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嚴歌苓把“母性”視為中國女性“最高層的雌性”。經過其大量文本的演繹,“最高的雌性”已成為嚴歌苓筆下一系列中國女人所共有與特有的神韻。對這種“最高的雌性”的執著書寫,使嚴歌苓的作品在當下中華女性文學中顯現著鮮明的個性和獨特的魅力。深入探究嚴歌苓這一創作特色,對推進當下中華女性文學創作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嚴歌苓 中國女人 最高雌性 獨特神韻 真實深沉
行走干中西文化之間的嚴歌苓,以一種“寬容”的態度追求著超越政治與特定意識形態的“永恒”。她關愛著她筆下的那群女人們,“她們都是性感的,卑微又高尚,沉重又輕靈”。在她的筆下,無論是扶桑還是小漁,無論是孫麗坤還是文秀,大都生活在時代社會的邊緣地帶,而不是在譜寫壯懷激烈的英雄史詩。因為,“女人不在乎歷史,只在乎心里的情感世界。女人的情感史就是她的史詩。”她們沒有在時代潮流的沖擊下消解自己作為中國女人的“母性”,始終堅守著一種帶有歷史縱深感的精神狀態,這就是被嚴歌苓傾情描寫的“最高的雌性”。
一、何為“最高的雌性”?
在嚴歌苓的文學辭典中,“最高的雌性”即為“母性”,這種“母性包括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表現在她的作品中。這種“母性”就是扶桑在唐人街六尺寬的街道里用女人的肉體去滿足了男人們欲望的發泄后,仍然“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原諒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也是少女小漁對于江偉的始終忍讓和對于意大利老丈夫最后的寬恕以及田蘇菲對丈夫給她帶來的一切痛苦的寬容接納。
這種“最高的雌性”是嚴歌苓筆下之中國女性的精神核心,因為這種精神狀態不僅表現在扶桑、小漁、田蘇菲等人物身上,而且表現在徐群山,耿荻這些“中性化”的女人身上。《白蛇》中的徐群山為了解救孫麗坤,冒著危險扮成男人闖入她的圍墻。也為了成全孫麗坤正常的生活,她熄滅了自己對于“超然于雌雄性戀之上的生命”的渴望。《拖鞋大隊》里內性緘默的耿荻更是整個“拖鞋大隊”的監護人,這個“高尚,體面的將軍女兒”,卻成了這一幫可憐的“牛鬼蛇神”的孩子們的領頭人。她調節著女孩們的糾纏與離合,也忍受著女孩們的猜忌與無理取鬧,直到一切真相大白,在浸著尿液的血泊里證明自己也“是個地道的女的”。
依據嚴歌苓的書寫。我們可以把她作品中這種“最高的雌性”歸納為三類:一是情感指向性。嚴歌苓筆下的女人多是二十世紀之中國的杜麗娘,她們為情生,為情死,以近乎癡的情感譜寫著女人自己哀婉的史詩。因為她們是女人,因為她們多情,所以她們往往輕易的原諒那些曾經傷害過她們的人,并為了她們所愛的情人們忍氣吞聲,受盡折磨。在嚴歌苓的文本里,我們可以看到扶桑披掛著她十斤重的刺繡猩紅緞襖,在刑場路上跟帶著十斤重刑架的大勇拜堂時的義無反顧,也可以讀出她把指證克里斯參與奸淫罪行的那枚紐扣寶貝似的珍藏在自己發髻之中時的那份癡情。我們與其說田蘇菲一生是在為自己認為的幸福生活奮斗著,還不如說她是在為自己的愛情在反抗在努力。她愛得有些一廂情愿并無怨無悔,從她拒絕都漢選擇歐陽萸的那一刻起,便意味著她為情感拒絕了生活的浮華,投向了愛情的真實。二是付出給予性,這種付出往往是傾其所有、心甘情愿和不圖回報的,這是一種母親對于孩子式的付出。這樣的給予往往也是無意識的,它作為一種雌性的本能在暗地里支配著嚴歌苓筆下女人的行動。田蘇菲用生命譜寫的是一部典型的給予性女人史詩,自始至終,她都在為了歐陽萸決絕而悲婉的付出著。在這一點她上像極了《灰舞鞋》中的小穗子。為了一場電纜前英雄救美式的戀愛。