶”即“酒瓶”)、女色(“梅”即“梅花”)的,旨在警戒“酒”、“色”、“財”、“氣”之“四貪”;然而較為流行的說法是,由西門慶所寵之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各取一字組合而成。西門慶當然成為瘋狂獵艷與玩弄女性的色魔形象。
不過西門慶與莊之蝶在當今世界的社會認同卻有出人意料的天壤之別:西門慶是個色膽包天、風流倜儻、商鋪林立、善于經營施舍的古代大款、時代驕子,就便強奸了嫦娥、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女兒,也會在撒金潑銀中使狂熱追逐豐富物質生活的女人們渾身酥軟、高潮迭起;這對當代的企業家們不無啟迪意義,招人愛羨、贊譽連綿便是自然之事。而作為物質乞丐精神盲流虛負盛名且囊中羞澀進而陷入極度價值虛無與嚴重心靈破碎的文人莊之蝶就差得遠了,其在放浪形骸、自暴自棄、精神虛脫與絕望幻滅中大膽直露、歇斯底里的放縱性亂愛,不過是世紀末墮落感傷情結濡染下的“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誰人都做得?唯有優秀黨員、人大代表、著名作家的莊之蝶萬萬做不得!遭人不齒、詆毀有加便在情理之中。
二、劣跡與善行共存
脂硯齋眉批《紅樓夢》十三回某條云:“深得《金瓶》壺奧”。展讀《廢都》亦有此感。因為去異求同,無論時空的斗轉星移,也無論階層的巨大局限與反差,西門慶與莊之蝶竟然在生財、為官與性愛方面出人意料地表現出了驚人的相似。
先說生財之道。西門慶以奸巧致富:侵吞小妾孟玉樓、李瓶兒之大量細軟珠寶,吞沒女婿陳經濟家財,收受殺人犯苗青賄賂,黑道上放高利貸,并開有四、五處鋪面……;莊之蝶本以文化名家正經糊口,但亦不乏奸巧之機;少打一圈麻將便湊和幾千農藥文字盡賺五千尚嫌不足,經營畫廊生財且卻不惜乘人之危廉價掠奪好友龔靖元之字畫精品……。
次說為官之道。行賄巴結在朝命官是西門慶的唯一法寶:送生辰擔給蔡京得以升任山東理刑所理刑付千戶,再拜蔡京為干爹又被提拔為正千戶;不知莊之蝶的人大代表因何而得,但為打贏官司卻不惜給市長先生大送其禮,并將情婦柳月私下許配給市長癡呆兒卻是事實。
再說性愛之道。西門慶以占有欲、性虐狂及變態心理滿足為其動因,以一靠錢、二靠閑、三靠霸氣、四靠“醫奴的根”,并時有口接尿溺、香燒玉體之變態絕活為其資本,與一妻五妾日夜淫欲。并奸淫使女、霸占仆婦、嫖玩妓女、乃至私通上等人家太太,竟有二三十人之多;莊之蝶則不慚“前賢”,以魂靈之寄托、情感之宣泄、女性之崇拜與欣賞及其泛愛唯美為其動因,以知名、有閑、深情及大膽性行為為其依憑而頗得眾多女性厚愛:與景雪陰相戀終成泡影。與汪希眠之婦幾十年如一日鐘情到底未登堂入室的、有愛無性的精神戀愛,與牛月清如“奸尸”般乏味的性愛,與柳月之歡愛天地日月的、妻妾向往意識的古典性愛,與阿燦自由“異香”的詩意般的性愛升華:最令莊之蝶可意者莫過于與唐婉兒野艷的美完性合拍,白屁股一露令其耳目一新,人大會議房間里云雨令其顛三倒四,赤身裸體肚臍上畫符,強讓柳月看其做愛。電影院里雙雙手淫。如此等等可謂“常做常新”、“常換常新”,莊之蝶因此而獲得一次次超現實之“鮮活的生命”。難怪“莊生曉夢迷蝴蝶”。情意迷亂莊之蝶。雖然較之西門慶對待女性的動因,所賴以的資本、條件不同,但就其本質而言,莊之蝶與西門慶的欲望性欲化與“憐香惜玉”體現的傳統男權中心價值與視角是共同的,兩人都在編織的傳統男權神話中麻醉自身、超越自我。所不同的是,莊為拯救自身靈魂而實施,西為占有玩弄女性而作為。都是為己而不為彼,結果是害己又害彼。
