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電影《鬼子來了》的文化解析

[摘要]對于抗日戰(zhàn)爭歷史中，有關日本文化的認識及解讀，中國的影視作品往往疏于淺顯的認識和表現(xiàn)。姜文的《鬼子來了》將眼光置于日本文化和中日文化碰撞中的誤讀。在他看來，日本人的溫文爾雅與兇殘暴虐一脈相承，這都與其民族性格息息相關。而中國人對日本人的困惑和遭遇的悲劇，源于對日本文化膚淺地認識，用自己的傳統(tǒng)看待日本文化，從而產(chǎn)生了文化的誤讀。

[關鍵詞]《鬼子來了》 日本文化 文化誤讀

姜文執(zhí)導的影片《鬼子來了》是根據(jù)作家尤鳳偉的小說《生存》改編的。電影對小說進行了很大幅度地修改，這引起尤鳳偉很大的不滿，認為電影侵犯改編權(quán)。姜文則不以為然，并且“我看中的只是小說的開頭和某些細節(jié)。”對于《鬼子來了》，姜文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部電影不僅是再現(xiàn)日本軍隊當年的暴行，更是出于一種警世的責任……我想通過這部影片告訴日本觀眾：你們要真正面對這段歷史。別想再否認。我也想以此告誡中國觀眾：面對惡人，我們不能無端地報以善良。面對這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中國人和日本人都應該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才能避免這種事再發(fā)生。”

很顯然，姜文將《鬼子來了》受眾群體既指向中國觀眾又指向了日本觀眾。為此，他和編劇到日本實地考察，1999年影片拍攝完成，隨后便是好評如潮，還獲得日本每日電影大獎。兇殘、卑鄙、頤指氣使一直是我們對“鬼子”的印象，但我們在非戰(zhàn)爭題材的影視作品中所看到的(如《望鄉(xiāng)》、《血疑》等)，及在實際生活中接觸到的往往又是彬彬有禮的日本人。這不免讓人困惑，哪個形象是真實的日本人?如果都是真實的，那這兩種形象怎么疊合為一體?

《菊與刀一日本文化的類型》是我們理解日本文化的重要文獻資料，也是姜文參考的重要著作。作者魯斯·本尼迪克特(美國人類學家)認為日本文化是多種文化模式合一，在這種雙重性的背后，有其自身的價值體系和文化根源。

等級制度是日本文化的價值體系。“對等級制的信賴建立在對人與其同伙以及個人與國家質(zhì)檢的關系所持的整個觀念之上。”對于日本人來說，一個完美國家和社會就是各得其所，各安其分。這種觀念移植到國家之間就得按種族優(yōu)劣來排列，他們認為只要各國擁有絕對主權(quán)，世界上無政府的狀態(tài)就不會結(jié)束。日本必須為建立等級秩序而戰(zhàn)斗，而領導者必是日本。這在影片當中有對這種觀念的體現(xiàn)，墻壁上刷著“東亞新秩序”的宣傳口號，還有為迎合日本人唱的小曲“共建大東亞共榮圈，皇軍來了救苦救難”。兩個電話兵到掛甲臺抓雞吃的這一情節(jié)不僅增加了影片的驚險，同時也能體會到他們的這種民族優(yōu)越感。老電話兵教育小電話兵應該這樣對待中國人“混蛋!雞拿來”、“瞅著，你要瞪著他們，要象魔鬼一樣，讓他們怕你。明白了?”、“你明白嗎?對付這幫人，就得用這招兒。”在中國人面前就應該兇神惡煞。在他們的心中，中國人是低劣的民族，是可以隨便指使甚至給耳光的。

在日本國內(nèi)，按照人的優(yōu)劣來排列，以天皇為中心的等級，其他人按他的等級排其左右，以層層的恩義為磚石，維持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本尼迪克特認為，中國人的恩限定在血緣關系中，但是日本人卻將恩泛化到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中，他們將所有的社會關系都理解成受恩和報恩的關系，君主和臣民之間、父母和兒女之間、老師和學生之間，歸根到底都是由“恩”將他們連接在一起。“一張由無數(shù)恩情交織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這樣，每個人處于不同的社會角色，受到來自不同方面的恩情，使得他們自覺履行義務而毫無怨言。實際上就從社會心理層面闡釋了等級制度的內(nèi)在合理性。影片中日本海陸軍與掛甲臺“聯(lián)歡”的一場景中，六旺喝醉了，在言行上對酒冢表現(xiàn)得太過隨意。花屋沖上來拳打六旺，并抽刀殺了他。剛才還你一杯我一杯地一塊兒喝酒，說著好聽的話：“大哥大嫂過年好，你是我的爺，我是你的兒”。怎么轉(zhuǎn)眼就把人給殺了?六旺在挨花屋一拳后表達了我們的迷惑：“你昨說翻臉就翻臉呢?”在花屋看來，他被擄到掛甲臺。村民沒有殺他，反倒給他療傷，養(yǎng)了他大半年。最后還放他回去，是對他有恩的。但是酒冢是花屋的上級，在他們的文化里，日本人生來都覺得其上司對自己有培養(yǎng)之“恩”。上級的恩情位階大于一般恩情，六旺對酒冢的行為無禮，侮辱了上級，所以花屋殺死了六旺，這是他的邏輯。這是日本文化讓人難以理解的地方。

