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是一個十分復雜的概念,歷來學術界對現代性的界定與言說紛繁復雜、褒貶不一,至今也沒有作出一個十分明確而統一的界定。因為它的內涵是寬泛的、動態的,它涉及哲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倫理學、心理學、美學等社會科學的范疇,并且隨著人類現代化進程的不斷發展而拓展、反思,從而衍生出與現實相關的一系列新的命題。
美國學者梅泰·卡利內斯庫認為:“作為西方文明——科技進步,工業革命,以及由資本主義引發的全面的經濟和社會變革這三者帶來的產物——歷史中一個階段的現代性,同作為美學概念的現代性之間,產生了無法彌合的分裂。”[1]梅泰·卡利內斯庫是從肯定、否定性界定入手來區分現代性的,他認為歷史上包括兩種截然不同的、相互沖突的現代性。一種是發源于西方文藝復興運動時的理性精神(包括工具理性和人文理性)的現代性,它是現代化的思想文化動力,即肯定的現代性,這是資本主義的現代性,也就是傳統中認同的現代性。在此種現代性中,人們堅信現代民主政治、現代科學技術和現代進步理念對人類社會的巨大推動作用。另一種則是否定的現代性,即美學的現代性,它是對現代性的超越,是對現代理性、現代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罪惡和災亂的反思與批判,是對高度工業化的負面效應的抨擊。這是兩種相互矛盾相互沖突的現代性,它們形成了一個既矛盾對立又相互制衡的結構系統。在這一系統中,對理性精神、科學技術、進步的社會、有序的制度等現代化進程持正向、樂觀、肯定態度的現代性與批判物欲的膨脹、道德倫理的淪喪等負向因素起批判作用的審美的現代性相輔相成。而審美的現代性是現代性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
從現代性的時域來考察,中國現代性的進程從鴉片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外敵的入侵,不僅在政治、經濟領域打破了人們“天朝大國”的迷夢,而且在思想上使人們從封建桎梏中驚醒。自此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開始不斷萌芽、發展,在政治、經濟、法律、教育、宗教、學術、文學與藝術等諸多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從現代性整體來看,中國的現代化程度是低下的,一直沒有達到審美現代性出現的基礎,并且從封建的古代性中慢慢成長起來的現代性也不能真正地就脫胎換骨,所以中國的現代性在逐漸成長的期間難免帶有傳統的封建的遺痕。另外,無論任何知識都應該是一個不斷“綿延”的過程,新興者都不能完全割斷與母體聯接的那根臍帶,因此在對“現代性”理解中認為它應該是一種決絕態度的現代性,是過多地突出了“現代性”的比較意義,是過分地夸大。它與割裂傳統的二元觀點都忽視了傳統對現代性的生成所具有的合理性意義。哈貝馬斯曾強調,現代性就是一個“從舊到新的變化的結果”,而并非完全是“斷裂”。這種在過渡時期的現代性有著既不同與古典性又不同于完全的現代性的特點,我們可以稱之為前現代性。我認為這種觀點才真正代表了中國在從封建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特點。
如果從這種思維邏輯和價值判斷出發來考察萌芽于清末民初的鴛鴦蝴蝶派,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原先曾被“五四”文學精英們口誅筆伐的、一直以來在歷史上為人們誤讀的流派的真正意義與價值。鴛鴦蝴蝶派發展到袁世凱稱帝時已經初具規模,成了一個跨越近現代文學的有著巨大影響力的文學流派。它的興盛是伴隨著外國先進知識的沖擊而發展起來的。外國的堅船利炮擊碎了中國傳統文人“學而優則仕”的迷夢,科舉制度的廢棄把他們從一個盡管荒誕但還有夢想的迷夢中拋到了現實中。在這個過渡時期,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些人在政治上拋棄原先的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政治倫理道德,提倡西方的君主立憲,提倡民主政治,在文化上學習西方的現代文明。另外,隨著政治與文學的分裂,近代知識分子們走出了象牙塔,他們只得靠傳統載體之外的努力來獲得自己生存的物質基礎。而經濟上的獨立必然引起自身價值的重新發現,推動人格的獨立,從此主體開始了自我覺醒。那些受過外國熏陶的清末知識分子身上既有當時封建文人放蕩不羈的文化特性,又有外來先進文化的觀念,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有著自身的嗜好,他們在舊上海這個十里洋場上如魚得水。現代報刊的發行則給他們以充足的經濟保障,稿費制度的誕生也為鴛鴦蝴蝶小說的興盛添了一把火。當時黑暗的社會現實讓這些文人們不能走梁啟超所謂的小說救國的模式,先天的孱弱也讓他們避開政治的鋒芒,劍走偏鋒,在不觸動政治高壓線的前提下,在溫柔的愛情、武俠、黑幕中尋找自己的精神王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比封建文人的確有了很大的進步。這些文人參與政治熱情的低落導致了五四精英分子們對他們的批判,事實上并非完全如他們所言,鴛鴦蝴蝶派文人全都是所謂的“地主思想與買辦意識的混血兒”[2],他們中間有著許多像包天笑、張恨水等具有強烈正義感的文人,這些文人在以后的發展中逐漸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到愛國行動中,并且在歷史危機時刻他們也能挺身而出,拒絕發表日本人的廣告,刊登大量的愛國小說,宣傳抗日運動。他們中的代表人物周瘦鵑在“五四”——1919年出版的抒寫亡國之痛的小說《亡國奴日記》的封面上寫著“毋忘五月九日”。他還曾經寫過《賣國奴日記》、《祖國之徽》、《南京之圍》、《亡國奴家里的燕子》等許多救國文章。因此,從這里來看,這些鴛鴦蝴蝶派的作者們并非全如五四精英們所斥責的那樣,是“地主思想與買辦意識的混血兒”,但是也不盡如現代知識分子所持有的那種精神理念,可以說這是一種處于中間狀態的、有朦朧意識的開始覺醒的近代知識分子。
