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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魚(中篇小說)

2009-12-31 00:00:00鐘道宇
四川文學 2009年9期

1

銀盞是知道她男人郭三橋的死訊之后,才來到硯村的。

青花巷與紫石巷,中間有一條窄長的小巷相連。銀盞迷路般地在巷子里走來走去,與當年她男人郭三橋剛來到硯村時一樣,穿越了那些灰撲撲的巷子,最后來到了那幢老房子前。銀盞敲開那幢老房子的門時,同樣是黃昏,巷子里依然一如既往地響著此起彼伏的鑿石刻硯之聲。同樣是咿呀的一聲門響,紫云就進入到銀盞的視線當中。銀盞凝望著這個她在心底里詛咒過無數遍的女人,五味雜陳。歲月在這個為生活而操勞的女人臉上過早地留下了痕跡,但是仍然掩蓋不住她往昔不同凡響的氣質。正是因為這種她所沒有的氣質,男人郭三橋才義無反顧地對她說,我要去找她。銀盞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刻她的心是多么的痛,她朝男人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喊:都這么多年了,你就算找到她又能怎么樣,她肯定嫁人了。那年她一直跟著男人走到碼頭上,還是沒能挽留住男人不顧一切的腳步和去意已決的心。男人說,回去吧!說罷,就頭也不回地縱身一跳,跳到船上。銀盞站在碼頭上,目送著那只晃悠悠的小船隱進了白茫茫的霧氣。霧氣很冷很濕,薄薄的從天空貫到水面,深不可測。小船在霧氣里晃晃悠悠,一會兒就晃進了蘆葦叢,一忽兒又從蘆葦叢里冒了出來,最后像小孩嘴巴吹出來的肥皂泡一樣眨眼就消失了。

銀盞接到男人的死訊時,許多年以前的那些肥皂泡又重新在她的腦袋里冒了出來。如果不是男人郭三橋的突然猝死,她根本就沒有可能找到這里來。

郭三橋遺下一家郭氏硯盒坊。硯村的保長就對甲長說,得通知他家屬來認領遺產。甲長回去查郭家的印信紙牌,只知道郭三橋來自姑蘇城的專諸巷,牌上并沒有記下那邊的確鑿戶牌甲保數。甲長只好去問紫云。郭三橋之所以能夠在硯村落戶,是因為當年紫云作的保。紫云曾經在姑蘇城的專諸巷顧家拜師學過制硯,郭家跟顧家是鄰居。甲長從紫云那里得到姑蘇城專諸巷郭家的戶牌甲保數后,就寫了一封信,寄了過去,留的卻是紫云家的戶牌甲保數。

“你終于來了!”紫云說。她沒有讓銀盞進屋的意思,隨手把門關上。兒子馬青陽長得與郭三橋有幾分相像,她實在不愿意讓這個千里迢迢而來的女人與自己的兒子碰臉,以免再生枝節。

“遺物都在甲長家存著,走吧,我領你過去取。”紫云說著,就邁動雙腳。

銀盞的身后突然閃出一個年輕女子,一陣風似的。這個年輕的女子,一直躲在銀盞的身后,銀盞只側了側身,她就閃了出來。紫云看見這個年輕女子,猛地愣了一下,她竟然沒發現銀盞的身后一直就站著一個人。讓紫云感到更加吃驚的是,這個年輕的女子,長得跟郭三橋就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樣。

“我的女兒郭玫瑰,三橋走的時候,還不知道有,她。”銀盞一臉悲壯的神色,剮了紫云一眼,把女兒拉到跟前。

“叫姨。”她教女兒說。

郭玫瑰叫了一聲姨。

紫云瞪大眼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郭玫瑰:“長得差不多有你娘高了。”

