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與感知覺

[收稿日期]2009年9月10日

[作者簡介]姚達麗: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摘 要]本文以麥克盧漢的《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為研究文本，從媒介與感知覺的關系出發，展開論述了麥克盧漢所劃分的人類社會的三個時代及其代表性的媒介對人的強大塑造力，并站在今天傳播媒介發展狀況的背景下對其觀點作出評價。

[關鍵詞]媒介 感知覺 部落時代 機械時代 電力時代

[中圖分類號]G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11-0145-03

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中提出了關于“地球村”、“媒介即訊息”、“媒介是人的延伸”等著名的觀點，在傳播學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本文從媒介對于人的感覺比率和感知模式的影響及塑造作用這一角度出發，評述麥克盧漢關于媒介(技術)如何改變人際關系和人與自身的關系的觀點。

麥克盧漢將人類社會劃分為三個時代:部落時代、機械時代、電力時代。時代的劃分以典型的媒介為依據。部落時代對應的媒介是口頭語言，機械時代則以拼音文字為代表，電力時代是從電報開始的電力媒介。這些媒介對人的感知覺均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并因此鑄造了一個時代的鮮明特征。

一、口頭文化時代(部落時代)

部落時代，或稱口頭文化時代，麥克盧漢選取的媒介研究對象是言語(口語)。在他看來，任何媒介的“內容”都是另一種媒介，從電力時代的電報，往前推，其內容是印刷品，印刷品的內容是文字，即電報→印刷→文字→言語→思維，言語是將內在的思維首次完整轉譯并傳達出來的媒介。言語對于部落人自身和部落社會的塑造及影響呈現出這樣的特點:

首先，整體的:口頭經驗在進行信息傳遞時需要人的整體感知覺的投入。聽者與說者在一定的空間范圍內交流，調動腦力把信息組織成言語傳遞給對方，隨時接收信息并反饋，語氣、情態、肢體動作也在傳達細膩、微小的情感。在口頭交流當中，聽覺、視覺、觸覺、思維，必要時嗅覺、味覺都要全部參與其中。

其次，集體的:口頭交流受限于聲音在空間上的傳播范圍以及在時間上的稍縱即逝，有效、大量地傳遞信息需要人們集體在場。一方面，人員的聚集能夠保證信息到達的及時性，以及信息傳遞的準確無遺漏;另一方面，聲音的傳播是無選擇性、難以遮蔽的，因而，成員在聲音可達范圍內獲得的信息將是均等的、共享的。口頭經驗傾向于形成集體的融合，而非個人隱私觀。

這種集體性還引出這個時代的第三個特點:成員間的管理是部落式的。作為部落社會，族群的聚合呈現出以下的特點:人數少，個人參與度高，直接管理，分散的部落，未形成中央集權。中心是與邊緣相對而存在的，對于口頭傳播，其輻射力之小，要形成中央管轄還遠遠未能成氣候。

再次，部落人對于宇宙、生命的感知是直觀的。整個宇宙和生命現象在他們面前呈現出紛繁復雜性，因為機械化的切分性、序列性、重復性，在部落社會中還沒有媒介可以附體。

二、拼音文字時代(機械時代)

拼音字母表是創造“文明人”的技術手段。在麥克盧漢看來，自從部落人學會識字，整個人類社會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拼音文字的基本特點是視覺性的，線性的，切割的，整齊劃一的，重復性的，這些特點對人的感知模式和人際組合模式起著強大的塑造作用。

首先，感知覺的分離。口頭經驗需要整體感知覺的投入，人處在一種整體合一的狀態，而在拼音文字時代則不同，拼音文字僅作用于視覺，它是對人的經驗的分解和隔離，它將紛繁的世界，復雜的情緒以及所有口頭交流時豐富的情態都壓縮為線性單一的文字。文字不需要人的感知覺全部卷入其注意的客體，人沒有機會也沒必要對每一種情景作出全面反應。因而，麥克盧漢說，有文化的人傾向于:做任何事情都持相當疏離超脫的態度。

其次，個人價值觀及民族社會的興起。如果說“隔墻有耳”形象地說明了聲音傳播的穿透性與無選擇性，那么，置身于集會中卻沉浸在個人的文字閱讀則說明了文字的某種非共享性以及文字如何將個人與集體分開。