為了邵東駿,“她什么也不在乎”,“她怎樣當上兵的。太艱難的一個過程,她卻要把什么都一筆勾銷,只要他。”三是寬恕忍受性。這是前面兩個性征決定了的必然結果。她們尊重情感,以情為天,她們甘愿付出,義無反顧,所以她們就必須善于忍受。與波伏娃在她的“獨立宣言”中所高呼的“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截然相反,嚴歌苓筆下的女性們往往帶著中國女人傳統的溫柔與順從,她們所具有的忍受性也帶著歷史的沉積與時間的修煉,扶桑就是嚴歌苓筆下“忍受”一詞最鮮明的代言人。面對性,生活,精神的三重折磨,她至多是“緘默的笑笑”。她被放在竹床上“款待”最卑劣的男人,被排在賣場里以“六元一磅”的價格拍賣,被擱在竹簾后讓人參觀她的“三寸金蓮”。被蘸了鹽水的鞭子抽。被戲場里同坐的太太小姐嫌棄。但她“只是一次次包容,如同霧包容無論多嶙岣的礁石,無論多洶涌的海浪。”如果說:“《扶桑》寫的是個神女變成女神的故事。”那么,田蘇菲也以“母性的寬容接納了丈夫帶給她的一切痛楚”,“包容了歐陽萸對她感情的不忠,帶給她種種心靈上的傷害。”
包含著“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的“母性”被嚴歌苓視為“最高層的雌性”,并在很大程度上統領著嚴歌苓對于女性的敘述,這也是嚴歌苓筆下女性的誘人“神韻”之所在。形形色色的中國女人,雖然在千姿百態的生活中奉行著不同的人生哲學,但我們不難發現,那從歷史縱深處流貫下來的母性總會成為她們之所以作為女人的特別動人之處。我們可以看到,正是母性讓扶桑在三千華人娼妓中顯得與眾不同,讓克里斯拋棄了種族的隔閡對她一往情深:是母性讓少女小漁在移民、綠卡、欺騙與無奈的漩渦中仍然不失善美:也是母性讓田蘇菲不至于在尖酸刻薄,庸俗老練的市民生活中墮入徹底的卑微乏味:同樣是母性使耿獲在那個習慣了顛倒黑白,以惡報善的時代里讓人同情。
二、何來“最高的雌性”?
嚴歌苓筆下的女人們用她們這種“雌性”感動了我們這一群“聽故事”的人,但這樣的“雌性”又并不是作者憑空捏造出來的。作為一名把文學看作是人學的華人作家,嚴歌苓筆下的每一個女人都折射出了生命本身的秘密,特定文化的秘密,特定時代的秘密,以及創作主體自身的秘密。
首先,在波伏娃看來:“雄性和雌性是兩種個體類型”,尤其是對于人類來說,女性往往是屬于被動的和被占有的。雌性又比雄性承受了更多的磨難:“雌性的個體性同物種的利益是對立的,仿佛她被外力所占有——被異化”,“而在所有的雌性哺乳動物當中,女人所受到的的異化最深”。因為從發育階段,女性就經歷著比男性復雜得多的發育過程:發育成熟后,女性在受精懷孕分娩的過程中又會“感受到一種更為深刻的異化”。與男性的自動主動相比。女性對于物種具有不可抗拒的從屬性,所以她們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都處于物種的鐵腕控制之下。正是這樣的生物因素成為了女人生活塑造中的一個重要因素,也從根本上要求女性具備受難,寬恕與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
此外。女人還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唯情”特色。弗洛伊德認為,“在年輕的女人身上,性欲的愿望占極大優勢,幾乎排除其他一切愿望,因為她們的野心一般都被性欲的傾向所壓倒。”與年輕男人野心的愿望與性欲并行相比,女人個體更注重于感性,也更重視情感。正如嚴歌苓筆下一群女人受情左右,為情付出。而“想到女人一旦對男人動了憐愛就致命了。”
