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四年,小藩屬南詔國第五世王閣羅鳳廣發英雄帖招賢納士,一時出入王府者如過江之鯽。
一連數月,死傷者無數,最終留用者不過八人。
這八人,可謂各個身懷絕技。
滾石匠楚天通,臂力過人,可單手擎起千斤巨石擲出三十米外,素日使一雙天馬流星錘,颯颯風嘯,氣勢雷霆,以一當百,戰無不勝。
第二飛叉將朵母蘇積,彝族異士,飛檐走壁身輕如燕,渾身藏滿鋒利飛叉,轉瞬間衣袖翩躚,飛叉已中敵要害,取他人性命于股掌之間。
第三義軍首領,胖韋陀司馬嘯天。此人臉大、嘴大、渾身大,最大是肚子,層巒疊嶂酷似彌勒神佛,大嘴翕合之間,腹中迅速漲成滿弓圓鼓,吐納時剎那飛沙走石昏天暗地,敵數再眾也難全身而退。
第四為東土忍者吉丘散,此人潛水打洞鉆土令人嘆為觀止,且精研點穴術,令敵手看不清來路、分不清招數,出其不意斃敵當場。
第五人名段天賜,使一手密不透風的索魂槍,舞至興起槍身如泣如訴,槍頭化作漫天飛雨點點星光,殺傷力極強。
第六人樓白手,堪稱國色天香的嫵媚巾幗,眼神過處勾魂攝魄,一雙玉手白皙無瑕,彈得一手好琴。那琴乃是專為大唐長安宮殿奏過宮樂的奇器“鳳頭船”,琴身像條乘風破浪昂首遠航的大船。琴聲起處,人人心曠神怡,飄飄欲仙。而琴首鳳頭突然射出璀璨奪目的硫磺彈,中者粉身碎骨,死無完尸。
第七、第八人分別是兩支草寇的大王,一叫花青,五短身材但武功深不可測,下毒術更是了得,殺人于無知無覺;另一人名蓋天,身高九尺,擅長用兵及火術,縱使面對千軍萬馬,輕輕口吐蓮花便可火燒連營,殺人如麻。
八人被各賞黃金白銀千兩、綾羅綢緞千尺、稻米糧粟千斗。消息一出,舉世嘩然。英雄帖漫天撒播,前來者絡繹不絕。
轉眼到了三月十五,閣羅鳳下詔面見。八人初見新王,無不折服:閣羅鳳雖貴為新王,但不見嬌貴造作,相反氣宇軒昂,衣飾華美,腰間還佩有一塊通體泛綠且呈螺旋形的玉石,一看就知是價值連城的洱海綠螺王,十分匹配主人的身份氣質。
閣羅鳳說話更是朗爽:本王召你們進宮,其實另有隱情。半年前,本王收到一張密帖,帖主自稱飛天神鷹,最愛殺人噬血,每月月圓都到我清了宮內要人,此人武功奇高,黨羽眾多,如今宮內死囚用盡,眼看今夜期限又到,難道非要本王殘殺同胞?
八人聽得咬牙切齒,熱血奔突,立時商定按年齡由長者通天怪蓋天首戰惡魔。
子夜時分,月圓之時。
幾條黑影飄然躍進清了宮。蓋天暗中輕笑,黑影聽到立即向他逼近,而偽成撐天巨柱的蓋天忽然手腳并用,像抓雞崽一樣轉眼就將來者拋到宮墻下,隨即口中吐火,將之燒得片甲不留。
蓋天正調息吐納,背后猛襲一陣涼氣,由于身高體胖轉身慢了半拍,回頭時只見一條黑影倏忽飄遠越過宮墻,留下的一把長刀卻已將自己背胸貫穿!蓋天驚恐地望著漫天月色,龐然巨體重重栽倒。
那黑影剛剛躍出清了宮,卻生生被一管銀槍原路逼回。槍神段天賜槍尖點地縱身逼近,一時間刀槍相接,乒乒乓乓,槍頭飛若閃閃流星,刀舞如迢迢銀河,段天賜或是平生第一次遇此敵手,舉槍刺出二百余招仍無法分出勝負。突然,段天賜一個抖腕兒虛晃,轉身跳上屋脊,對方以為其落敗,仍然使出刺殺蓋天的那招黑虎穿心,將手中彎刀順勢向段天賜擲去。
哪料段天賜早有防備,轉身用槍桿甩掉勢頭剛勁的彎刀,倏忽槍頭如開弓利箭,嗖地一聲就將對方釘在地下。
