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09年9月8日
[作者簡介]孫玉珠: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2007級碩士。
[摘 要]中國古代文人有登高望遠的傳統。這一傳統意蘊豐富,是古代文人詩詞歌賦中常常吟詠的主題。古代文人借此寫景抒情、思鄉懷人、憑古吊今。而古代文人的這一傳統的形成,一方面與中國古代的登高望遠風俗文化有關,另一方面又受“登高必賦”的傳統文化心理影響和他們與生俱來的生命意識驅使。
[關鍵詞]登高望遠 文人傳統 登高必賦 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G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11-0114-02
在現實生活中,姿勢往往是表達我們的愿望、期待、要求和情感的信號和征兆。登高望遠就是其中之一,能夠預示或顯露人們的期待和情感,中國古代文人對此有濃厚的興致。登高望遠構成了中國文人傳統的一部分,是古人詩詞中吟詠的重要旋律,同時也受中國傳統文化、風俗的影響甚大。
一、文人登高望遠的主題創作
登高而望,可見自然的壯闊,花草的繁盛;可遙望家園故國,親友佳人;可傷春悲秋、怨離傷別,可思鄉懷人、感時傷亂。總之,觸景生情,思接千載,易感之心更加敏感,常常有所抒發。“登高望遠”也成為中國古詩詞中一個傳統的吟詠主題。
有關“登高望遠”的描寫從《詩經》就開始了。《詩經#8226;衛風#8226;氓》:“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從正面描寫一女子登高望遠念所愛之人,體現出纏綿悱惻的情感。《詩經#8226;豳風#8226;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詩中寫一位遠征士卒在歸家途中登上東山的感受和對家鄉、妻子的思念之情。從這些描寫來看,懷人、念遠、思鄉、思親構成了《詩經》中“登高望遠”描寫的基本主題。
《詩經》之后,傳統詩詞歌賦便有大量關于“登高望遠”的描寫,把這一旋律吟詠流傳下來。
屈原《離騷》:“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詩人在山丘路上縱目眺望,打算去四方荒遠之地。詩人敘述了自己遭讒見疏的經歷,以及寧折不屈的決心。宋玉《高唐賦》:“長吏墮官,賢士失志,愁思無已,嘆息垂淚,登高望遠,使人心瘁。”不得志的寒士登高望遠,心瘁神傷,觸發了更深的憂郁。王粲在《登樓賦》中寫道:“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王粲“身當亂世,親歷離亂,又懷才不遇,宏圖難展。賦中充盈著沉郁悲憤的壯志難酬之心。”曹操“志在千里”,其《觀滄海》:“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此詩寫他在征戰途中登高觀海,體現出他統攬全局的政治家情懷以及“平天下”的大氣度。阮籍《詠懷》:“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風,離獸東南下。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作者登高之際,見孤鳥、離獸而思念自己的親友。王徽《雜詩》:“思婦臨高臺,長想憑華軒”寫思婦上高臺懷念夫君。
到唐代,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詩人登上幽州臺,抒寫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悲憤。李白的《古風》:“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個人置身漫漫宇宙,望無邊的大海,頓感人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作品被寄予深深的生命意識。許渾《咸陽城東樓》:“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登高即來愁,外景帶動內情,登望興悲。
從《離騷》到魏晉南北朝及唐,“登高望遠”的主題越來越豐富,表達的意蘊也越來越深厚,產生了許多動人的意緒。有個人對社會的行為(比如曹操的“平天下”),有對政治失意的嘆息(比如屈原在《離騷》中的吟唱),懷鄉、念人、思歸的傳統情感得到繼續發揚。
到宋代,儒、道、釋三種思想都從注重外部事功向注重內心修養轉變。宋人把自我人格修養的完善看作是人生的最高目標。一切事功僅是人格修養的外部表現而已。他們多轉入對人生的感悟和刻劃。詞便是他們最合適的宣泄內心衷腸的渠道。宋詞寫離愁戀情,往往寄托于“登高望遠”。張先《一叢花令》:“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抒發了生命之憂。柳永的《八聲甘州》表達思鄉懷人之情。辛棄疾的《永遇樂》、《水龍吟》等詞作則嘆興亡、抒壯志。元明清時期,詩詞中有關“登高望遠”的描寫多是前人抒發的延續,突破較少。
任何一種文學現象的產生都不是憑空而有、主觀臆造的,也不是作者的突發奇想。自從人有意識地進行創作的時候起,文學就浸潤在受傳統文化影響的思想天地里,滋生在現實生活的土壤里。傳統文化熏陶、甚至制約著、決定著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并直接導引著人生的觀念判斷、價值取向和行為準則。每個人人生活動的軌跡都時時體現著被傳統文化所規范的痕跡。受傳統文化影響,文人們在生活中實踐“登高望遠”,登高望遠之際,觸目興情,再把“情”反映于詩詞歌賦的創作中。“登高望遠”在文學作品中被反復表現,就是古代文人受傳統文化熏陶的結果。
二、古人登高望遠的文化緣由
上文中我們論到古人登高望遠的傳統以及發而為文的表現是受傳統文化的影響。那么,中國古代有怎樣的傳統文化影響了文人,古代文人受此影響又產生了怎樣的心理,從而親歷登高望遠的呢?
