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Foreign Policy》(外交事務雜志),2009年6月號,《Think Again:Asia’s Rise》
原作者:裴敏欣
編譯:Fred
國際權力結構正在從西方向東方轉移?亞洲資本主義模式更富活力?中國將主導亞洲?美國正在失去在亞洲的影響力?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中國研究項目的高級研究員及項目主任裴敏欣逐條批駁。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權力正在從西方向東方轉移”
這不是真的。作為地區崛起的一支先驅力量,亞洲正在進入一個世界歷史的新紀元,特別是二戰后持續、快速的經濟增長毋庸置疑地增強了該地區的經濟實力和軍事能力。但要說亞洲將崛起成為主導世界的力量則是一種夸大的說法。亞洲的崛起至多會將世界引向多極,而不是另一個單極世界。
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亞洲與西方的距離遠未拉近。亞洲雖然占據了世界經濟產出的30%,但由于它巨大的人口基數,人均GDP只有5,800美元,而美國則是48,000美元。盡管亞洲國家在瘋狂升級著他們的軍隊,但他們2008年的軍費總和也只有美國的三分之一。就算以現在飛速的經濟增長率來看,亞洲國家平均收入要趕上美國也要花77年,中國需要47年,印度這個數字則是123年。總的軍備預算也要花72年才能趕上美國。
而且任何情況下,無論是在現在還是將來,將亞洲作為一個權力整體也是毫無意義的。事實上,亞洲歷史上權力斗爭甚至是大國間軍事沖突的不勝枚舉。中國和日本在朝鮮半島反復拉鋸;中國支持巴基斯坦抗衡印度帶來了蘇聯與印度、越南聯合牽制中國。中國現今的崛起已悄然拉近了日本和印度的關系。如果亞洲成為了世界地緣政治的中心,那也是一個充滿陰霾的中心。
有人認為亞洲強勢之后將無可避免的走向地緣政治的支配地位,但也必須看到另一個關鍵因素:意識形態。美國現今在亞洲的影響力不僅是依靠壓倒性的經濟軍事力量,而且依賴其一套富有遠見的構想:自由貿易理論、威爾遜自由主義以及多邊機構。亞洲雖然有著當今最具活力的經濟體,但看上去并沒有一個與之相襯的起鼓舞作用的思想領袖。亞洲人當下的思想基礎是賦權,亞洲人也為他們新的工業革命適時地感到自豪。但自信不能構成一種意識形態,亞洲模式似乎也沒能形成一種能被模仿的成品。
“亞洲崛起永不停息”
不可全部押賭與此。也許亞洲最近的發展軌跡保證了其經濟超級大國般的地位。比如,高盛估計中國的經濟產出將會在2025年超越美國,印度也將在2050年趕超美國。鑒于亞洲相對較低的人均收入,以其增長率在可預見的未來超越西方,這并不是個天方夜譚。但是這個地區在未來幾十年面臨著巨大的人口屏障。2050年超過20%的亞洲人將進入老齡。日本滯脹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老齡化,中國在以后幾十年中老齡人口也將暴漲。隨著健康保險和養老金的劇增,儲蓄率將會下降。唯獨印度能夠在這股潮流中例外,它也起到對該地區增長的助推作用。
環境的污染和自然資源的短缺也會迫使經濟發展停滯。污染使得亞洲本已短缺的淡水資源更加惡化,空氣污染讓健康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僅在中國每年就導致400,000死亡)。如果在替代能源領域沒有革命性的進展,亞洲將面臨嚴重的能源緊缺。氣候的變化也會讓這里的農業面臨萬劫不復的境地。
此外,時下的經濟危機使西方對于消費品的需求減弱。這導致了亞洲巨大的產能過剩。亞洲企業守著國內市場缺乏活力的消費者,很難將產品消化在本地區域內。亞洲依賴出口的發展模式將會消失,或者至少不再是一個可靠的增長動力。
“亞洲資本主義更富活力”
基本是錯的。在美國被華爾街搞得焦頭爛額,歐洲被其福利國家制度和欠缺流動性的勞動力市場拖累的時候,大多數亞洲經濟體卻表現良好。亞洲式資本主義這個說法很誘人:天衣無縫的戰略性國家干預、企業的深謀遠慮以及對改善物質條件難以抑制的渴望,這一切完全把因貪婪導致了經濟危機的美國模式和因循守舊的歐洲模式都比了下去。
雖然亞洲經濟體除了日本以外都在以世界最高速度增長,但是沒要真正的證據表明它們的活力來自于亞洲資本主義的成功模式。這個區域真正的活力很大程度上都要歸功于其強大的基礎(高儲蓄、城市化和人口優勢)和自由貿易所帶來的利益,還有市場化改革和經濟一體化的功勞。從某種意義上說,亞洲的增長也得益于其相對落后:亞洲國家不得不快速發展,因為它們的起點太低了。