段天賜從屋檐下輕輕躍下,正要扯開死者的黑紗,脖頸處凜然一緊被一條鐵索牢牢勒住。段天賜回槍就刺,難料對手竟遠在一丈開外,槍頭無法夠其皮毛,倒是對方繩索越拉越緊,突然黑影騰空躍起,翻身躍上府墻,段天賜脖中死扣被陡然拉緊,身體砰地一聲撞上院中假山,像個布口袋被垂掛而起,暴脹的舌頭豁然吐至下顎而亡。
那黑影見繩索盡頭的氣力已散,正欲從宮墻上躍走,不料身僵如鐵,絲毫無法動彈。同時,黑影像見鬼樣發現了從宮墻磚頭里冒出的吉丘散。原來,黑影全身穴道早已在瞬間被點死,只差最后死穴。
黑影眼見吉丘散一步步走近,慢慢伸手就要揭開自己的面紗,一股煙塵隨風而至,黑影與吉丘散立時雙雙摔下宮墻,七竅流血而亡。
煙塵隨風而逝,圓滿的月盤將所來黑影人照成一支剪影,此黑影兀自佇立于清了宮飛檐頂端,宛如一只孤獨哀寂的黑鶴。
突地,隨著半空里一聲暴喝,一張巨網鋪天蓋地撒向黑影,黑影飛身躲過同時襟袖抖動,空氣中立時煙塵四起,劇毒彌漫,而令黑影人絕想不到的是,就在劇毒煙塵之中,撒網人硬是不躲不避沖過來將其死死抱住!
黑影驚怒嘶吼,難道你是不怕劇毒的厲鬼?那人當然不是厲鬼,而是毒王花青。既不是厲鬼,也怕劇毒。他只是眼見來犯者越來越多,武功越來越匪夷所思,轉瞬間八人已斃三命,花青深知今夜難逃,竟選擇了同歸于盡,黑衣人毒死了花青,五臟六腑也被打入各種奇毒。
皓月當空,滿庭院都是未散盡的奇毒。突然,天地間渾噩顛倒,飛沙揚石,一股強烈氣旋平地拔起,隨著一聲尖唳,整座清了宮搖搖欲墜,數十根巨櫞發出“咔咔”的斷裂聲,院中假山轟然倒塌,參天大樹驟然傾倒。
胖韋陀司馬嘯天挺著大肚,立于清了宮院子正中,此時身邊一對數千斤的石頭獅子被其吐納出的氣流吹出二十米開外。司馬嘯天平生戰役無數,只發一聲長嘯就能結果所有對手,但今夜眼見情勢難測,竟一連三嘯連綿不絕,長嘯過后,宮殿尚存,別處暴斃者卻累積成丘。
司馬嘯天連嘯三聲耗盡氣力,必得吸氣調息,此時卻發現肚皮上趴了一只手,鐵手,鐵手雖系鐵做但像人手一樣靈活兇狠,突然抖動開闔,其肚皮已被破開一個大洞,司馬嘯天“撲通”一聲倒下身去。
鐵手戴著鮮血淋漓的皮肉飛旋而起正欲返回,被一把金光閃閃的飛叉釘進宮墻!鐵手仍在掙扎,黑暗中的朵母蘇積卻緊緊盯著鐵手,渾身劇烈戰栗,正欲呼喊時,迎面風嘯再次飛來一只鐵手!
朵母蘇積渾身不止百發飛叉,居然再未作任何反應,任那只鐵手不偏不倚將其心臟掏出來飛回主人手里。
朵母蘇積心雖被掏,眼中驚恐絲毫未減。他看到二十米開外,在此前被胖韋陀司馬嘯天摧倒的尸群中,有個人還活著,那是一個沒有雙耳的黑衣人。
朵母蘇積手指一抬,忽然口噴鮮血猝然倒地。
此時,黑衣人也像突然中了蠱,念念有詞蹣跚向前,卻被從天而降的一塊巨石砸成了肉泥。
滾石匠楚天通用來砸死無耳黑衣人的,正是司馬嘯天吹走的一座石獅子。此時他手里仍擎有另一只,千斤石獅在手里儼然像個玩偶。
楚天通邊走邊痛罵不止,想急于把石獅子擲出,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滿院密布的死尸和天上清冷的月輝。良久,年齡最小的樓白手緩步而出,她蒼軟如紙的一句話幾乎將楚天通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們都錯了,這是一場騙局!
