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能夠回避對藝術的珍視,無論思想上,或是行動上的。韓立勛接受過集體主義的教育,卻以最快的速度為自己打開另一扇門,異域經歷讓他通過真實的自我實踐,形成理解宏大世界的內心秩序。

辦公桌上擺著正在操作的大型舞美項目方案:十一屆全運會閉幕式、上海世博會。韓立勛偶爾接起電話,一部獨立制作的瀘沽湖紀錄片式演出也在醞釀中,奧運之后,他顯然更忙,檔期已經排到了明年。“我的故事一籮筐,你想聽哪個?”
藝術家的履歷上總有些陰差陽錯,讓人覺得神秘也理所當然。一心想當畫家的韓立勛到西安考美院,最終被上海戲劇學院舞美系錄取。上世紀90年代留學德國杜塞爾夫國立美術學院,進修空間藝術設計,并舉辦個人藝術展。在最不被理解的“海歸潮”中回到北京,成立個人工作室,從此奔赴重量級大型文體活動的設計舞臺。
在舞美圈里,韓立勛這張牌極具創意。
奧運會開幕式,他為了讓“18公斤的字模波浪起伏”,光試驗就做了幾十次
話劇《奮斗》,當小報還在叫喊“看奧運舞美主任設計給你一個豪華絢麗的舞臺”,他卻搞出了一個極簡的背景:幾個框架隨意組合,用可樂罐、舊雜志等“邊角料”做成路燈。
朋友們說韓立勛是極致和自由的結合體,“他工作不做好絕不甘心,把業余時間全都砸進去;跟人聊天,聊著聊著就進入‘真空狀態’,自言自語、答非所問,害對方大呼‘完全聽不懂’……”
游學浪人

如果說選擇學畫是在年少懵懂時完成的,那么讓韓立勛清晰意識到一刻也不能再等、永遠不會回頭的分水嶺是在決定出國之時。
1985年,韓立勛畢業了,留在上戲作教師。平靜的日子終究滋生出許多不安分來。“因為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想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幾個朋友搭伙,湊足了錢,一刻也沒耽擱,奔赴德國。韓立勛如愿走進德國杜塞爾多夫國立美術學院,游學生涯,至此開始。
“給我最大的震撼是,從此可以胡思亂想了,不僅可以想入非非,只要能想就可以去試試,沒人對你說不可以。”
這段日子,被韓立勛稱為“最別扭也是最新奇”的記憶,不過也成為了他藝術收獲的關鍵時期。
申請學校時的故事至今讓他記憶猶新。

去見導師,韓當時拿著自己頗為滿意的人體寫實畫。
師:你想學什么?
韓:我想繼續和您學畫畫。
師:你比我畫的都好,去找份工作沒問題,不用再學了。
這讓初到異國的韓立勛一頭霧水。“從來沒有人這樣說,原來他們的思維是這樣的。”
事實如此,思維缺陷并不來源于創意的缺乏,而是目的。“第二年我跟他談,他說你想學什么?我說我想學思考方式,怎么樣做創意,怎么樣做設計,他說你來吧。”
韓立勛清晰明白自己的出國目的,用了整整一年。
在異國,作為繪畫者,生活經費并不成問題,專業價值已經彌補了生活技能。
在大街上作肖像畫,一張畫,三四十馬克的進賬,并不覺得有什么廉價,反而讓韓立勛感知到藝術的多元化。一放假,背著書包去旅行,累了睡在橋洞里,和陌生人結伴趕路,和流浪漢交朋友……
“被藝術的氣息包圍著,那是一種沒法形容的、從根上生發出來的感覺。”
但是,自己的根又在哪?

