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天津的藝人們翻身做主。命運轉折的時刻從公歷新年的第一天就開始了。
這一天,東北全境已經解放。在河南陳官莊,解放軍已把杜聿明集團的殘部徹底包圍。正值農歷的臘月初三,風雪交加,被困的國民黨軍靠野菜和樹皮充饑,甚至連騾馬的皮肉都吃光了。廣播里,蔣介石的《元旦公告》宣稱,“建設起一個完整無比的三民主義的富強康樂的新國家”。而毛澤東的新年獻辭卻說,要將革命進行到底。他甚至用了一個洋比喻,不做伊索寓言里的“農夫和蛇”。
也是在這一天,解放軍已經完成了對天津的包圍。就算是最不諳時事的人也明白,天就要變了。城內和城外的人連對天氣的感受都是兩番冰火。在“時調”藝人王毓寶回憶里,這一天“冷得異常”,茶館和“撂地”的場子,都是清灰冷灶。而在文藝接管干部曹火星的日記里,天津城外卻是“春意盎然”,軍內一派熱血沸騰。
圍城半月
那一年,事事都讓守城者頭疼。
平津守將傅作義已經瞞著蔣介石和中共暗通款曲,但談判桌上的籌碼正在不斷減少。到了1949年1月5日,解放軍發布了《告華北國民黨將領書》,“北平、天津、塘沽均已被圍,你們的退路已完全斷絕”,向解放軍投降,將“一律寬大處理”,明擺著讓繳槍了。
軍事明顯不濟,經濟更是一團糟。天津這個當時僅次于上海的全國第二大工業城市,隨著解放戰爭的進行已經成為一座孤島,只有海運可通上海、廣州、香港等地。由于封鎖,城市的生產已經停頓,三分之一的工人失業。市面上物價飛漲,食品價格比1937年上漲了730倍。到了1949年,物價更是一天數漲。早上,玉米面每斤6萬8,十點鐘,7萬,中午7萬2。三天之后,則漲至9萬。
報紙倒是不添亂,就是消息不那么確實。《大公報》天津版說,近郊情勢趨緊,政府仍在做和平的努力,什么政府將采取進一步行動,準備請美蘇各國調停、促成和談云云。《中央日報》干脆報道:“津西戰況空前慘烈,國軍再獲輝煌勝利……”,“天津城防,固若金湯”。
唯一讓守城者放心的,就是這個城市的娛樂精神,和貧民百姓苦中作樂的韌勁。
這個城市開埠以來就是水路碼頭,南來北往、龍蛇混雜,南腔北調都可以在這里安身。“撂地”的藝人們用草灰畫個圈就是舞臺。能有一頓飽的人們,不顧下一頓飯,也要拿著閑錢來聽聽相聲,唱唱大鼓。
到了1948年,國民黨成立保安旅,幾乎滿20歲的男子一律拉去“輪訓”。城里實行宵禁、戒嚴,看曲藝的男人們基本上絕了,但這點娛樂精神還是照樣保存著。
娛樂場所都停業了,大腕們紛紛搬到街頭“撂地”表演,臺上臺下都餓著肚子,但該叫好時,臺下的不會因想著家里米面沒著落而少喊一聲,該抖包袱時,臺上的也不會因收入無幾而少了觀眾的一個笑料。報紙上說,他們“在零度以下的寒風里,依然竭盡嬉笑怒罵的能事。”
當兵的管打仗,老百姓管說唱,這就是天津。
但對守城者來說,日子卻不能像老百姓那么傻樂呵。林彪已經下達了攻擊天津的命令,攻擊的時間定在1月14日上午的10點,東北野戰軍最精銳的部隊都在攻擊部隊之列。
當天是農歷臘月十六,星期五。清晨,天津濃霧彌漫,慘淡一片。上午9點30分,解放軍對天津的總攻就提前開始了。對所謂“固若金湯”的防線,林彪、聶榮臻給中央軍委打的保票是,“戰斗開始后,至多30個小時可全部解決”。15日下午15時,國民黨軍13萬守軍全部被殲,警備司令官陳長捷被俘,整個戰斗用了29個小時。
天津解放了,解放軍進了城。第一項措施就是取消了宵禁,曲藝照舊。不過節目結束后,多增加了一項新內容:全體藝人上臺扭秧歌。
文藝接管
文藝接管干部曹火星隨著部隊也一起進了城。入城之初,就發生了一件讓他棘手的事情。
入城后,天津軍管會轉發了一份文件,通知部隊進城后不要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這首歌是曹火星在1943年創作的,已經在解放區廣為流傳。而此時,天津城內硝煙未盡,軍管會擔心,破城不久,新解放區里群眾們覺悟不高,唱這個歌,容易引起人們的反感。
如何接管天津這個此前沒有群眾基礎的大都市,共產黨經驗不多,一切唯有謹慎從事。原來,此前有民主人士反映歌中“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的歌詞不妥。因為沒有共產黨的時候,早就已經有中國了。然而,不唱這首歌,軍內干部們又覺得,與群眾關系不好處。