說完,樓白手示意楚天通推開方才擲出去的石獅子。
原來,唐人樓小白此前并不知曉南詔國招賢,而是曾在朵母蘇積住過的彝人村里打尖時聽朵母蘇積說起,才與之結伴前來。就在進宮前夜,樓小白聽朵母蘇積說,他還有個同胞兄弟封府庫克遠游未歸,那人自幼頑劣,為拜師學藝曾自割雙耳,終于學成一門“鐵手游龍”的絕技獨步洱海邊陲。
樓白手指著那攤肉泥低語道,這就是封府庫克!
那他就是飛天神鷹?楚天通大惑不解。
樓白手搖頭凄笑:不可能!就憑他的武功,怎值得讓南詔國君牽腸掛肚?
樓白手正說著,無意間抬頭,眼中卻出現極為駭人的一幕!此前大如玉盤的滿月此時竟被一個黑衣人騎在胯下,黑衣人披風駕月而棲,天幕頓時漆黑,而清了宮院落卻被映得金碧輝煌。
樓白手與楚天通這才發現,此前圓月只不過是一只巨大的鍍滿了熒光金粉的竹箏!楚天通抓起石獅再欲拋擲,黑衣人手指輕彈,不見有兵刃發出,楚天通已慘叫跌倒,被石獅砸斷肋骨,然黑衣人并不休手,搶前一步“咔嚓”一聲折斷其脖子張口撕食,眨眼楚天通已化成一堆筋骨。
飛天神鷹!
樓白手一個箭步躥上屋檐,手中的“鳳頭船”撥彈得密如疾雨,剎那間硫磺彈傾巢而出,如漫天飛花射向對方。
卻見那飛天神鷹輕飄飄駕月騰空,輕易間躲過漫天流彈,突然胯下那盞熒光圓月卻變作利器夾風帶響橫掃而來!
圓月如刀,僅擦過樓白手的脖頸,“鳳頭船”的琴音便戛然而停。樓白手臨死前一眼看到,黑衣人腰際懸掛著那塊通透無瑕的綠螺王!
飛天神鷹俯身抱起樓白手,抖掉臉巾,正是閣羅鳳!閣羅鳳張開血嘴慢慢吸干樓白手的血液,仰天大笑。
隨之,清了宮里立即沖進大隊南詔國士兵,高呼萬歲。
原來,這一夜的廝殺不過都是閣羅鳳的圈套。閣羅鳳繼位不久,民間哀怨四起,江湖梟雄層出不窮,閣羅鳳便廣發英雄帖招納義士草莽,并以鏟除飛天神鷹之名挑撥幾方互相殘殺,剪除異己。
且閣羅鳳早在即位前就深研各路武功毒蠱藝技,尤其練成絕學神鷹吸血大功,以吸新鮮精血維持功力。
閣羅鳳望著山呼海嘯的士兵,沉浸在狂喜之中,孰料那盞他騰空駕馭并殺掉樓白手的熒光滿月,此時也在獵獵風中激動和人浪間飛、跳、劃、閃、躍、翻、轉,緩時如凌波微步,急時若剎那流星,突然在空中舞出一個奪目光弧,像片刀光劃過閣羅鳳的胯下,瞬間消失于茫茫寰宇,而閣羅鳳沖天而起的一聲慘叫劃破長空。
從此,閣羅鳳成為路人皆知的閹人。而那滿月之所以狂舞襲人,傳說正是樓白手死前從未外漏的絕技“鳳頭船音”殺手锏,斯人已逝,音律仍可操縱器械挫敵于無形。
也正是因為閣羅鳳成為眾所周知的閹人,五年后的天寶九年,大唐離南詔國最近的行政府衙姚安都督張虔陀,得以與閣羅鳳美妃巖炎私通。閣羅鳳發現后沖冠一怒殺死張虔陀,領軍率先向大唐發起挑戰,憑借其蓋世神功一路摧城拔寨,施展神鷹吸血大功斬殺唐朝名將李陀,并吸干了李陀精血,殺光了李陀所帶十萬兵將和隨行女眷,直染得洱海一帶“血流成川,積尸壅水”。
再十五年后,大唐天寶二十四年的中秋之夜,閣羅鳳忽然從夢中驚醒。他夢到死去多年的妃嬪巖炎竟從一盞金黃的圓月中款步而出,對其輕聲細語:
榮華富貴,怎比魚水之歡;萬頃國土,哪堪菩提之身?
閣羅鳳仰望天上圓月,自忖一生殺戮實在太多,更無福消受人間美色,遂舉掌自斃于清了宮蒼柏之下。
自此南詔國無人繼位,漸漸沒落,直至徹底從地理版圖上消匿。(責編:惠子chlh20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