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09年8月22日
[作者簡介]張偉(1981~ ):男,法學碩士,重慶聚興律師事務所律師。
[摘 要]本文主要論述侗族婚姻習慣法的近代變革與當代變遷,目的在于在研究侗族婚姻習慣法時能更好地把握這些變化的趨勢和實質,從而努力探索其當代發展問題。
[關鍵詞]侗族 婚姻 習慣法 嬗變
[中圖分類號]DF5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11-0003-03
侗族源于百越民族系統,是一個有悠久歷史、深厚傳統和特色鮮明文化的古老民族。2000年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時,人口總數達到2960293人。侗族主要分布在貴州、湖南、廣西三省(區)毗鄰地帶和湖北省西南部,與漢、苗、瑤、布依、土家等民族人民交錯居住。侗族有自己的民族語言,但沒有本民族的文字,一直沿用漢字。按照侗語的方言和文化特征,習慣上把侗族分為兩大方言區,即北部侗區和南部侗區。
一、侗族婚姻習慣法概述
從侗族的大量古歌和傳說可以看出,侗族習慣法起源于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的過渡時期,開始是作為一個房族內部的簡單款約,在“合款”時,從一個房族脫胎出來,逐漸演變為具有侗族全社會性的行為規范。而款約通過口頭傳誦、勒石銘記等方式,成為侗族源遠流長的不可侵越的原始法律制度。
侗族男女戀愛自由,但婚姻包辦,長期以來,侗族婚姻為一夫一妻制,一般實行民族內婚、房族外婚,盛行姑舅表婚。在婚姻締結程序、離婚程序、婚姻禁忌上,每一個環節都有侗族的習慣法規范。
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社會的發展,侗族社會和侗族婚姻習慣法也一直處于發展變化之中。侗族婚姻習慣法作為一種法文化現象,是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且不是在一個密封的環境中發展的。其始終處在與國家法律以及其他民族的法文化不斷沖突和融合的狀態,而這種“融突和合”,以近三百年來最為突出。
二、侗族婚姻習慣法的近代變革
“近代”是指清雍正朝大規模的“改土歸流”開始至新中國成立前二百余年的歷史時期。“改土歸流‘政策’引起了兩種不同文化的激烈碰撞,不同的價值觀、倫理觀、法理念和不同習俗的沖突”。
清初的統治者開始施行一些與民生息政策,鼓勵民族間通婚;各級官府在侗族地區辦書院、興科舉,培養了一批侗族知識分子。隨著侗族社會的經濟、文化得到進一步發展,侗族社會逐步走向封建化。民國時期,中央政府繼續施行民族同化政策,以漢族文化同化少數民族,并發展教育、文化、經濟,實行尊重各民族的宗教和風俗習慣等舉措,加速了漢族文化在侗族地區的傳播,并使國家制定法得以進一步深入。
同時,在侗族內部,由于其婚姻習慣法包含有習俗慣例、超驗的禁忌、長輩權威等因素對婚姻締結的干涉和阻礙;集團婚、地域婚、級別婚等因素對婚姻自主權的干預,引發出多種社會矛盾,釀造了大量的人間悲劇,給侗族傳統社會的穩定和侗族人民的幸福生活追求帶來了較為嚴重的破壞作用。因此,近代侗族人以“聚款立約”等方式,在婚姻習慣法領域進行了一些根本性的改造,以排解紛爭、調和沖突。
(一)“破姓開親”
傳統侗族社會對通婚范圍有嚴格限制,一般來說,本村寨、本房族內部的青年男女之間不通婚姻,而不管空間距離遠近的通婚圈世代均保持互相婚配的義務。由于人口增加和遷徙,婚姻圈的空間距離越拉越遠。各房族或各婚姻集團之間路途遙遠,遠嫁遠娶給男女的婚戀活動帶來極大的不便和人身安全上的隱患。如《九十九公款詞》所說:“侗家人丁興旺,我們總論姓氏結親。三十天路程找女子,七十天路程尋郎婿。帶肉肉生蛆,帶飯飯變餿”。在侗族念詞《破姓開親》里面也講述了遠嫁遠娶的幾樁難事:“說到當初嫁娶,同姓不通婚,異姓才相連,三十天路還說近,四十天路不嫌遠,姑娘新裙成碎布,糯團腌魚蛆蟲延。索彥姑娘半路死,索益姑娘半路亡。尸骨找不到,墳墓無法安。嫁出遠門去,遇難第一樁。進故和彥娘,娘故和流美,四位好姑娘,出嫁去遠方。啟程去夫家,人家才插秧,轉程回來時,谷子己金黃。他們淡了心,吊頸在樹上。嫁出遠門去,遇難第二樁。……”。“有女遠嫁”的嚴重危害成了“破姓開親”改革的直接動因。