過了幾天,有接管干部提議:“干脆在歌詞里的‘中國’兩字前面加上一個‘新’字不就行了嗎?”于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自此定名,才又傳唱開了。
比唱新歌更為棘手的是唱舊詞的藝人們的問題。起初,解放軍進城,給那些喪失了工作能力,最底層的老藝人們發糧食、發棉衣,還設法照顧他們的生活。但很快就有人指出問題:“看到藝人沒有飯吃,想法使他們吃飯,這是應該的,因而獲得藝人的擁護。但是忘記叫他們做什么,變成了單純的為藝人服務,忽視了使他們轉變為工農兵服務的各種具體實踐。這個糊涂思想在領導上延續了很久……”
意識到這一點,藝人的全面改造問題也就不容延誤了。根據當時文藝接管的精神,要改造藝人,關鍵還在于團結和教育他們,通過道德“洗澡”和政治“洗禮”完成藝人們的改造工作。
所謂道德“洗澡”,首先是發動藝人訴苦,控訴舊社會和反動統治階級的罪惡,并在自愿前提下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這就有效地解除了他們的思想包袱,藝人們愿意通過“回憶”、“訴苦”、“反省”、“思想鑒定”等方式來袒露和清除自身的“污垢”,以此表示洗心革面、脫胎換骨的決心。
至于政治“洗禮”,主要是利用藝人接受“憶苦思甜”教育后獲得的翻身感來激發他們的階級覺悟和愛國熱情,特別是鼓勵那種渴望洗刷恥辱、重新做人的念頭,引導他們積極響應黨的號召,隨時隨地投入到各項社會政治活動中去。
不少名藝人通過“洗澡”和“洗禮”,意識到參加演出,已不再是簡單的養家糊口,而是投身革命事業。他們主動提出,為了革命降低薪金。
然而,沒過幾天,在遭遇了一系列現實碰壁后,藝人們的情緒開始低落。
改戲
當時,陳荒煤擔任天津軍管會文藝處長,負責文藝系統的接收。他在回憶錄里寫道:“城市是個抽象的詞,秧歌真的適合大城市嗎?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們是鄉巴佬,一身土氣不適合大城市。”
起初,軍管會規定,各演出劇場和單位,每天要把演出的節目報軍管會文藝處。這一規定是根據毛澤東1948年對戲曲改革的指示做出的,他把中國傳統戲曲大體分為有益的、無害的和有害的三類來加以處理和改革。
當時,被公開認為有益、放心的傳統戲不多,只有《三打祝家莊》、《逼上梁山》和《闖王進京》這幾出。那些迷信的、色情的,小尼姑思凡、摩登伽女之類的肯定屬于有害糟粕戲。而其余的,多數屬于立場模糊、難以把握的戲。
有爭議的戲,自然暫時不能演。而當紅藝人們回頭看自己能演的戲,竟然寥寥無幾。比如《四郎探母》,有人說是愛國戲,也有人說是漢奸戲,見仁見智,文藝接管干部和藝人之間,時常爭議。
于是,最終的結果是,只有那三部放心的傳統戲可以公開演,而私下里,各種戲還是偷著唱。后來,官司一直打到了劉少奇那里。劉說,像《四郎探母》這樣有爭議的戲,可以一邊演,一邊批評。但不要禁了,禁演了,人們以后就不知道還有這么一部“漢奸戲”了。
對取締舞廳這件事,劉少奇當時的意見也是不要去解散、禁止。可以考慮逐漸讓舞女們自己組織起來,自己經營,擺脫老板的剝削、克服舞廳的一些不良現象。
1949年5月27日,天津戲劇界舉行接管座談會。在會上老生演員李和曾主動反省,舊戲是封建社會產生出來的,新社會老百姓是前進的,他們不要看舊的一套了。
“前一陣,我在山東登臺時,演《花田八錯》、《馬義救主》,當時正在鬧土地改革,老百姓馬上就提了意見,說是為地主服務。我當時還想不通,心說,這兒沒人看,別處還有人看。但當我演《進長安》的時候,老百姓又喜歡得不行,這對我的影響很大,經過學習我認識到舊戲是歌頌封建統治階級的,贊揚奴隸道德的。有一次,我唱《逍遙津》,臺下越喊好,我心里越沒譜。我已經認識到我在為漢獻帝服務了,所以后來我就決心不再唱這一出了。”
另一位劇作家說,今天舊戲路子窄了,證明有毒素的已不為觀眾歡迎,目前應從小改到大改,再到重新創作,老伶人要培養新一代去教育人民。在天津衛唱了一輩子的老伶人們,漸漸發現,自己越來越跟不上時代了。
