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由的名義狂歡

[收稿日期]2009年9月10日

[作者簡介]劉悅(1981～ ):女，吉林通化人，助教，山東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和大學英語教學。

[摘 要]自稱“流氓無產者的吟游詩人”的亨利#8226;米勒用他那狂歡化的語言，在他的第一部自傳式小說《北回歸線》中，通過描述自己的狂歡化生活、死亡觀、及狂歡式世界憧憬來揭示他的狂歡式世界感受，即以交替與更新為核心的擺脫一切陳規、束縛和壓迫的對自由的永恒追求。

[關鍵詞]亨利#8226;米勒 《北回歸線》 自由 狂歡化 狂歡式世界感受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11-0129-03

亨利#8226;米勒是“世界文學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少數最有爭議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一些正統的文學評論家視作“洪水猛獸”、“不宜付梓”，而同時，一些文學界的杰出人物如英國詩人、小說家勞倫斯#8226;達雷爾卻稱贊說:“今日之美國文學以他(米勒)所做之事的意義而開始，也以此而告終結。”他大器晚成，但一開始便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即他的自傳式小說。亨利#8226;米勒在一部有關他的電影中說到，“我的書就是我所是的那個人，我所是的那個困惑的人，那個隨隨便便的人，那個無所顧忌的人，那個精力充沛、污穢下流、愛吵愛鬧、細心體貼、一絲不茍、說謊騙人、誠實的可怕的人。”他善于在自己的每一句話中顯示出自己的個性。他通過寫自己，尤其是通過寫自己的迷惘、不幸、卑鄙、猥瑣來揭露和控訴西方社會對人性的扭曲和對個性的扼殺。他是人類歷史上少數幾位想要把整個西方世界的包裹拆開并重新打理的人，而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讓別人傾聽他的聲音，并且能夠聽得進去。

《北回歸線》是亨利#8226;米勒的第一部自傳式小說，也是他在西方文學界投下的第一顆重磅炸彈。許多人對其避之不及，也有許多人為其拍手稱快。美國著名詩人T#8226;S#8226;艾略特把《北回歸線》稱為“一本十分卓越的書”、“一部相當輝煌的作品”。它觸動了許多讀者的固化的神經，并試圖打通人們凝滯已久的精神和道德血栓。

“北回歸線”的英文原文是“Tropic of Cancer”。“cancer”作為普通名詞，有“癌癥”的意思，亨利#8226;米勒想以此來宣告他所生活的那個西方社會已經得了不治之癥而瀕臨死亡。另一方面，“cancer”在天文學中，有“巨蟹座”的意思。亨利#8226;米勒在他的的筆記本里摘抄了古羅馬諷刺小說《薩蒂利孔》中的這樣一句話:“我自己出生在巨蟹座下，因此我獨立自主，在海上和陸地上都擁有大片領地。”亨利#8226;米勒以蟹自喻，表明他想像蟹一樣橫行不羈、自由自在。而正是這個寓意非凡的書名告訴讀者:亨利#8226;米勒可以在這樣一個瀕臨死亡的世界中仍能保持他自己的本真面貌，仍能保持自己內心的自由，這遠非每個人都能做到。

許多文學評論家都認為《北回歸線》中的語言與文藝復興時期拉伯雷創作的特殊語言十分相似。他們都以激烈的口吻、粗鄙的語言來公開談論人們日常生活中往往十分避諱的東西。原蘇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巴赫金稱這種文學創作語言為狂歡化的語言。在巴赫金看來，狂歡化的語言是具有時代性的語言。“它嘲弄、顛覆、消解、懸置一切妨礙生命力、創造力的等級差異。”亨利#8226;米勒即用這種具有顛覆性質的狂歡化語言描述他在巴黎的狂歡化生活、對生與死的看法以及對一個新世界的憧憬，從而折射出他對自由的永恒追求。