西門慶與莊之蝶確有諸多共同劣跡,但也卻偶有善行,這就是真實人生的本來面目。瓶兒將死,在女人世界里東征西伐的西門慶竟然痛苦難耐,淚人兒、病人兒似的:同時又不乏“仗義疏財、救人貧困”之壯舉。鐘維賢將亡,幻想在女人世界里尋找救世主的莊之蝶竟然與阿燦偽造“鐘”昔日女友情書以寬慰其空虛冷寂之心靈,并為其爭取已經沒有多少意義的編審職稱:龔靖元不幸吞金而死,莊之蝶大為悲慟——“不覺心里一陣翻滾,眼睛一閉。幾顆淚珠下來”,手書“風哭你哭我生死無界”、“雨笑兄笑弟陰陽難分”,三天不思茶飯昏昏沉睡:其情其景真可以動天地泣鬼神。
三、莊之蝶性放縱之倫理根源
胡宗健先生認為:莊之蝶的性放縱,“一方面純屬西門慶式的茍合鬼混,另一方面也留下了賈寶玉式的對女性風情的細細賞玩。但從整體上說。肉欲運動和市井氣息是主要的,情愛趣味是隸屬于肉欲氣息的。這正好應和了世紀末的文化情境引發出當代知識者的精神虛弱癥。”所以著名作家劉心武先生說:“《廢都》是一代知識精英絕望和幻滅的挽歌,是人文知識分子世紀末頹廢情緒的大曝光……。”
事實上,《廢都》描寫的就是文人階層的墮落,莊之蝶就是以性放縱、性寄托來尋求安慰、滿足虛榮的墮落文人的典型:但與幸福的墮落截然相反,莊之蝶卻在墮落中感到深深的痛苦。因為莊之蝶的“博愛”風流是建立在理想信念消亡的自身苦悶沉淪與對女性自卑仰視基礎之上的,非理性的、感性沖動的招蜂引蝶成了他囚渡苦海的唯一方舟,自我的迷失、人格的消亡與靈魂的毀滅只能是必然。
究其根源。莊之蝶把“每個人都要熱五秒鐘”的“肉身性”欲望化“惡之花”全部“綻放”在性放縱的古老大樹上,其直、露、俗的自然主義性愛傾向,濃重的世俗肉欲色彩顯然與西門慶無二。莊之蝶頹廢墮落的性放縱,表面上是文學話語“性暴力”的極度泛濫,實質上則是男權社會性占有、性侵凌、性“殖民”化糟粕的集束大曝光。難怪劉慧英女士在《90年代文學話語中的欲望對象化——對女性形象的肆意歪曲和踐踏》一文中尖銳的指出:在現今社會中,女性成為男性窺探、剝離以及不懷“好意”的欲望消費對象,成為男人追逐富貴和享樂的一部分,成為男權中心秩序中天荒地老的“商品”歷史;男人對女人除了赤裸裸的性挑逗與特殊商品消費屬性外,別無它意:男人對多妻制有著充滿激情的無限緬懷和遐想,因為擁有多少或怎樣地位的女人正象征和衡量著男人的財富和地位。
很明顯。集官僚、惡霸、富商、淫棍為一身的西門慶倒是真真切切的在女人身上展示了自己的財富與地位的榮耀與堅不可摧,而集作家、名人、人大代表、精神墮落者為一體的社會主義主人公莊之蝶似乎是一個穿著現代服裝的古代沒落文人,只能在夢幻里、在痛苦呻吟中稀里糊涂地扮演著令“渴望強奸”的女人們折腰的、雄性無限的西門慶。
四、結語
馬丁·路德有言:人生之三大況味如美酒、女人和歌。美酒。乃物質麻醉:異性,為肉體麻醉;歌即藝術之籠統。是精神麻醉。人之無望,當要麻醉:人之得意,當要銷魂:人之重負,故需解脫。西門慶與莊之蝶是靠性放縱來求其麻醉、求其銷魂、求其解脫之典型,潘多拉的盒子因而一再被打開;不過西門慶主要在于得意之占有,而莊之蝶則是具有對女性風情仰視賞玩意味的頹廢之沉淪。
西門慶與莊之蝶似殊途而同歸。或玩弄或絕望里燃燒起來的愛欲之火原本想賦予轟轟烈烈的快樂與激情的,結果卻在歇斯底里的性放縱中燒掉了自己:西門慶只能死于春藥,莊之蝶不幸倒于中風。
難怪百鬼猙獰,上帝竟無言,上帝竟無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