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毫無疑問,尹菊菊是個美女。
她的美,是那種動感的美,而有些女子的美,薄如紙張,單調乏味。可是,尹菊菊就非常具有那種鴉片的美,明知有毒,但讓人欲罷不能。這種不能,是一種,明晃晃的,想躲卻躲不開的無奈。
她一頭亂亂的碎發,細腰最多一尺七,又因為露出一段鎖骨,更讓人覺得性感十足。她走路極快,閑坐下來,又會夾著一支愛喜煙,閑散地抽著,有時,喝些小酒,與男生劃拳,更顯得那樣動感十足。所有女生沒有她的妖媚,所有女生也沒有她的凜冽,所以,她注定是那株茂盛的花,開在曠野之中,有著非凡的美。
而她的戀情,又這樣不斷地翻新著。反正A大526宿舍的尹菊菊總會是個話題。
據她講,她的初戀從十三歲開始,那年她還青澀,可已經懂得風情無邊。不過,她那時還未成熟,臉上的青春痘讓她看起來如同丑小鴨,當她把寫著喜歡你的紙條交到初二一班一個男生手里時,那個男生舉著紙條讓別人看,從那時起,尹菊菊就決定這一輩子再也不寫情書。
當然,她后來出落成這般美女時,收到的情書已經按百封計,她與男生的約會分一三五二四六,定期更換男友,這讓她的名聲的確有些不好,可男生們仍然很雀躍。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越是有些壞的東西,男人越是趨之若鶩,526宿舍的趙潔賢良端莊,用尹菊菊的話來說,一臉正房相,可是,沒有男生追求她。
她們之間曾經有過一場戰爭,尹菊菊的男友坐亂了趙潔的床單,于是,她指桑罵槐地說,我的床不希望有男人氣。
尹菊菊一邊涂指甲油一邊說,你倒想有男人氣。
她罵尹菊菊妖精,尹菊菊總是妖媚地一笑,然后說,謝謝夸獎。
尹菊菊不僅僅是趙潔一個人的對頭,所有女生全跟她反目,這樣的女子,是生來和女孩子們過不去的。
她太過張揚,顯得其他的人成了一棵棵小草;她太過美麗,讓與她在一起的女孩子成為陪襯;她太過花枝招展,讓男人們有賊心沒有膽,大多數時候只是想想而已。
我,是屬于想想而已的那種。
我的室友馬克,曾與尹菊菊談過十天戀愛。他說曾經吻過尹菊菊,但我們沒有人信,太不可信,我們還懷疑,他根本是一廂情愿。
我的老鄉呂約,也說曾經與尹菊菊看過電影,吃過飯,喝過酒,我說這不算什么,她總得看電影吃飯喝酒吧,她總得有交際吧,關鍵是,她是不是對你動過心,我覺得這很重要。
呂約很茫然地看看我,然后說,不知道,她那樣的女子,一直太神秘。
整整四年,我就是聽著尹菊菊的緋聞度過來。她的緋聞過多,以至于我總是對不上號,比如,她和A戀愛了幾天,和B戀愛了幾天,雖然我們是同班,可說話并不多。可是,因為她的緋聞,我覺得自己和她關系很近。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喜歡用檸檬味道的洗發液,靠近她,有迷迭香。
為了聞她頭發里的香,我總是刻意經過她的身旁。這樣的刻意,未能引起她的注意,她還是目光里沒有我,而我也并不奢望有一天她能與我如何。
所以,當她出現在我的宿舍門口,說是專門來找我時,我幾乎有些愕然。
2
來找我?這個話我問了幾遍,最后得到了她的肯定答復。
我們一起走在在學校空曠的操場上,大葉楊嘩啦啦地響著。我和她幾乎一樣高,她頭發里仍然有好聞的檸檬香。
我感覺自己的手有些發抖。甚至,稍微有些冰涼。
這是第一次離尹菊菊這樣近,近到讓我以為是在夢里。但分明,她的皮膚有溫度,我可以感覺到,熱的,濕的,有夢的芬芳。
季澤,你是喜歡我的,是么?
這句話如此突然,如驚雷一般,我怔在那里,半天不能動彈。
書生,你怕什么?尹菊菊用京劇里的念白問了我一句。
我仍然說不出話,渾身發緊,緊到以為自己僵掉了。
你不喜歡我?她俏皮地看著我,然后突然把手圍在我的腰間。這次,我徹底沒了一絲力氣,不知是魂散了還是怎么樣,我用力把她推到暗影里的墻壁上,那上面有樹葉的影子,一片片落到她雪白的肌膚上。我們親吻在一起,如蛇的纏綿。
這居然是我的初吻。
我的牙齒在發抖,在響,在黑夜里分外的刺激。
她吃吃笑著,然后教我,來,書生,把你的舌頭伸給我。
這樣的刺激于我是第一次。她說,我只要你的愛情,我要我的臉上長滿皺紋的時候你都能看到,好么?
