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的雜說

裸字很時尚。諸如裸奔、裸聊、裸考、裸官、裸退等等之類裸族詞日漸流行，“裸”義的變化、引申，好玩、幽默、分外妖嬈。

其實，裸的本義是赤身露體。

任何人都是赤條條來的，并無稀罕之處。男人與女人，該有的誰都有。自從人懂得穿衣遮體之后，不該露的地方裸露出來，這就顯得另類了。對于另類還有明文所禁，《圣經》上至少有七處提到“不可露出下體”，印度《摩奴法典》、伊斯蘭《古蘭經》規定女性除眼睛外不準露出任何身體部位。即便是遠離塵世的土人，今日也不完全赤身裸體，男人的陽具用竹管套著，女人的私處用樹葉裙遮著。

我曾去過日本，在那里赤身裸體并不另類。夜晚，我在橫濱的街頭，見到璀璨的燈箱廣告上閃爍著光裸的女人。那是色情場所，是公開的，街上還有穿著藍白相間水手衫的小姑娘在拉客。小姑娘模樣純情，像中學生，這就是日本有名的援助交際。我在日本還泡過一次溫泉浴，不過不是傳統的男女混浴，我與之同浴的，是幾個日本老頭兒，瘦瘦的，都很警惕地用毛巾遮住下體。事實上，日本男女混浴是平常之事，并無窺視、邪念之嫌。不僅如此，父女同浴，女兒赤裸著身子為父親搓背，也無亂倫之說。日本有一傳統夏日祭，稱之為光屁股節。每年夏季七月一日至十五日，一群只著兜襠布屁股裸露在外的男人，叫喊著“歐伊沙——歐伊沙”，抬著一龐大的裝飾物走過大街，女人們沿路向男人們潑水，男人們越發狂叫亂喊。與之類似的，還有裸祭，全身赤裸的男女老少，踩著冰涼的海灘，向大海奔去，縱入海中，吶喊祭神，用海水澆身驅邪。日本的裸吃，也是驚世駭俗的，有一種叫做女體盛的宴席，一少女脫得精光，仰躺在布桌上，她的腹部作為美味佳肴的盛器。我讀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他寫的裸少女陪老人睡覺的故事，讀來晦澀而詭秘。我想，這個民族崇尚與炫耀生命力的強盛，對于人體裸露有著特殊的理念與幻覺。

我曾去過泰國。這是一個佛與魔同在的地方。泰人自幼學佛，二十歲的男子必出家為僧至少三個月，因之，我在街上常見到，身穿黃袍的青年僧侶的身影。我也出入過那些有著金色尖頂的寺院，在那里頂禮膜拜求佛，佛堂莊嚴、肅穆，袒胸露背赤腿之女子不得入內。佛拒絕誘惑。然而，誘惑卻在清靜國土泛濫、洶涌。在一個昏暗、充塞著汗臭味的演出場所，場內雖有凳子，人還是緊挨著人地站著，都想看清臺上的表演，都想選擇一處最佳的位置，人寧愿擁擠地站著。臺上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皮膚黝黑，面目模糊，在那里隨著音樂聲表演氣功，所謂氣功，就是用下身開啟瓶蓋、吞香蕉剝皮、吸香煙、吹氣球、喝汽水，還有將一串閃亮的電燈珠塞進私處，然后再拉出來。裸演帶著邪惡與血腥，這不只是一處，而是像陰雨天的苔蘚，隨處在那些狹長的街道、低矮的灰色房子中滋生著。大的劇院，金碧輝煌，演的節目中裸舞居多，像人妖表演的帝王浴舞、被稱為“波斯貓”的俄羅斯女子肚皮舞與鋼管舞，都是全身脫得精光，在盡顯舞藝。應該說，雖媚俗并不淫蕩。這樣的奇怪，在同一片土地上，佛與魔共生共存，佛與魔相安無事。這使我想起《金剛經》中說的，不應當執著于外在表象而生心念。不應當執著于聲音、香氣、味道、觸覺、思想而產生心念。應當具有無所執著的心。在佛眼中，這些裸相，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所以，佛肚容天，佛與魔同在。

我曾去過澳洲。在這個英國庫克船長開創的移民國度里，對于人體裸露有著更多的開放與自由。我在黃金海岸，見到銀白色細軟的沙灘上，玉體橫陳的金發女人，或仰，或臥，或俯，盡情享受燦爛陽光的裸曬。當地人稱之為“干烤白帶魚”。還有裸跑的老人與孩子。澳洲海灘無數，處處皆可見到“干烤白帶魚”，家常便飯，不稀奇。我還聽說，澳人熱衷裸體示威游行。個體的，兩三人的，群體的，形態多樣，內容各異，五彩繽紛。女人占多數，也有男人。有在身體上寫字，在臉、乳房上涂黃與黑的油彩，舉行反核示威;有在臀部兩瓣各畫一面澳大利亞國旗，抗議澳洲養羊的放牧方式;有用潔白的身軀在山野或廣場，數以百計的裸人，組成“不要戰爭”的英文字母，呼吁和平。還有許多政治的、生活的，以裸來表白:真實，真誠。無聲而幽默。特別是那些動物保護者，光裸著身子，在胸前放一塊白色的牌子，靜穆而坐，上面寫著“我在悉尼寧可赤裸也不佩戴皮毛”，以警示善待動物。對世間一切生命的關切與愛護，赤誠之心讓人動容。其實，這類以裸抗議的事件，在這個世界上，層出不窮，千奇百怪，名目繁多，歷數過來那些個紐約、巴黎、倫敦、首爾、馬尼拉、柏林、巴塞羅那、多倫多等等國際大都市都曾有過裸體游行，抗議的內容也是五花八門，諸如抗議暴力、抗議八國峰會、抗議強征土地、抗議腐敗……還有圈養母豬、斗牛、獵殺海豚、捕鯨、買賣寵物都成為裸抗的目標。在當中，有的是一本正經，一臉嚴肅，一副天真，一身純潔，也有的是嘻哩哈啦，插科打諢，沒上沒下，發瘋胡攪。說實話，西方男女對于裸是毫無顧忌的，說裸就裸，說脫就脫，以裸為快，他們認為，裸是一種享受，裸是一種娛樂，回歸原始，崇尚自然，泡日光浴，吸森林氧吧，野外裸營，裸體休閑已成為一種現代時尚。當然這樣的裸法，所見到的裸人，也不全是鮮亮的美色，也不乏大象般的身軀。追溯起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群居的裸體的嬉皮士正是裸體主義興起的先驅呢。