在我們看來這也許有些矛盾，但對于他們來說這是關乎原則性的事情。這種表現(xiàn)不僅僅體現(xiàn)在武士、軍人身上，也不僅僅存在于傳統(tǒng)社會中，在現(xiàn)代日常生活中也有十分濃厚的表現(xiàn)。“我多次被中國人詢問：日本人為什么那么愛鞠躬?其實，倒不一定是日本人都愛鞠躬，而是社會傳統(tǒng)強調(diào)他必須這么做。因為日本人非常重視準確地估計一個人的社會地位，要是看錯了對方的社會位置，他便會被人視為‘沒有常識’。鞠躬則是以禮當先，在尚不清楚對方的社會地位或預感對方比自己地位高時，嚴格鞠躬可以防范失禮。”這樣看來，我們所看到日本人彬彬有禮地鞠躬，與頤指氣使、翻臉殺人出于同一個邏輯，都是等級制度的具體體現(xiàn)。看似矛盾的表現(xiàn)復合在一體之中。姜文同樣意識到：我漸漸地能把這兩類日本人的形象重疊到一起了，他們其實就是一回事，只不過在不同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這就令我毛骨悚然：“一個溫文爾雅的日本人很容易變成一個我們印象中的日本兵。”

“恥感文化”是日本文化的根源所在。本尼迪克特認為，與西方“罪感文化”依靠個體內(nèi)心強制不同，“恥感文化”依靠的是外在強制力，一個人感到羞恥是因為他被公開譏笑，或者他自己感覺被譏笑，不管哪一種羞恥感都是一種有效的強制力。“花屋因已成被囚之身而感覺分外恥辱，他為了速死而發(fā)出的辱罵卻被貪生怕死的翻譯狡猾的偷換……”這是日本電影公司對《鬼子來了》的部分劇情介紹。“分外恥辱”是日本人對花屋被俘時心理的表述。因為感到恥辱花屋一心求死，“受審”時不斷地說：“開槍吧!殺了我吧!“還羅嗦什么?現(xiàn)在不殺我，將來我會把你們都殺光!”在被關進地窖后花屋又在不斷地尋找自殺的機會。“自殺是日本人采取的最極端的攻擊自己的方式。他們覺得用比較得體的方法來自殺可以洗刷自己的污名并給世人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在花屋回到部隊這一件事上也可以充分體現(xiàn)出來。半年沒有花屋的消息，他的組織以為他死了，當他出現(xiàn)在上級和同僚的面前，得到的不是安慰與歡迎。而是不由解釋的毆打。他們?yōu)榛ㄎ莸耐瞪鴳嵟J為他應該自殺。

“由于文化的差異性，當兩種文化接觸時，就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誤讀。所謂誤讀就是按照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思維方式，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去解讀另一種文化……總而言之，它只能按照自己的模式去認識這個世界。”《鬼子來了》中有許多細節(jié)表現(xiàn)中日文化誤讀，姜文更加凸顯的是中國平民對日本文化的誤讀。

首先是中國平民缺乏文化差異的意識。要孩子認識文化差異是困難的，影片有三個場景瞄寫的是孩子。場景一，伴隨著日本海軍軍歌，一群孩子排著隊歡喜地等待著野野村隊長(海軍隊長)發(fā)糖，場面十分溫馨融洽。場景二，烽火臺上，董漢臣利用小碌碡(魚兒的兒子)送飯之機教他日語(“日本人在長城里”)傳遞消息，小碌碡不知被利用，滿懷欣喜跑向野野村要糖吃。場景三。野野村看也不看小碌碡一眼就將他刺死。孩子死時眼睛睜得又大又圓，表情愕然。在這火光、血光、槍聲、叫聲充斥的場面，孩子驚恐地從桌子底下直接爬向了野野村，扯著他的衣角，口中念叨著那句日語，試圖得到他的保護。但他被殺的命運是難逃的。可惜成人在這方面的認識并沒有比孩子理解得更深刻。村民五舅姥爺?shù)谝淮我姷交ㄎ莺投瓭h臣后說：“論歲數(shù)啊，我也是你們爺爺輩……我看啊。你們也都是孩子。”五舅姥爺是村里的長輩，村里的大事由他來決定，日本兵與翻譯被神秘人擄放在村里這件大事自然也是由他主持。這種德高望重的優(yōu)越感和尊老愛幼的倫理觀在面對“鬼子”的時候也照樣起作用，既然“我也是你們爺爺輩”，那誤讀就更深了。還有八嬸子對于侵略者的認識：“日本子來咱們村都八年了，八年了昨的，他八年了他敢動我一根汗毛?我行的端!走的正!我走到哪兒他都得高看我一眼!“八嬸子按照她的道德觀來預測日本兵的行為。