“有些人比較靈活,就像植物一樣,它嫁接到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成活,有的就不成,而我屬于有選擇性嫁接的那種。”
三年后,韓立勛歸國。“當時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抱負,就是覺得回來以后應該會有很多的機會。”
“在德國,你能想到的所有種類,都有很多人在研究。而在國內,你能想到的沒人做,想不到的更沒人做,我寧可在這個空白期做一個啟蒙式的東西。”
失敗延長生命
事實如此,韓立勛歸國之時,舞美行業處在最為低迷的狀態。當時公眾基本認為舞臺美術就是一個陪襯,再加上很多地方不發達,很多技術沒有推廣,就更加不被別人重視。
韓立勛歸國接手的第一個項目是“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開幕式”,在舞美審美的冬眠期,這個年輕人并沒有引起強烈的反響,但在此,韓立勛結識了他設計生涯中的重要人物——陸健康(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制作總監),此后攜手合作了將近20年,甚至共同見證了中國舞臺藝術發展的起伏。
當視覺藝術已經占到很重要的地位,大家終究會意識到,舞美不單純只是一個裝飾,一個環境烘托,其實舞臺美術是可以表演的。
“原來老外一聽要來中國合作,滿腦子問號,奧運之后,一切都改觀了。” 這讓他相當自豪。
“其實舞美不是特別的高端、高科技的產業,是一個需要整合的產業,你把很多領域當中熟悉、熟練、成熟的東西整合起來,支持整個藝術創意,這里面沒有那么多的科研成分,就是你的智慧,不是天賦。你能把一加一放在一塊等于三,而不是等于二,他們必須加在一起創造一個新的東西,包括奧運會字模也是,它是高科技嗎?不,它就是一個腦筋急轉彎產生的一個產品。”
那些與“驚艷”、“民族自豪感”、“高度曝光”等字眼擦肩之后,“后奧運”的韓立勛又回到了生活之中。在平靜的心境中忙碌著,“因為真實。那種天天吃冰棍、喝熱茶的感覺過去了,喝一口白開水也別有滋味。”

“我以前屬于一個浪人,完全漂泊的浪人,不想被任何人管,我也沒想要管別人,我到這里覺得平臺可以整合一下,可以讓舞美領域做得更好,這是一個團隊的藝術,決不是一個個人行為,如果沒有團隊做支撐,個人的行為微不足道。”
藝術需要看到它的工作,不需要從文字上找你的偉大,而是看一個藝術家真正工作當中產生偉大的結果,從理論到真正的實施這一整套工作是有價值的,才能說有魅力。
在失敗當中會把自己的生命延長。“一旦做成了一件事情,在那品味成功的滋味,就縮短了自己的生命,不斷讓我做事情不斷的失敗,在失敗當中還能站起來,我覺得生命在延長,不是物質上的延長,而是心靈上的。”
藝術家要學會反思
“我很想看到這個行業靠一個有效機制走向市場,靠藝術生存,而不是靠嫁接、靠扶持。”
在韓立勛看來,“文化盛事”在舞美行業里開始展現了更多優勢。“原來中國沒有那么多人往這個行業投費用,也不把它當成產品,只有政府行為,現在不一樣了,既有政府行為,又有商業行為。”
不過對于藝術家來講,錢也只是一方面。
“我給你足夠的錢,你沒有想法和創意,一樣會讓人感覺像一個暴發戶,沒有看到文化在里面起到支撐作用,這東西會讓人覺得很俗氣。”

韓立勛說,自己是個“超級較勁”的人。經常用自己獨有的方式“挑釁”合作者。
“我一定會拿出最顛覆傳統的方案來合作,說我為自己狡辯也好,故弄玄虛也好,我會拿這樣的方式問別人,建議他試試。其實我跟很多人合作過程當中,都是從開始的反對一直到可以試試看,當一旦別人說你可以試試看,我覺得我肯定成功了。”
遵循內心。在采訪中,韓立勛無數次提及這個詞。
藝術家學會反思,要學會折中,當你的想法太強勢的時候可能就有點變形了,意見放在一個合適的時候最舒服,太強硬、太偉大也不行,太中庸更不行,你必須保持一個平衡狀態,這個平衡讓你舒服,也能讓你的合作者愉快。
在韓立勛的設計團隊里,員工皆為年輕一代。韓說自己“工作很重、下手狠毒”,不過,他愿意給年輕人更多的機會,“放手去干,出問題我扛!”
“我只想把我的經驗,其實就是接力棒,我就想跑第一棒,第一棒跑完以后接第二棒,到終點怎么樣我不知道,可能贏了也可能輸了,但是我這一棒我得做好。”
“知道么?我對女兒說過,我有個愿望——等我老得走不動了,要和她合伙開家咖啡館,做天下最好喝的咖啡。”
沒有誰能夠回避對藝術的珍視,無論思想上的還是行動上的。韓立勛接受過集體主義的教育,通過真實的自我實踐,形成理解宏大世界的內心秩序。
輾轉中外,或許只有韓本人才深諳履歷背后的秘密:成就其設計事業的,并非神秘的創意技巧,而是由永無止境的好奇心和不停反思的自制力構成的健全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