清雍正年間,今黔、桂、湘等三省九十九款區的侗族款首齊聚三寶月寨,聯合起來,革除了“有女遠嫁”的陋習,制定了改革“同宗不婚”的“款約”即《九十九公款》,明確規定:“這次立款立約,主要是婚姻破姓破俗規。同族出五服、過五輩,村頭娶姑輩并不礙事理,村腳娶晚輩,也不算犯俗規。……我們結近路親去嚕!”通過“合款”訂約,侗族婚姻邁進現代婚姻之途,只要血緣關系超過五代以上,男女青年之間不拘同姓、異輩、同寨,都可以成為婚偶對象。“破姓開親”是侗族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婚姻改革,從此突破了同姓不婚的血緣界限,縮小了通婚的地域范圍,擴大了擇偶的范圍。
(二)“舅公禮”的改革
“舅公禮”,也稱“外甥錢”,指姑姑家的女兒無法嫁到舅舅家當媳婦時,如舅家無子,或雙方年歲不當,可以允許姑姑家的女兒另嫁,但女方聘禮要全部歸于舅家。《鎮遠府志》云:“清江(劍河)婚嫁、姑之女定為舅婦,倘舅無子,必重獻于舅,謂之外甥錢,否則,終身不得嫁。”在一些侗區,無限膨脹的“舅公禮”成了男方家的沉重負擔,造成了一些地方有兒娶不起、有女嫁不出的嚴重社會問題。同時,姑舅表婚存在婚齡懸殊的現象,如“年歲不對,或大十歲二十歲不等”,容易導致夫妻感情不和。
姑舅表婚給侗族人民帶來了財力上、精神上的沉重負擔,給社會增添了許多不安定因素,因而引發了各地針對婚俗的改革。一是反對姑舅表婚,提倡媒妁婚帖。如在貴州劍河縣小廣村的《永定風規》碑文規定:“今后婚姻,概由父母主政,舅家不得專權。”“嗣后男女婚娶,遵照定例,必由兩家情愿,請憑媒妁,發庚過聘。”在光緒二十四年訂立于貴州錦屏彥洞、瑤白《定俗碑》也有同樣的規定。二是將“舅公禮”改為“認親之儀”。如訂于清道光十一年的貴州錦屏啟蒙的《因時制宜》碑文記載:“舅公只收酒肉,水禮、財禮不得妄受分毫”。雖沒有直接廢除“舅公禮”,但其己不是原來意義上為索取錢財的理由和手段,而成了純粹的婚姻禮儀。在劍河縣小廣等地,規定“舅公禮”從三兩起至五兩止。民國時改銀兩為銀元,仍四元。
(三)婚禮的簡約
受漢族文化影響較深的北部侗區,婚姻儀式十分繁瑣,財禮花費繁重。按“六禮”之規定,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道環節都不能省缺,加上請媒說親、訂婚等程序,禮節繁雜,一般進行三天,多者七天。且伴之以沉重的財禮開銷,侗族人不堪其苦。經濟條件一般的人家,往往一場婚禮下來幾近傾家蕩產,而貧苦人家則只能孤單一生。繁奢的禮儀給侗族社會秩序的穩定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沖擊。于是清道光年間錦屏啟蒙、婆洞一帶等十寨四十八名款首代表,七百余戶“合款”民眾,起款合議婚制改革八條約法,并刻石記文,當作法律執行,史稱“婆洞八議”。針對婚姻六禮之陋弊,“八議”因地因時制宜,規定“行親彩禮六兩”,在一般人家的承受范圍內;結婚時“送親禮物,只許糍粑一槽,其酒肉多寡,聽其自便”;納采之后種種禮節一并廢止;生男育女之家,只許嫡親送禮。民國二十五年三月,靖州牛筋嶺的《改良風俗》款規對禮金予以嚴格限制:“……男女婚姻,必須文明正娶,……行茶過禮,過門之費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折洋八元,中等六元,下等三元”。
三、侗族婚姻習慣法的當代變遷
“當代”定義的時間界限是指新中國成立后至今的近六十年時間。概括起來講,解放后侗族社會主要經歷了兩次重大的變革:一次是民主改革,在少數民族地區建立了社會主義的政治和經濟制度;一次是1978年施行的改革開放,特別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政治制度的變革使得侗族傳統社會組織失去了存在的基礎。生產方式的變革使得侗族傳統文化及其習慣法賴以生存的土壤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外出學習、工作的人越來越多,侗族傳統文化發生了巨變,具體反映在婚姻習慣法領域,其表現尤為突出。