亞洲資本主義有三大獨特之處,但這卻并不一定能帶來競爭優勢。首先,亞洲國家通過制定產業政策、基礎設施投資以及促進出口進行對經濟的干預。不過這是否是亞洲資本主義更具活力的原因?這仍是一個未解之謎。在世界銀行1993年對該地區進行的經典研究“東亞奇跡”中,世銀并未能找到國家戰略干預是東亞成功的原因。其次,家族企業和巨型國有企業主宰了亞洲商業。這種企業所有制結構雖然能使亞洲大企業避免多數美國公司的短期盈利主義,卻也為它們搭起了免于股東和市場壓力的保護傘,使得這些亞洲企業責任感差、透明度差、創新性差。最后是亞洲的高儲蓄率。不可否認,這些儲蓄為亞洲經濟起飛提供了巨大的本土資本之源。但是多數人儲蓄的目的是因為他們的政府未能提供充分的社會安全保障。亞洲國家的政府卻通過金融壓制來懲罰著這些儲戶(保持低利率使家庭儲戶只能從儲蓄中得到微不足道的回報)。甚至表面上作為亞洲優勢所在的促進出口政策也被高估了。亞洲各國央行以低收益率大量投資過剩的出口貿易,以美元為主導的資產由于美國財政貨幣政策帶來的長期通脹,面臨著外匯儲備價值大量縮水的危險。
“亞洲將引領世界創新”
大概很難。如果只看美國為亞洲發明家頒發專利快速增長的數量,美國在創新領域確實處于衰退趁中。僅以韓國發明家為例,2008年有8,731項發明由韓國發明家在美國注冊,這與1978年的13項相比可謂天壤之別。2008年,有接近37,000項發明被日本發明家注冊。這一趨勢足夠令人擔憂,在一項研究中美國創新能力排名僅列第八,落在新加坡、韓國和瑞士等國之后。
這種關于美國失去技術領導地位的報道,就像馬克吐溫說的那樣,是一種夸大。雖然像日韓那樣的亞洲發達經濟體已經開始彌合與美國之間的鴻溝,但美國的領導地位依舊非常明顯。2008年美國發明家注冊了92,000項專利,兩倍于日韓發明家的數量,而另外兩個亞洲大國中國和印度仍然遠遠落在后面。
亞洲國家雖然為高等教育投入了巨額的經費,但亞洲大學短期內并不會成為世界教學科研的領導中心。世界排名前十的大學里沒有一所在亞洲,世界排名前20名的也只有東京大學一家亞洲大學。在過去30年中只有8位亞洲人(其中7人為日本人)獲得過自然科學方面的諾貝爾獎。等級文化、中央集權的官僚體制、弱勢的私立大學以及強調死記硬背的應試教育,這些都讓亞洲在復制美國優質研究機構的路途上走的跌跌撞撞。即便單純從數量上看,亞洲的優勢也并不明顯。每年中國大約有600,000名,印度有350,000名工科專業畢業生,而美國只有70,000名,看上去似乎遠遠落在后面。雖然這些數字顯示亞洲正在人力資源騰飛的邊緣,但這其實是一個誤導,因為中國有一半,印度有三分之二的工科畢業生是諸如專科一類的非正式學位。一旦考慮進質量因素,亞洲國家在這方面的優勢就會消失。麥肯錫全球研究所2005年一份研究報告曾指出,在跨國公司人力資源經理的眼里,中國只有10%、印度有25%的工程師“值得雇傭”,而與此相對比,美國工程師的比例高達81%。
“中國將主導亞洲”
暫時很難。今年中國就將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作為整個區域的經濟中心,中國正在推進全亞洲經濟的整合。北京的外交影響也正在逐漸擴大,這也理應感謝其新形成的軟實力。
盡管中國正在成為亞洲第一強國,但其崛起也有著許多與生俱來的限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不會取代美國成為主導亞洲的力量,也不會像美國那樣對其他國家外交政策有著決定性影響。中國有著許多可怕的鄰居,像俄羅斯、印度還有日本,它們將會對中國成為區域霸主展開激烈反抗。甚至中國近些年來獲得最大地緣政治果實的東南亞,也不是很情愿完全落入中國的軌道內。
各種復雜的原因交織著,中國崛起雖然給亞洲國家帶來了熱情,但更多的是不安。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的調查就顯示,只有10%的日本人、21%的韓國人和27%的印尼人對中國成為未來的亞洲領袖感到安適。
總體來說,亞洲崛起帶來的機遇大于威脅。這個地區的長足成長不僅將百萬人拉出了貧困的深淵,同時也增加了對西方產品的需求。同時,亞洲崛起也給西方提供了急需的競爭壓力,讓他們得以在不需外界強加的情況下能夠推進自身內部事務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