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五千年,有一段短短數十年的歷史特別引人注目,直至今天,依然被整個大東亞文化圈的人們所廣泛研究和再發掘。正如費正清教授所言:某段歷史在生活中被無數次放大……必因其觀念或現象有縱貫整個歷史的意義,而這種意義又很容易在任何階段找到某種心靈以及方法上的共鳴……凱撒的羅馬帝國如是,中國的三國時代亦如是。
正其如此,七朝古都之成都,古跡無數,卻唯有武侯祠蜚聲海內外,為所有熟悉中國歷史及文化的人們所共知。此基數之龐大,打破了年齡、職業、學歷乃至國籍的界限:而本身影響之深遠,更被各種泛文化事物所吸納和溶解,形成千奇百怪的抽象認知。雖瑣屑卻罕有,不可不謂有趣。
成都武侯祠實則蜀漢昭烈帝劉備與蜀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合祀之址,單以“武侯”為名,不但符合中國人習慣的音節標準,更是該址聰明之處。錢穆先生曾感慨:三國實乃曹、諸葛之三國。而聶弩紺先生則在評價《三國演義》時將關羽、諸葛亮和曹操指為三大典型。換句話說。劉備雖然為君,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歷史人物,只有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才能找到價值要領,且劉之道德表率,僅有廉價的種姓意義,而其本人性格,無論是史書上的厚黑忍峻還是《演義》中的優柔偽厚都不符合中國知識分子的審美邏輯,更不符合普通百姓的審美情趣。
諸葛亮則不同,他雖是臣,但經過千百年口口傳說,無論道德上還是才能上,他都已成為帝國股肱良臣之典范,為歷代君主引為臣屬楷模;而他作為一位臣僚,所享受到的尊崇待遇又令之后所有的知識分子所艷羨:同時,諸葛亮清楚明晰的理念,富有效率的工作,勤勉、清廉、公正的做事態度也讓飽受貪官庸吏戕害的中國百姓向往不已。也就是說,無論在任何歷史時期,何種社會階層,諸葛亮都能被絕大多數人從各個角度所欣賞和接受,毫無疑問,這已經是一種具備典型意義的文化符號現象了。
成都武侯祠如同其他祭祀廟宇一樣,坐南朝北,主體建筑為大門,二門,漢昭烈廟,過廳,武侯祠五重建筑,嚴格排列在從南到北的一條中軸線上。走進大門,兩側各有一碑廊,西側碑廊內明碑全稱為《諸葛武侯祠堂碑記》。為明代嘉靖年間四川巡撫張時徹撰文;東側碑廊里則矗立著鎮祠之寶“三絕碑”,所謂三絕,即:唐宰相裴度文,書法家柳公綽(柳公權之兄)書寫,名匠魯建刻字。不僅為蜀中之僅見,放諸天下也堪稱珍品。
“三絕碑”碑文云:刑政達于荒外,道化行乎域中。這是古代政治家的絕高理想,裴度將此考語用于諸葛亮身上,可見諸葛亮的行政方略不但在道德上嚴重契合儒教所強調的周文王,以人心維持政府,達到“財用足而不日浚我以生,干戈動而不日殘人以逞”這樣的美好效能,更重要的是,諸葛亮在行政技術方面亦有重要建樹,在他治下的蜀國,并不僅僅依靠禮儀代替制度而進行。聯吳抗魏,分兵屯田等枝節因為關聯到戰爭因素,歷來備受注目,而依據益州實際,制定的“鑄直百錢,平諸物賈,令吏為官市”,利用行政強制性平抑物價,完善集資、監管制度等經濟方略,以及關注政策必須能夠更好地應對政策承受方——民眾的可能作為等,卻遭受到歷代史家和政治家的習慣性忽略。
黃仁宇先生做過分析,中國因為氣候和地理的原因,在政治上超時代的過為早熟,造成“政令上面冠冕堂皇,下面有名無實,官僚間的邏輯被重視(即吳思所謂之‘潛規則’),其程度超過實際行政能力……種種流弊,到20世紀不止”。而在諸葛亮那里,由于蜀漢僻處西南一州,且立國目的異常明確(用諸葛亮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北定中原、興復漢室”),無需以商業組織的精神落實實情,而是切實執行了當年李悝“盡地力之教”的計劃經濟管理模式。這也為諸葛亮六出祁山的重大軍事事件提供了經濟上的可執行力。所以,從這層意義上講,裴度的碑文抒發了胸臆,卻因為時代原因,遮蔽了諸葛亮偉大的組織執行力這一面。
在劉備殿,最引人注目的有兩點:一,陪祭者乃“哭廟殺家”的孫子劉諶,而非劉禪;二,兩側偏殿為關羽父子外加周倉和張飛祖孫三代。周倉這位小說家虛構的人物堂皇享祀,可見武侯祠民間化的立場,這也并不難理解龐統和趙云分別領銜文武廊坊了。
劉備殿至諸葛亮殿的過廳,有董必武所對杜甫詩句并親書的對聯:三顧頻煩天下計,一番晤對古今情。這“一番晤對”四字由董老親手撰出,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諸葛亮殿懸“名垂宇宙”匾額,兩側為清人趙藩撰書“攻心”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這是站在經驗主義的立場發散寓意,并非特指諸葛亮而言。正殿中供奉著諸葛亮祖孫三代的塑像,殿內正中有諸葛亮頭戴綸巾、手執羽扇的貼金塑像,像前的三面銅鼓相傳是諸葛亮帶兵南征時制作,人稱“諸葛鼓”。雖未擺脫傳統祠堂的格局,但頂梁上書寫的“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表明了接受祭祀的主人與他人之不同。
杜少陵《懷詠古跡》詩寫成都武侯祠云: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已是對諸葛亮這位古今罕有的天下奇才最好的褒評。后人憑吊之牢騷,心到處,便算是意到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