每一種分離都將帶來加速的信息傳遞，而加速到一定程度必然引起某種文化同質化，進一步加速或加速不平衡則有可能發生新的分裂。當文字與紙路(莎草紙+道路)相結合，文字時代的第三個特點便凸顯出來:社會統治的中心—邊緣結構。文字、莎草紙、輪子、道路，速度加快意味著在更遠的距離進行更多的控制。原先的部落模式被打破，統一的文字訓練出了整齊劃一的軍隊，權力從僧侶階級轉移向軍事官僚階級，開始了對外擴張的大帝國時代。維持這種統治，中央要使盡量多的邊緣地區同質化，否則差別懸殊會使有些板塊分離出來構成了新的獨立中心，正如鐵路的快速運轉引起了北美的獨立。

第四個改變是，對世界的把握是切割肢解的、序列性的、整齊劃一、重復的。拼音文字其形、音、義和言語內容相互分離，豐富的含義分割成一個個的音節或詞匯單元然后組成線性序列——這種分割、組合、運動的模式是整個機械時代(人類文明)中，人把握世界、探索宇宙、發明創造的核心模式，成為了人翻譯這個世界的口訣。數學，力量與空間的線性壓縮:通過數學單位對觸覺進行分割;將幾何圖形化約為一條線性的函數公式。貨幣，既是勞動的貯存，更是一種勞動與另一種勞動的轉換，一種資源與另一種資源的轉換，甚至是(對于國際貨幣而言)一種文化與另一種文化的轉換，所有這些轉換的前提，正是必須將這些紛繁復雜性譯解為按單位進行切割的某種共同價值(比如，無差別的人類勞動)。時間，用分秒這種統一的時間單位分割時間感，這種計量方式慢慢滲透入一切感知生活中，于是，人的吃飯、睡覺、工作，都隨著時間的重復性進入周而復始的循環。

在麥克盧漢對機械時代媒介的講述中，都在指向這個由拼音文字所帶來的核心模式——任何事物都能無限分割為同一的單位并分置入活動、連續的線性序列。機械時代，宇宙間的所有，都經這一模式的轉譯而成為感知覺所能把握的客觀世界與真理。

三、電力媒介時代(電力時代)

麥克盧漢對于電力時代的到來大為欣喜，在他看來，電力時代取代了機械時代，使人類擺脫了機械主義的分割肢解和線性擴張，使人類回到了重新部落化的“地球村”，進入了自動化、整體化、感性、有機聯系、差異多樣的有機神話時代。

麥克盧漢有一個觀點很清晰，即人類的文明發展過程即是新舊媒介更替的發展過程，而促使新媒介替換舊媒介的原因是信息的加速運轉。機械時代是單方面加速信息流通;電力時代是“非常之大的加速現象”，其動力來源是電能。信息的加速運轉既是媒介產生的結果，又是促生新媒介的動因——信息加速到一定程度會促使另一種媒介的產生。麥克盧漢從機械時代轉入電力時代媒介的介紹時，有兩條線索可以看出“舊媒介導致信息加速又進一步促生新媒介”這一觀點的演繹:信件→電報→電話;連環漫畫→連拍照片→電影。前者，從依靠道路的文字信息傳遞到通過不受空間距離限制的電力傳遞文字信息，再到還原聽覺的、遠距卻即時的口頭語言交流;后者，從用模糊的、斷面截取式的、圖文相配的連環畫來講述現實，到用細節完整清晰的照片呈現場景，再到通過流動的視聽電影表現生活。這兩條線索一方面看出信息加速運轉在電能的推動下如何一步步催生新媒介，另一方面更看出電力時代媒介帶來的感知覺體驗的變化。

首先，聽覺復活。在機械時代，“眼睛”取代了“耳朵”，與口頭文化相伴隨的生動性與紛繁復雜性一并壓縮為線性排列的拼音文字;而電力時代，從唱機、收音機到電話，恢復了人與人之間的聽覺接收和口頭交流，實現了遠距離的口頭信息傳遞，聽覺及生動豐富的情緒、情感交流重新復活。

與此緊密相關的便是，感知覺的統一。在電影的世界里，畫面的、動態的、視覺的、聽覺的全囊括其中，使感知覺深度卷入。

從麥克盧漢對冷、熱媒介的區別更能進一步了解電力媒介對于人的感知模式的影響。雖然麥克盧漢并沒有明確提出，但從他對冷、熱媒介的陳述中可以得出:麥克盧漢認為冷媒介才是未來媒介發展的方向。熱媒介“只延伸一種感覺”，高清晰度、信息量大、參與程度低、排斥性、共時的;代表媒介是收音機、電影。而冷媒介的特征是低清晰度、信息量小、參與程度高、包容性、歷時的;代表媒介是電話、電視。冷熱媒介也是相對而言的，與收音機、電影相比，更熱的媒介則是以印刷術為代表的機械時代的媒介。冷媒介不像熱媒介那樣，單一的信息大量輸出、極高的清晰度、不容人們參與、排斥獨特性，而是需感知覺的深度介入。