從文學作品上來看,在中國傳統通俗文學的發展中,鴛鴦蝴蝶小說的確起到了一種過渡作用。不可否認,正當中國文學在孕育中破繭而出的時候,鴛鴦蝴蝶派也在親近西方歐美文學,裝修自己,并跟隨時代的步伐,加入到新文學的陣地中,對通俗小說的變革起到了推動的作用。從整體上來看,鴛鴦蝴蝶派雖然始終沒有脫下章回體標志的外衣,但保留了它傳統的通俗性和大眾化的特色,以及固有的趣味性所起到的消遣娛樂作用。作者們對西方文學和文藝思想并不反對,并且在不斷地吸收借鑒。有些人在翻譯西方文學作品時深受其影響,并有意識地吸取了現代小說創作的藝術技巧,來豐富自己的創作,營養自己。周瘦鵑說:“我還翻譯過許多西方名家的短篇小說,例如法國大作家巴比斯等的作品……意外地獲得了魯迅先生的贊許。”魯迅贊許他的翻譯“用心頗為懇摯,不僅志在愉悅人之二畝,足為近來譯事之光”[3]。周瘦鵑的翻譯包括了兩個半世紀的西方短篇小說,從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出各國文藝思潮的概況,還可看出不相同流派的藝術風格。他翻譯的長篇小說有《福爾摩斯別傳》、《情案》、《紅顏知己》等。通曉日文的包天笑在晚清時翻譯了很多作品,如《苦兒流浪記》、《青燈回味記》等。他的文字流利生動,深為讀者喜歡。此外還有程小青、陳小蝶、胡憲生等。鴛鴦蝴蝶派翻譯的小說在中國窺探西方文學之初是起過重大作用的。西方文學的進步思想和藝術表現對他們的創作確實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有意識地在小說中保留了章回體形式,但在開卷時的“話說”和結尾的“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以及類似的一些套話都廢除了。傳統故事有頭有尾地敘述,而他們多取故事發生的原因,最后續寫故事的結果,或者有頭沒有尾,戛然而止。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他們的作品有了大段大段的心理刻畫和外部的環境描寫。他們對外來的技術也并非是盲目吸收,而是重在“為我所用”,把中西方文學藝術結合起來,使富有中國特色的民族特色的和西方藝術結合,充滿了生機。從鴛鴦蝴蝶派的整個發展來看,后期張恨水的小說極具這一特色,張恨水“仔細研究翻譯小說,吸聚人家的長處,取人之有,補我所無”。[4]但是外國文學章法技巧的引入只是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作品的外表,其實在精神內核上他們還是與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以張恨水的成名作《春明外史》為例就可以窺見一斑。這部煌煌百萬言的小說幾乎涉及社會的各個方面,尤其是當時北京的特殊社會風俗、文化人情世俗、三教九流,他的描寫皆鞭辟入里、惟妙惟肖。在這部作品中張恨水明顯地沒有脫離中國傳統文學的特色,人物大多是一些受過西方先進文化熏陶的知識分子,但是他們又都沒有完全脫離傳統的引力,在他們身上也都留有了傳統的傷痕。在小說中作者大量地鋪排古言詩詞,語言典雅雋秀,充滿文學魅力。作品中也有傳統文人的癖好——花鳥蟲魚,在作品中又遵循著“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傳統教訓,在淡淡的禪意和空明的氛圍中一步步地走進了對人生對社會對永恒的感悟,提高了小說的審美趣味。雖然小說在文體上不時還引用傳統章回體的章法,但已有了改進。晚清的通俗小說創作雖以長篇為主,但在鴛鴦蝴蝶翻譯小說之后,尤其是短篇小說的翻譯,在刊物上占據了很大的分量。這些短篇小說短小精粹,截取一些生活事件的精彩片斷,從一個不顯眼的社會角落里表現小人物,提出令人深思的社會問題;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也逐漸轉到精細的人物心理刻畫和環境刻畫上。這完全具備了現代小說的雛形,從現代短篇小說體裁的發展看,鴛鴦蝴蝶派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我們在獲得了時間的優勢來評點鴛鴦蝴蝶派的缺點,全面否定它的價值時,其實這是一種不科學的態度。我們只有把它放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放在當時的歷史境地中全面考察才能真正發現它的價值與欠缺。我們不能忽視文化先驅重建文化體系的的努力,是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作出的一種文化選擇。從紛繁復雜的現代性考慮,鴛鴦蝴蝶派的興盛的確是當時社會文化發展的必然階段,是從古典性向現代性轉變的中間階段。任何完全否認或者夸大它的價值都是一種偏激。
參考文獻:
[1]周憲.后現代性是一種現代性[A].Matei Calinescu,Five Faces of Modernity[C].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87:41,42.
[2]范伯群,孔慶東.通俗文學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3:49.
[3]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N].《文藝新聞》周刊,1931-8-3,(21).
[4]張恨水.文史資料選輯[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1980.7,第70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