影片中的掛甲臺是華北一個偏僻的村莊，基本上是沒有介入戰(zhàn)爭的。村民對日本人的認識也不過是挨的幾個耳光、上交糧食、道聽途說的“灌辣椒水兒、坐老虎凳”。雖然他們對日本文化的理解是淺顯的，但對“鬼子”還是有警戒之心的。但翻譯官為求生保命將花屋的話置換使得村民的認識產(chǎn)生偏差。“我看中的就是《生存》中的這一點，一個本來沒有介入戰(zhàn)爭的村莊，突然來了一個日本兵和一個翻譯，他們怎樣互相面對?而由于這個翻譯的作用，本來善良的老百姓不能正確地認識對面的敵人，以至于自大、膨脹，使用了錯誤的手段。這其中有殘暴敵人的問題，更有翻譯官因為私欲而誤導的問題，于是事情開始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fā)展……”村民對花屋和董漢臣的第一次審問中，五舅姥爺問道“殺過中國男人沒?糟蹋過中國女人沒?”花屋的回答：“殺過!干過!我來支那就是為了干這個?”董漢臣置換成：“他說他剛來中國，沒見過中國女人，沒殺過中國男人，他是個做飯的。”花屋叫囂，希望村民殺了自己，董漢臣都換成饒命這類。并且把所知道的日軍情報按照花屋說話的節(jié)奏“翻譯”了出來。正如上文所說，花屋遵循的日本文化精神，為天皇盡忠，以求死為榮，茍活為恥。董漢臣是中國翻譯，他并沒有想為天皇盡忠，他只是想活下來。他明白，他和花屋的性命是連在一起的，如果花屋惹惱了他們，自己也會跟著喪命。對于平民百姓來說，對董漢臣的翻譯他們很能夠理解，生命受到威脅，求饒保命是人之常情，相信日本人也是這樣的。花屋要求用最難聽的中國話激怒村民，又被董漢臣進行置換了。花屋惡狠狠地瞪著眼睛，大聲喊道：“大哥大嫂過年好，你是我的爺，我是你的兒。”弄得村民都糊涂了：“這日本子說好話咋還沒好臉呢?”董漢臣解釋說：“日本人生氣和客氣都是一個模樣!要不咋叫鬼子呢?”

董漢臣的置換導致村民對日本人的放松了警惕，這是掛甲臺被日軍血洗的重要原因之一。雖然是日本侵華時期，但由于地處偏僻，村民對“鬼子”的印象是模糊的。他們真真切切地與花屋這個“鬼子”打了交道。但是在這次接觸中，中日關系進行了一次倒置，日本人出于劣勢，他的生死交由村民決定，覺得“以人換糧”是合情合理的。“我給你人，你給我糧食，我對得起你，你還能對不起我?人心不是肉長的?”此時的村民對“鬼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懼怕了，最終引狼入室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

“因為拍了這部《鬼子來了》，近期有不少報紙請我就日本右翼分子的反動言論發(fā)表看法。但是我認為我們最需要的不是每次日本反華勢力出招的時候我們就接招，而是需要從深層次上研究這個對手，”《鬼子來了》表達了姜文對日本文化的深度思考。他們是矛盾的復合體，一面是靜如處子，講究禮儀的“菊花”精神，而另一面是野蠻尚武，崇尚武士道精神，中國平民對日本文化的認識是遠遠地不夠，因此出現(xiàn)許多的困惑和誤讀。最后的一抹血紅是影片的唯一彩色，它大大拓展了影片寓意和思考空間。姜文意欲告知日本右翼分子，在中日戰(zhàn)爭中。被殺害的是更多是中國的平民，而不是他們所謂的“偽軍”。同時瞽示我們，對日本文化要有更深的理解和更多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