好好好。我只能說好,除了好字,一個詞也用不上了。這樣的艷遇,于我而言是如此地張揚,如猛虎來嗅花,如四月天里飄飛的柳絮,美到以為是大雪紛飛,我知道明明不是雪,可依然相信她的純潔。
于是尹菊菊每天坐在我單車前,我們穿過四月的楊花去看電影吃飯,她尖叫著,好像一只絢麗的蝴蝶。她這樣美,襯托出我的樸素與木訥。誰也無法理解尹菊菊怎么會成了我的女友,只有我知道,我不說出原因,怕尹菊菊尷尬。
她只說過一句,她不想和我分離。我父母都在國外,我只是陪著外婆在北京,去芬蘭留學的事情已經定下來,我要去阿姆斯特丹。尹菊菊不愿意與我分離,她也要去阿姆斯特丹,如果她去不成,她就要回到四川的一個小鎮去,或許,只是當一名普通的老師,而她從前的男友,雖然英俊挺拔,卻沒有這個能力讓她到國外,或留在北京。
可是,我能。
那時,我輕輕地摟住她柳枝一樣的細腰,淡淡地笑著,不會的,尹菊菊,你放心吧。
宿舍里所有人都說她會玩我,出國后立刻就會不要我。他們說,在這件事情上,尹菊菊太虎視眈眈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季澤是被玩的。
可我已經沉溺。
愛情這個東西最怕什么,最怕沉溺。
明知她壞,明知她在利用我,明知她可能不愛我,可是,沒有辦法。
愛情到最后,都會沒有辦法。
三個月后,我把尹菊菊留在北京,又過了三個月,我們到荷蘭,到阿姆斯特丹。我父母看到尹菊菊的第一眼就說,這個女孩子,妖氣太重了,季澤,她不適合你。其實那天晚上尹菊菊一直低眉順眼,一直穿素衣白裙,這不是她本來的樣子,她很張狂,可是為了討得我父母歡心,她裝作這個樣子。
很多事情我都明白,可是我必須裝下去。直到裝不下去為止。
五個月后,我看到尹菊菊坐在紅色法拉利跑車里面,在一個美國小伙子懷里嚼著口香糖,我路過他們的車時,她居然沒有注意到我。
有些事情,說過去就過去了,就這么快。
我甚至沒有去逼問她,因為我明白,自始至終,我只是個道具,僅此而已。
3
可我仍然喜歡她。
有些女人天生是妖精,沒有辦法。她有事來求我,比如租房子,比如借錢,我都傾力而為。而且,她還和我談論她的新戀情,我聽著,不語,她讓我幫她參考,到底是這個荷蘭男人好還是那個法國男人好?
這樣的女子,是要人命的。
她拋棄了我,本來與我應該是陌路,可是她卻還是跑過來說,季澤呀,我要一整套廚房用品,沒有時間去買,你給我買來好不好?
這樣的要求我居然無法拒絕,只有一個字,好。
秋天的時候,她倚在我家門口,眼里有淚。
怎么了?我遞給她一條披肩。
我懷孕了,她說,這是第三次,大夫說再也不能做了,否則就會沒有小孩子了,季澤,你娶我好嗎?
我立在那里,沒有問孩子是誰的,只思考了一分鐘,就說了一個字,好。
我們是在天主教堂里舉行的婚禮。牧師問,你愿意和這個人生共死分擔一切嗎?她猶豫了很久,但仍然說了,我愿意。
年底,她生了一個小女孩,皮膚之白,透明如紙。我知道,這是一個白人的孩子,卷卷的頭發,分明不是中國人能有的那種。
她仍然瘋,去跳舞唱歌,到處參加party,我守著孩子,讀一些書,等待著她。連我周圍的朋友都認為我是瘋子,是典型的花癡,這樣癡情于一個人,分明是神經有了毛病。
尹菊菊卻覺不出好。
她累了的時候,會問我,季澤,到底為什么?為什么對我這樣好?
我輕輕笑著,哪有原因,這世上,好多事情沒有原因,何況愛情這東西,最是說不清的。
聽完我的話,她如小貓一樣,靠著我,書生,你不怕我辜負你么?
不怕,我笑著說,愛了,從來不怕被辜負。
她撲到我懷里,哭了。
4
春天的時候,我時時發燒,去看大夫,大夫說,我的腎壞掉了,恐怕要透析。我數了數家里的錢,沒有多少,父母已經老了,尹菊菊上班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掙的錢不夠她揮霍。我提出離婚,她很驚訝,說這世上所有男人都可能拋棄她,為什么最后是我?
總會厭倦的。我說,愛情這個東西,也會有盡頭,也會厭倦的。
這樣說的時候,我抽著一支煙,她奪過來,抽起來,眼里有了眼淚,我說,原諒我。
我搬走的時候,把所有錢全留給了她,然后,永遠消失。
我去了荷蘭的一個小鎮,準備在此了卻殘生。此生,孤獨地來,孤獨地去。我設置了定時發郵件的程序,每三天發給父母一封郵件,我要讓他們心安。
隨身帶著的,是尹菊菊的照片,那樣媚的一個人,笑起來是個妖精。這個女子,注定是我一生的愛,一生的朱砂痣,我愿意,就這樣陪著她,伴著她,到老,到死。
秋天的時候,我漸漸感覺已經無力,我知道死神越來越近了,近到我已經能看到他的恐怖面容,我越來越思念那個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女子,她好她壞,我都要。她是我的,靈魂是,身體是,前生是,今世是,來世,還是。
當尹菊菊的臉出現在我的窗戶玻璃上時,我一直以為是夢。
我想,我快死了,所以,才看到了她的臉吧。
但她的聲音輕輕地喚著我,季澤,季澤。
她抱著我,如我是她的嬰孩。她說,季澤,我帶你回家,你是我的,永遠是。你說過的,所以,你不能不要我。
我想笑,可是,沒有力氣。
我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只有一樣東西,自由地流了出來,尹菊菊輕輕地吻著它說,季澤,我欠了你的,來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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