北去南歸
就在劉少奇在天津做接管工作的時候。在上海,陳毅拜訪了梅蘭芳,特別邀請這位伶界大王北上,參加文代會。
此時,離梅蘭芳1931年南遷避禍,已經有十八個年頭了。對于新政權,梅的認識不多。他只是聽說,北京的梨園生意大不如前,圍城剛去,市面上人心浮動,戲園子里上座率不到一半。
梅蘭芳記得,抗戰勝利后,他和周恩來曾在上海見過一面。當時,周恩來對梅蘭芳說,將來你不要跟著國民黨走,我們歡迎你。隨后,盡管歷經南北對峙,政權更迭,但在梅眼里,共產黨員應該都還是像周恩來那么親切。梅蘭芳踟躇了一夜,最終決定北上。
一路上,梅唯一的感覺就是,新社會了,工人階級的地位提高了,舊社會的藝人們也成同志了。但梅蘭芳依舊是腕兒,在蚌埠,上萬人聚集在他的旅館門口,爭睹他的風采。他是戲迷心中的領袖,難怪連毛澤東后來都說,你的名氣比我大。
10月底,梅在北京開完全國政協會議,赴天津短期演出,接受了《進步日報》記者的專訪。這家報紙的前身是《大公報》天津版,建國后剛剛改名。一輩子中正平和的梅當著記者的面,針對京劇改革,卻說出了一番與大潮流不符的話。他說,京劇改革豈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以為,思想上的改造與技術的改造最好不要混為一談,最好慎重些。
當時,文藝界的大潮流已然在文代會上定論,戲劇改革已經成為黨內的共識。文藝界倡導的是翻身做主,與一切舊思想劃清界限,藝人們都沉浸在批判舊文化的共同情緒中。而在文代會期間,梅一直在登臺演戲,并不知道外面世界的變化。
報道發表后,風波驟起。黨內剛剛為全國戲劇改革制定了方針,改革派們認為梅蘭芳這個講話實質上是“在宣揚改良主義的觀點,與京劇革命的精神不相容”,應該展開批判,敲打敲打這位不諳世事的伶界大王。
最終,這一消息顯然是有意地由天津市文化局傳遞給梅蘭芳。面對這一他始料未及的強烈反彈,梅蘭芳不得不延宕在天津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進行反省、思考。
記者張頌甲和梅的秘書許姬傳都分別表示愿把這個責任扛下來,但都被梅拒絕了。此時梅蘭芳已經是全國政協委員、戲曲研究院院長,那一年,梅蘭芳55歲,他以全國政協常務委員的身份參加了開國典禮。一位男旦所能達到的所有社會地位,都被他獲得了。他明白其中利害。
直到由天津市劇協專門召開了一個“舊劇改革座談會”,梅蘭芳重新修正了他的意見。他以變相檢討的方式說道:“我現在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是,形式與內容不可分割,內容決定形式,移步必然換形。”此后,他也不得不承認,以后講任何話,還得找個黨員幫忙先看看。
文代會時,唱京韻大鼓的駱玉笙在上海。她眼看著孟小冬和杜月笙南下香港,心里卻不是滋味。她9歲的時候,就是跟這個女人配戲,火起來的。后來,她找人把毛澤東那首著名的詩詞《人民解放軍渡長江》,改成了京韻大鼓的調子。新詞唱出來后,她的名聲更火了。
另一位名旦程硯秋的際遇則稍差了些。1948年,北京圍城時,程硯秋一處宅子被國民黨占用著,另一處西郊的宅子卻住著共產黨。到了1949年春,周恩來曾主動拜訪程硯秋,但未能相遇。
程是個戲劇改良派,但他的那一套跟當時的戲劇革新的大方向格格不入,他自己卻一直沒有覺察到。他能演的上百個劇目,很多被停演了。在當時的文藝政策面前,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得以幸免。但凝結了程硯秋一身藝術成就的《鎖麟囊》,因為“宣揚階級調和論,向地主們報恩”,而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演過。
相聲界倒是更新很快,馬三立很快就排演了新段子《買猴兒》,這個段子由何遲編寫,開創了新社會諷刺相聲的先河。這么快的速度讓侯寶林都羨慕不已,然而,馬三立后來也正是因為這段相聲吃盡了苦頭,但這已是后話了。(摘自《先鋒國家歷史》)(責編: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