就侗族婚姻習慣法的當代變遷問題總的來說,住交通便利之地、經濟相對發達、受教育水平較高的村寨,其婚姻習慣法變化較大,逐日更新;而交通閉塞、經濟落后之地,其傳統文化受現代文化沖擊較少,婚姻習慣法的變遷情況相對不如其他地區明顯。
(一)婚姻自主度增強,傳統戀愛方式弱化
侗族傳統社會盛行的是戀愛自由而婚姻包辦的習慣法規則,那么在現今,絕大部分侗族青年男女都擁有了自主選擇配偶的自由,“打兒女親家”、“指腹為婚”等包辦婚姻日益稀少。
隨著農村經濟體制的改革,農村富余勞動力增多,青年們大都進城打工,較少有年輕人留在家鄉,侗族的傳統戀愛交友活動自然較少進行。而且,通訊技術日新月異,現在的侗族男女無需行歌坐月、玩山,也可以通過其他方式,諸如一起外出打工、互聯網交友等相互認識、了解,行歌坐月、玩山便失去了必要性。即使是在一些相對仍較閉塞的侗族村寨,因為年輕人大多已外出打工,所以平時并沒有很多行歌坐月、玩山活動。現如今侗族大歌已被電視、電影、卡拉OK等現代娛樂形式所代替,侗族青年會講漢語的人越來越多,但會唱侗歌、念侗賦和講侗族神話傳說故事的人卻越來越少。人們不太喜歡再去玩山趕坳、行歌坐月,而愛上了城里人一對一的戀愛形式。所以,一些侗族青年男女在進行行歌坐月、玩山活動時,交流方式早已從對歌改為對話、聊天,以達到情感和思想的交流,直到感情的穩定,才提及談婚論嫁。
(二)結婚年齡普遍推遲,通婚范圍擴大
侗族早婚現象突出,個別的七八歲,大部分在十三四歲訂親,十七八歲結婚者較為普遍。而現在由于《婚姻法》的宣傳,加上計劃生育政策的貫徹實施,子女撫養成本增加,很多侗族村寨都不再盛行早婚。
與之相對應的是通婚范圍的擴大,傳統侗族社會的通婚圈一般是交往較密切的村寨,且禁止與外族通婚。而在現代社會,一方面人們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對姑舅表婚的危害已經有了足夠清醒的認識,所以近親結婚的現象如今已很少見到。另一方面,侗族男女青年通過知識文化的學習,走向社會,走向大城市,已經不再拘泥于土生土長的地方,長期在外生活,其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都在發生變化,民族間通婚數量增加,并成為一種普遍現象。據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江蘇省“五普”侗族總人數為9528人;安徽省1917人;山東省1245人。從侗族傳統的居住地來看,華東地區侗族人口的分布狀況顯然不是人口自然變動的結果,而更多是機械變動所致。此外,侗族人通婚的地域范圍也有所擴大。一些侗族村寨都有女子外嫁的情況,大多去往沿海經濟發達省份,甚至有個別嫁到了國外。同樣,侗族婚姻范圍擴大的方式還有“引進”外地女子,比如,在貴州榕江縣車江鄉,聰明能干的侗家小伙子因為到云南西雙版納傣族地區傳授西瓜種植技術,而贏得了傣家少女的愛慕,許多傣族姑娘便隨夫回到了車江。
(三)婚姻締結程序及婚后居住方式的變化
在經歷破“四舊”運動后,舊的婚姻制度得到改革,國家大力倡導新風新俗,婚禮從簡,使侗族傳統的婚姻締結程序日益簡約化。如今絕大多數侗區只重視成婚這一程序的操辦,也有的還注重訂婚程序。過去男女從相識到結婚,家族、家庭間的聯系重于個人聯系,現在則更注重夫妻之間在婚前的感情培養。至于“說親”,則因為包辦婚姻大為減少,所以也并不多見。而“測八字”、“雞卜”的程序,雖然在一些地區還保留著,但遠沒有過去那么重要。
現今,多數侗族女孩已經不再遵循婚后“坐家”的習俗。而且,由于經濟的發展,有很多侗族青年長期在外地打工謀生,這些侗族青年男女,在打工地就已戀愛并結婚,或是回家鄉舉行婚禮后,又雙雙外出打工掙錢,使侗族婚后“坐家”的習俗失去了傳承的現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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