一、亨利#8226;米勒的狂歡化生活

巴赫金把狂歡詮釋為“無所畏懼的歡快”。亨利#8226;米勒在全書一開始便寫到:“我沒有錢，沒有人接濟，沒有希望。不過我是活著的人中最快活的”。他不懼怕貧窮，不懼怕孤獨，也不懼怕死亡，他毫不畏懼地去重復犯錯或碰釘子。在米勒眼里，現存的一切道德標準都是偏見，都是束縛人類本性的枷鎖。而巴赫金所宣揚的“軀體生活”才是真正自由、健康的生活。他的生活也完全是這種受生命本能支配的軀體生活，即狂歡化生活。通過對這樣一種生活的刻畫，亨利#8226;米勒表達了他對現存制度的批判與否定，并在否定中洋溢著再生與更新的氣息。

亨利#8226;米勒在書中描寫的生活是流動的、無邏輯的、非理性的。在他看來，“我是自由的——這才是最要緊的……”。他的生活座右銘便是“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事!干什么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歡樂;干什么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欣喜。”而他確確實實是按著這個座右銘來生活的。

亨利#8226;米勒在《北回歸線》中津津樂道于自己的丑陋粗鄙。他自稱為“一只瘦弱、饑餓的鬣狗”在四處覓食。吃，在他的生活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只要想到一頓飯——另一頓飯，我就會活躍起來……在我與未來之間形成障礙的惟一的東西就是一餐飯，另一餐飯。”米勒認為，吃是人活著的直接體現。在原始初民看來，只要一個人能吃、能喝就證明他活著、他健康。正如亨利#8226;米勒自我評價到:“我并不否認我健康，結結實實、牲口般的健康。”但是亨利#8226;米勒并非向人們宣揚他活著就是為了吃飯，而是揭示吃是人類天性的一面，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自由權利，是永遠勝過死亡的生命之力的表現。正如巴赫金所說，“在吃的活動中，人與世界的相逢是歡快的、凱旋式的;他戰勝了世界。吞食了他，而沒有被吞食。”

亨利#8226;米勒通過粗鄙的語言、齷齪的行為不斷地自我丑化，但是他如同狂歡節上的丑角一樣，唾棄道貌岸然的偽飾、反抗道德法規的壓抑、顛覆腐朽墮落的現實世界。這種狂歡化生活是展現自己存在的另一種自由的形式，是自我在最好的方式上的再生與更新。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既是現實的，又是理想的;既懸置道德審判，又模糊一切標準和規范。

二、亨利#8226;米勒的死亡觀

一個偉大思想者最深邃的見解，也許正在于他對生與死的看破。亨利米勒正是具有這種深邃而動人的死亡見解的思想者。

《北回歸線》中對死亡的描寫隨處可見、俯拾皆是。該書一開始，米勒便寫到“時光之癌癥正在吞噬我們，我們的英雄或者己經自殺，或者正在自殺。”以此來點明書名的另一層含義。米勒在書中不厭其煩地描寫著死亡，評論著死亡，好像死亡如同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如同明天一樣即將到來。這樣濃重地渲染并沒有增強讀者對死亡的恐懼，反而使之變得無足輕重。亨利#8226;米勒深受德國哲學家施本格勒關于西方沒落學說的影響。他認為西方文化已經度過了創造階段，正在進入無可挽回的沒落，它的未來必將是死亡。對于西方的沒落，亨利#8226;米勒沒有流露出任何惋惜與慨嘆，相反，他歡迎這種死亡，他對之沒有恐懼只有狂喜，因為他看到西方文明的腐朽墮落以及對人性的壓抑與摧殘，他期望它的滅亡，而他顛覆這個沒落世界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他狂歡式的笑。