首先,中國古代有悠久的登高望遠的風俗文化。
在我國,自古就有登高的風俗活動。古代對祖先、神鬼的祭祀就是登上高處進行的。比如祭山神,其地點大都在聚居地附近靠山頂處,通常叫“護山頂”。最早的高臺建筑就是用于祭天祈雨的。后來有了各種各樣的臺,如《禮統》載:“夏為清臺,商為神臺,周為靈臺。”
此外,九九重陽節是登高望遠集中進行的節日。孫思邈《齊人月令》中寫道:“重陽之是日,以糕酒登高眺遠,為時宴之游賞,以暢秋志。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及醉而遠。”可見,重陽節這天,大家攜手登高,飲酒宴賞。所以重陽節也被稱為“登高節”。這一日的登高作為一種民間活動相傳始于西漢。《西京雜記》中有記載:漢高祖劉邦的愛妃戚夫人被呂后殘害后,侍候戚夫人的宮女賈佩蘭也被逐出宮,嫁與貧民為妻。賈佩蘭傳出,在皇宮中“每年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
登高還隱含著消災避禍、祈福求平安的意味,并流傳下來帶有神話色彩的“桓景避難”的故事。南朝梁吳均《續齊諧記》載:“汝南桓景隨費長房游學累年。長房謂之曰:‘九月九日汝家當有災厄,急宜去。令家人各做繹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消。’景如言,舉家登山。夕還家,見雞、狗、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代之矣。’今世人每至重九日登山飲菊花酒,婦人帶茱萸囊是也。”東漢年間,這個故事傳開,農歷九月初九這一天插著茱萸登高處飲菊花酒也流傳下來。“登高望遠”寄予了人們對生命的美好希望,期望無災無禍,壽命長久,步步高升。
其次,古代文人受到“登高必賦”的傳統文化心理的影響。
中國古代文人愛好登高望遠。大自然天造地設的雄偉神奇,現實生活中人們巧奪天工的金碧輝煌都讓古代文人充滿了好奇和景仰。“平生奇觀,愛登高臨遠,尋幽選勝,欲上層樓窮望遠。”(趙師俠《酹江月》)文人登高望遠變為一種文化現象,還與古代積淀的傳統文化心理有關。《韓詩外傳》卷七:“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愿何?”儒家的思想影響了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對于民族文化心理的塑造起著關鍵作用。特別是積極的入世哲學滲進了傳統文人的骨子里,無論是沉于下僚不得志者,還是高居臺閣春風得意者,或是失意官場歸隱田園者,他們最初的意識里是都要“奮發向上”、“積極進取”的,甚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要完成“立德”、“立功”、“立言”這人生“三不朽”。對文人而言,儒家理想不僅是一種把個體融入到社會和群體中,為群體奉獻的人生哲學,更是所有文人的一種個體奮斗的行為趨向。無論“君子”還是“大夫”,要依靠文才躋身政壇,身體力行實現儒家理想,都需要吟詩歌賦的才能。
《漢書#8226;藝文志》曰:“不歌而頌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登高而賦是“九能”之一,被視為有“才”的表現,“可以為大夫”。相反,則可能被譏笑為無能無才。李白在黃鶴樓上也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有詩在上頭”的嘆息。可見,登高而賦還是文人獲得價值認同的依據,是證明自我才華,實現人生抱負,完成生命對社會的責任,甚至流芳百年的途徑。王羲之諸人在蘭亭宴享唱和,并產生了一份蘭亭雅集成為后世文人向往和效仿的典范。這種以“登高能賦”來證明能力而實現價值的觀念對歷代文人都有強烈的誘導作用,這也是文人喜登高望遠、登高必賦的深層文化心態。
再次,古人受與生俱來的生命意識的驅使登高望遠。
如前文所言,儒家思想主張積極的入世精神,文人渴望登高而賦,找到進身之階,實現遠大抱負。“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古代文人內心存有與生俱來的生命意識,充滿濃重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
但封建社會的“士不遇”現象非常普遍,歷代文人多有懷才不遇,壯志難酬者。當文人自覺不自覺地登高望遠之際,遠大的理想與殘酷現實的矛盾,使他們清醒地認識到了宇宙的無窮,人生的短暫。周邦彥在《過秦樓》時感慨“人靜夜久憑欄,愁不歸眠,立殘更箭。嘆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沉書遠。”年華如一瞬,詞人要建功立業談何容易,因而常常“夜久憑欄,愁不歸眠”。
處于矛盾之中,文人還是情不自禁地登高望遠,執著追尋。但需要注意的是,文人骨子里極強的社會參與意識,不會讓他們就此消沉下去,他們面對大自然的強勢,生命的勇氣和抵抗力就會被喚起,把心靈提升到超出凡庸的境地,高山仰止,見賢思齊。正如辛棄疾憤然:“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生命受挫折,迸發出反抗力,引起一種向上的情感,要求“飛向崇高的事物,并在理想中把自己與它等同起來,分享著它的偉大”從生命中生發出的反彈力和抵抗力還可以提升個體的尊嚴,從主客統一中實現精神上的轉換,求得生命的自由與對精神家園的回歸。如吳文英《八聲甘州》詞結尾處有“水涵空,欄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琴臺高處,秋與云平的開闊奇壯的景觀暗示出一種人格、精神上的轉換與超升,使人獲得了永遠追求的崇高的生命力量。
另外,古代文人“登高望遠”以“尋興”,可以實現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孔子曾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論語#8226;雍也》)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就是說人們受自然物的影響,在視聽感官上產生愉悅之感。人們可以在山水的陶冶中忘卻憂愁,愉悅身心,心馳神縱。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風俗文化,還是民族的文化心理、文人的生命意識等方面來考察,文人都與“登高望遠”有著不解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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