如今裸風刮到了中國。然而，在孔圣人出土的地界，誰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脫得光溜溜的，純屬另類。“色字頭上一把刀”“萬惡淫為首”數千年就這么教訓下來的。裸即色，色即裸。以裸為恥，以裸為惡，以裸為罪。裸露身子實為犬獾樂道。古時的衙門與宗族，懲罰女人的重刑，即是裸刑。當眾剝光衣裳，游街示眾，羞辱難言，欲死不能。而中國古代刑在于裸。當然也有裸割其乳其陰的酷刑。我寫作長篇《海王》時，采訪到當年海匪殘害婦女的下流劣行，將女人赤裸，一根粗草繩拴在陰部來回地拉，稱為“拉大鋸”。當下，匪與官府、宗族對于裸刑的做作、觀念應該說是一致的。當然，以裸抗爭封建專制、獨裁政府，在中國歷史上不是沒有。我讀到過一份資料，一九二七年三月八日，武漢大游行，十八名妓女裸體上街抗議，創歷史先河，被稱為“新女性時代的開端”。徐悲鴻、劉海粟屬勇敢分子，以裸模教學生作畫，也應算是裸的一次革命。說來奇怪，中國佛門對于裸并不犯忌，歡喜佛赤身懷抱裸女交媾，典藏佛教壁畫常以十六歲少女青春蓬勃的乳房、私密處來表達。佛家的說法是，眾生有貪、嗔、癡的執著和掛礙，這就像在赤裸的身上穿了一件件衣服，如果沒有妄想與執著，這就是原本的佛心。凡人所想所見，不過是邪想邪見而已。想起魯迅說過的一段話，他說:中國人想象力實在太豐富了，一看見胳膊，就想到大腿，想到生殖器，想到生殖性交……魯迅說的，實際上也是凡人邪想邪見。時至今日，裸不再為刑，裸不再為恥，裸不再為惡，裸不再為罪。中華大地開始裸露流行。莫非今天的中國人變得愚鈍起來，缺失了魯迅那個時代的想象力。莫非今天的中國人已經摒棄了邪想邪見，超凡脫俗，立地成佛。仔細想想，不像。你看，網上聊天當然是好東西，是現代人交流的一種創造，不過，聊著聊著非得把衣裳剝光，來個裸聊，這是什么意思。教授上課傳授知識，天經地義，講著講著非得將短褲扯下，光腚裸教，這是什么講究。詩人當眾吟誦詩作，高貴而榮耀，吟著吟著非得金蟬脫殼一般，赤身裸吟，這是什么招數。還有，裸體寫真，裸體蹦極，行為藝術:裸體漂流，裸戲，裸寫等等。應該說，這種裸露亂象橫生的基因，依舊未變。中國人依舊充滿了想象力，依舊昂揚著邪想邪見。媒體似乎五大三粗，四肢發達，一副色相、色眼，夸大其詞，推波助瀾，胡言亂語，追腐逐臭，一裸成名，裙底走光，下身寫作，教父顯靈，教母還魂。一時間，好似回到“浮世繪”的畫界，夸張性器，“男露其勢，女露其牝”，好似薛蟠作詩“一根雞巴朝里戳”的粗象再現，好似原始的生殖器崇拜復興時代來臨。裸潮滾滾，勢不可擋，雕塑林黛玉裸了，慈禧也裸了，一名女碩士要征集各種形態的男性生殖器作“百鳥圖”，一根碩大的男根木雕，繞纏著鐵索，愣頭愣腦，昂勁挺立，稱之為“鎖不住的春光”。千奇百怪，見怪不怪，便秘久了，總要瀉的。裸的想象在發酵，裸的想象在升華。當官的把妻子兒女送到國外，孤身一人留守，稱之為“裸官”。完全退休之人，樂之為“裸退”。赤裸的降價，說之為“裸降”或為“裸奔”。金融詐騙行家喻之為“裸泳者”。不帶作弊暗器，清爽迎考，贊之為“裸考”。自然淡妝，謂之為“裸妝”。還有裸鉆、裸唱、裸拼、裸搏、裸替之類的種種說法。有關裸的時髦語言，常出人意料之外，拍案驚奇，瞠目結舌。這使我想起一個人，這人是學者大師，此人善言能辯，寫過幾本歷史材料般的散文，而被稱為學者大散文，而因之聲名雀躍，更有一絕，此人會發明許多高深莫測的詞匯，以顯示自己高貴、高雅、學識淵博，與眾不同。因而他也與裸一樣流行，如流行感冒一般。

寫到這里，我在想，人是否天生喜歡裸?我的孫子已經九個月，脫光了洗澡，他開心得尖叫。我有一個朋友，是畫家，他在自家的畫寫作，自居一室，無空調，有一搖頭電扇，夏日炎熱難當，干脆脫得一絲不掛，讓電扇輕風撫摩肌膚，很是舒涼。

這裸嗜，也許是生命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