“這個世界在腐爛，在逐漸死去。不過它還需要‘決定性的一擊’需要被炸成碎片。”亨利#8226;米勒用他狂妄的笑給他眼中瀕臨死亡的世界以致命的一擊。“世上有些人就是十分古怪，甚至死亡也會使他們變得可笑。死得越可怕他們就越顯得滑稽可笑。想把他們的死亡看的嚴肅一點兒也沒有用——你想要在他們的死中找出什么可悲因素，你就的撒謊，就的偽善。由于無需擺出假惺惺的姿態，所以我們可以縱情的為這件事放聲大笑。”在得知一個小校對員的死訊后，亨利#8226;米勒發表了以上的看法，而這正好是他對即將死亡的世界的看法。這個世界在他眼里已變得十分古怪和墮落，死亡只能使其顯得滑稽可笑。它不值得人們悲痛，因為它沒有什么值得人們留戀的。相反，人們可以為這件事情放聲大笑，因為舊世界的死亡意味著一個新世界的即將誕生，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值得人們額手歡慶的呢?

這就是亨利#8226;米勒狂歡式的笑，它“與自由有著不可分割的和本質的聯系”。它既是歡樂的，也是嘲諷的;既是肯定的又是否定的;既埋葬一個舊世界又催生一個新世界。狂歡式的笑揭示了死亡的更替與變化的深刻內涵。死亡預示著新生，新生中又可以預見到死亡。這也是亨利#8226;米勒深邃而動人的死亡觀。他痛恨一成不變與腐朽墮落，他渴望更替與變化，他向往生長和自由。在他看來，一切都成問題，一切都要懷疑，一切都是狂歡。但是，他的死亡觀也對未來有所預見，作出承諾，并指明方向，他的充滿死亡的字里行間中洋溢著濃重的未來的氣息。

三、亨利#8226;米勒的狂歡式世界憧憬

美國作家、精神分析學家、亨利#8226;米勒的密友阿那依斯#8226;寧在給《北回歸線》寫的序言中寫到“作者以純樸的誠實娓娓道來的，他所遭受的種種恥辱和失敗并不是以失落感、沮喪或萬念俱灰的情緒而告終，而是以渴望，對一種更加豐富多彩的生活如醉如癡的、貪婪的渴望而宣告結束的。”當年惠特曼希冀建設一個擺脫西方傳統束縛的新型國家的美國夢，被亨利#8226;米勒在他的小說中繼續演繹下去。對此卡爾#8226;夏皮羅一語中的，他認為亨利#8226;米勒是“惠特曼在二十世紀的再生”。不過米勒“既做著美國夢，又是美國夢的批判者”，他的美國夢比惠特曼的更自由、更具有顛覆力量，他的新世界擺脫了一切妨礙生命力的僵化、腐朽的束縛，在其中，“他剝下了假面，放棄等級，贊揚肉體，詛咒上帝、國家，戲謔生活中一切沉重的嚴肅的東西”。這是一個狂歡的世界，是亨利#8226;米勒渴望的自由世界。

在《北回歸線》中，亨利#8226;米勒對他所生活的那個腐朽墮落的世界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寫，其中充滿了詛咒和唾罵。但是這些灰、黑色調并沒有掩蓋住米勒真正要描繪的那個色彩斑斕的世界，“那兒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與時代不協調的。”好像米勒在他精心繪成的一個異彩紛呈的油畫上潑上了一層灰、黑顏料，其間留下了這一塊兒、那一塊兒的畫面沒有被完全遮蓋，而這些就是他流露在書中對于那個新世界的只字片語的描寫。“我想要一個男人、女人、樹木都不講話的世界(因為如今的世界上話講得太多了)!我想要一個河流能把人載到各地區的世界……一個充滿自然的憤怒、激情、行動、戲劇、夢幻、瘋狂的世界，一個孕生欣喜而不是干放屁的世界。”這個狂歡世界與現實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亨利#8226;米勒將這種反襯推至極致，使它所觸及的一切都變得模棱兩可，使一切狹隘的嚴肅性都變得滑稽可笑。于是我們會發現:生命、信仰和身邊整個世界是如此脆弱，簡直危如累卵，不堪一擊。而亨利#8226;米勒所憧憬的新世界將現實世界推向一個極限，如果再向前跨一步，一切都將重獲新生。