其次,這也是“社會無意識”的作用。嚴歌苓所描繪的體現了“最高的雌性”的“母性”,是頗具中國特色與傳統影響的。與現代西方女性的開放、激進、熱衷于反抗的特性不同,東方女性顯得溫馴,善良,樂于寬恕。中國女性是世界上最具有“母性”的種族之一,這也是中國歷史文化長期積淀與潛移默化的結果。首先是中國女性最具有“母性”傳承的歷史,中國用他長達幾千年的女性教化,教會了女人怎樣去服從男人的權威,怎樣把一切的約束、一切的欺壓與男女之間的不平等,都看作是生命中理所當然的事情。可以說。正是久遠堅韌的中國傳統,造就了嚴歌苓筆下的中國女性那超乎尋常的忍耐力,包容力和承受力。
當然,這樣的“社會無意識”里也包含了中國文化里難能可貴的另一部分,這也就是湯顯祖的“至情論”。人生有情,一往情深。能夠為情而生而死的女子,也是中國的奇女子。她們的故事是美麗的傳奇故事。里面寄托了高壓之下的女人們對于人性和自由的理想。也凝聚了太多的中國女人所具有的一種能夠感天動地的東方母性。
最后,我們也不能忽視嚴歌苓本人在這一中國式“母性”的文學表現中的關鍵作用。作為一名兩腳踏中西文化女性作家,她接受過中國傳統文化教育,并深知中國女人所有的內斂、寬厚、堅韌與犧牲。西方女性解放思潮對她的感召,也使她深深明白中國女性缺乏獨立、壓抑性靈、磨損個性的悲哀。她的審美價值取向有無法磨滅的東方色彩,對東方式的中國女性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感情。在東西方的生活經歷使她的素材顯得真實而充實:對中國“母性”的一往情深,使她努力進行著對女性精神的深度開掘。于是,她將自己的文學書寫鎖定了中國女人的“最高的雌性”,并在“遠離母體又使用母語”的創作環境中,將這種中國女人的特性“與眾不同的凸現出來”。她注重表現中國女人在各不相同的生活大環境中作為一名女人的獨特性征,同時也在駁雜交錯的文化環境里寫出了中國女人的傳統真實和“嚴式女人”的獨特神韻。
三、“最高的雌性”有何意義?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性已漸成文學的熱門話題。在眾聲嘈雜的女性書寫中。嚴歌苓確實顯得卓然不群。她不僅著重于特殊年代和特殊環境中身為女人的劇烈痛苦的生動展現。更有著對這些苦難女人的一種人之天性的張揚和理解。相對于時下的女性文學創作,嚴歌苓對中國女人“最高的雌性”的傾情書寫顯然具有多方面的現實意義。
在文學的意義方面,主要在于對這種“最高的雌性”的書寫代表了一種“文學的真實”。嚴歌苓筆下的女人們既沒有被渲染成為時代的“傳聲筒”,也沒有封閉在作者的“私人話語”中。她將“最高的雌性”作為一根主線將這群來自于生活的癡女人聯系起來,以藝術的方式點出了她們身上一種獨特而又不乏普遍性的精神狀態。同時,嚴歌苓也通過對這一“母性”的傾情描寫。在寫作日益媚俗化和商業化的今天,為文學如何真實而深刻的書寫人生,進行了極具個性化的成功探索。
在文化的意義方面,作為一名兩腳踏中西文化并有著高度敏感和文學自覺的華文文學作家,嚴歌苓并沒有完全順應女權主義運動的號召,她筆下的女性并未與男性絕對獨立,也并不與社會徹底對抗,因為她意識到了這種獨立與對抗的艱難性與復雜性。嚴歌苓似乎告訴我們,沿著民族傳統文化一路走來的中國女人,雖也漸漸呼吸到了世界文化的八面來風,但她們不可能也不應該完全遵循西方國家的女性解放道路和發展模式。而是應該面對中國女性的生存環境,保留必要的“中國神韻”,找到一條真正適合我們中國女性生存發展的前行之路。
嚴歌苓在自己的小說里所書寫的“最高的雌性”,是中國女人既傳統又現代的一種精神秉性,它既帶著東方女性的鮮明特色,也帶著中國文化的病態積淀:既有著書寫生活真實的追求與可貴,也有著與歷史相伴的酸辛與痛苦。相對于那些一味對現代物欲生活進行媚俗描繪。或是對理想解放盲目謳歌的女性文學創作,嚴歌苓對中國女性這種“最高的雌性”的文學書寫,足以讓人震撼,沉思和不安,并對當下女性文學的前行方向有著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