因而，電力時代的第三個特點是恢復高參與程度的差異多樣性文化。電話，在接受者的填補及相互交流的過程中完成信息的編撰與定稿，實現信息的傳遞，私人性與個體性突出。電視，麥克盧漢認為，電視不適用于清晰度高、有爭議的政治主題，它有利于表現過程而不是形象鮮明的產品，有利于表現整個政治姿態，而非政治觀點，人們需要在過程中去參與、去批判，對包裝嚴實的最終單品并不“感冒”。麥克盧漢還認為，電視的來臨使得方言被認為能提供深刻的社會紐帶，這種社會紐帶靠不自然的“規范英語”是無法建立的。高度偏重書面文化的人們試圖用機械時代的同一性、社會同質性來處理種族整合問題，已經行不通了。因此，與口頭文化時代的那種個人性不鮮明的部落式集體觀不同，也與機械時代的那種因拼音文字而孤立出來的個人又在中心—邊緣的被統治中被同質化不同，電力時代是高參與度的差異多樣性的文化，是非集中的，多中心的差異集合。

電力時代的第四個特征是:由于電力時代信息的傳播方式不再是線性擴張，而是內爆——瞬息萬里和深層覆蓋，這一特性決定了這個時代思考問題的方式也不再是線性的，而是“一開始就同時對付問題和答案”、處理共生共存的“關系”的同軸模式。電臺、電話、電視網的覆蓋，使信息瞬間便到達各個角落，“空間和時間就在一個時空世界中互相滲透”，“人們的生活彼此糾纏”。探討問題的方法、方式也轉到了研究總體效應、對整體信息“以同軸圓的軌跡進行螺旋型追蹤”之上。

四、結語

綜觀三個時代媒介的塑造力，麥克盧漢關于媒介對人的感覺比率和感知模式起著不可抗拒的改變作用，對人的組合與行動的尺度和形態發揮著塑造和控制作用的觀點，視角獨特，深刻精辟、有敏銳的洞察。麥克盧漢為我們描繪了電力時代的美好光景:消除時空差異，恢復每個人的參與作用，容許個體的獨特性存在，還原對紛繁生動的宇宙世界的總體性把握，人與人之間實現差異多樣的融合……而這一切，都源于電力媒介的作用。麥克盧漢的觀點也有其片面性，正如他一直招受的那些批判——“技術決定論”、“技術烏托邦主義”，因為麥克盧漢在討論媒介如何改變人際關系和人與自身的關系的時候，實際上他已經切入到社會發展走向、人類自身發展未來的重大命題。上述的“美好光景”的實現，更重要的還涉及到諸如權力、利益平衡、制度等關鍵的社會因素，并非單靠媒介的影響力就能達成。但我傾向于這樣來看待麥克盧漢:作為傳播學大師，麥克盧漢當然不會無視社會因素空談媒介的影響力，然而，他從媒介對人的感知模式的深刻影響出發，提出了媒介對個人及人群的塑造有超出社會因素制約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的觀點，使人們充分注意到身邊的媒介(“大媒介”或“泛媒介”)的無意識的滲透。

另外，麥克盧漢認為電力時代對人們的世界把握方式已不再是機械時代的線性模式，而是同軸模式。這種同軸模式處理的是所有共生共存、相互影響的關系。麥克盧漢雖然沒有展開對同軸模式進行詳細闡釋，但他已經流露出這樣的傾向:同軸模式將取代線性模式，線性模式將會被替代。然而我認為，線性模式——任何事物都能無限分割為同一的單位并分置入活動、連續的線性序列，不可能被同軸模式取代，決定同軸模式的電力媒介也沒有超出線性模式，電力媒介只是切分得更深入、更細致、運轉得更快，以致于超出人的感知覺所能把握的范圍之外，而取得一種類似質變、異質性的外觀。

今天的媒介——網絡和3G移動電話，更印證了麥克盧漢關于冷媒介的判斷和預言。它們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這些媒介為更美好的生活、更民主的社會的發展提供了技術上的硬件支持，然而，我們仍需在制度上、規則上朝著更進步、更自由、更全面發展的方向做出努力。

[參考文獻]

[1]〔加〕馬歇爾#8226;麥克盧漢著，何道寬譯:《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

[2]曹智頻:《理解媒介:國內麥克盧漢研究述評》，《東南傳播》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