亨利#8226;米勒所向往的這個“充滿自然的憤怒、激情、行動、戲劇、夢幻、瘋狂的世界”與巴赫金所描述的“第二世界”既狂歡的世界有著本質上的相似性:它們都包羅萬象(針對世界整體、歷史和世界觀);都試圖顛覆權威和規范;以及他們都與自由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亨利#8226;米勒的狂歡式世界把“崇高的精神的理想的東西，都貶入到物質和肉體的層次，貶入大地和身體的層次。而這種貶低既是埋葬，又是播種，是置之死地，又是令其重生。因為大地在吸收的同時也在孕育，它又一次迎來了新的誕生。”這個新世界的一切形式和內容都洋溢著交替與更新的激情，充溢著對占統治地位的可笑的真理和權利的顛覆。

亨利#8226;米勒是叛逆精神與自由精神的化身。他的《北回歸線》有著令人愜意的自由的結構，而他恒常把放蕩的故事與哲學思考相鄰而置，這些哲學思考的非嚴肅的、諷刺的、滑稽的然而卻是震撼的特性使讀者享受了一次智力、幽默和想象力的盛宴。亨利#8226;米勒這些哲學思考的核心就是他的狂歡式世界感受。它“與一切現成的、完成的東西相敵對，與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動搖和永恒性的東西相敵對。為了表現自己，它所要求的是動態的和變易的，閃爍不定、變幻無常的形式。”它的核心是交替與更新的精神。正如亨利#8226;米勒所欣賞的偉大詩人彌爾頓的一句話:“我愛流動的一切”。而一切自以為永恒、合理的制度、規范、真理、文化都在變易與流動中溶解消失。

這種狂歡式世界感受超越了狹隘的標準，任何教條主義、任何專橫性、任何片面的嚴肅性都不能與之共融。它與一切完成性和穩定性、一切狹隘的嚴肅性、一切思想和世界觀領域里的現成性和確定性相敵對。它的啟發意義是無比巨大的。

《北回歸線》一書從一開始就引起了世界文學界的廣泛爭論。許多人認為書中大量的性描寫和污言穢語有損文學的藝術性，而松散的結構也削弱了作品的可讀性。可是阿那依斯#8226;寧卻認為，書中雖有一些“未成熟的思想和未完成的行動，像一捆破布亂麻”，但是只有那些“過于挑剔的人會用它們勒死自己的”。亨利#8226;米勒也在書中說到:“比一切更加淫穢的是惰性，比最難聽的賭咒發誓更褻瀆的則是麻痹”。他正是想通過這些粗俗的描寫來把人們從昏睡中喚醒，從而給人們麻痹的心中注入新鮮的血液。在他所贊揚的交替與更新中，人們可以體會到生命的流動，自由的奔放，和生生不息的脈搏。

[參考文獻]

[1]楊恒達:《亨利#8226;米勒全集譯序》，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2]施咸榮:《美國最有爭議的作家——〈北回歸線〉的作者亨利#8226;米勒》，《美國研究參考資料》1991年第1期。

[3]〔美〕杰#8226;馬丁:《總是興高采烈》。

[4]劉康:《文化的喧囂與對話》，《讀書》1994年第2期。

[5]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6]亨利#8226;米勒，袁洪庚譯:《北回歸線》，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年版。

[7]〔美〕卡特琳娜#8226;克拉克、邁克爾#8226;霍奎斯特著，語冰譯:《米哈伊爾#8226;巴赫金》，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8]阿那依斯#8226;寧，袁洪庚譯:《北回歸線》序，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9]梅蘭:《狂歡化世界觀、體裁、時空體和語言》，《外國文學研究》2002年第4期。

[10]袁洪庚:《癡人說夢:試論亨利#8226;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歸線〉》，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11]夏忠憲:《拉伯雷與民間笑文化、狂歡化:巴赫金論拉伯雷》，《外國文學評論》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