然后,紫云就急急腳領著銀盞母女倆朝巷子外走。看見郭玫瑰。紫云更加覺得沒有讓她們進屋是明智的。

背后突然傳來“吱呀”一聲門響。

“娘——!鑰匙,你忘帶鑰匙了。”馬青陽一邊喊一邊跑了出去。急促的腳步帶起隱隱的風,衣服在風中撲撲作響,被踢起的碎硯石在青石板上骨碌骨碌滾動。

三個人轉過身,就看見那些滾動的碎硯石,最后轱轆轆滾到她們的腳邊躺著不動了。

銀盞心中一窒,眼前的這個少年,分明有著那死鬼郭三橋的影子。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整個人難受得要命,好像有一塊大石壓在胸口上。意識開始有點渙散。

“我的兒子。馬青陽。”紫云勉強給銀盞笑了一下,然后用身子盡可能地遮掩住身后的兒子。

“噢。”銀盞答,就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像在遮掩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

“叫姨。”紫云給身后的兒子說。

馬青陽踮起腳后跟沖銀盞叫了一聲姨,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銀盞就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那張有著那死鬼郭三橋明顯影子的臉。同樣長著一副好牙,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叫妹。”紫云遮擋著身后的兒子說。

馬青陽又踮起腳后跟沖郭玫瑰叫了一聲妹。雪白整齊的牙齒一閃一閃。

郭玫瑰也清清楚楚的看見了那張跟她長得十分相像的臉,剛毅俊秀的臉上,一雙深邃的眸子,熱情中夾著幾分野性,讓她一下子感到異常的親切。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少年給了她一種親人般的感覺。很自然地,郭玫瑰就朝馬青陽笑了一笑。

馬青陽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好看的笑容。剎那間,他的胸口好像被什么猛擊了一下。心里怦怦直跳。

郭玫瑰在后面,一步一回首地走在凹凸有致的青石板上。與那個給予她親人般感覺的少年默默對視著。她流轉的目光,在一塊一塊閃爍著歲月光澤的青石板間飄動,最后消失在蜿蜒迂回的小巷。

馬青陽相信總有一天,還能再見到她,那個對他嫣然一笑的女子。

紫云把銀盞母女倆帶到甲長家后,就自行離去,一副別人家家事,自己別往里摻和的態度。

銀盞清點完郭三橋的遺物后,從包裹里掏出一把白花花的銀子放在桌子上,一推推到甲長的跟前。

甲長交接畢自己轄下的死者戶主遺物,正如釋重負,不曾想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從天而降,落到自己的跟前,身子立刻僵直,嘴巴攝成了一截竹筒,他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銀子。

“我不能要你的錢。”甲長說,“你們孤兒寡母的,我怎么能要你的錢。”

甲長說著,朝桌上的銀子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

銀盞一臉鄙夷的神色,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個見錢眼開的甲長。

“我們不缺錢。”銀盞說,“你只要告訴我,剛才帶我們來的那個女人,跟郭三橋是什么關系,這些銀子就屬于你的了。”

“關系?”甲長給銀盞笑了一下,“不覺得他們有什么特殊的關系。”

“他們沒住在一起?”

“他們怎么可能住在一起呢,就算你同意,她男人馬二駒也不會同意。”

“難道他們不會暗地里相好!”

甲長眨巴了一陣眼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真的沒有暗地里相好?”

甲長眨巴了一陣眼睛,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沒有暗地里相好也不可能生出那樣子的一個孽種!”

甲長又眨巴了一陣眼睛,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銀盞始終不能夠給自己找到一個放下的理由和答案。

后來,銀盞就提著郭三橋的那包遺物與女兒走出了甲長的屋,那堆銀子仍然靜靜地躺在桌子上。

甲長興奮得像一條發情的公狗,他飛快地包起那堆銀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最后挑了一個牢靠的地方藏好。

2

許多天以后,紫石巷的郭氏硯盒坊粉刷一新,重新開業。

一塊塊的木料從船上卸下來,抬進了郭氏硯盒坊的后院。那股久違的木香味,又開始在巷子里彌漫,老遠就能聞見。郭氏硯盒坊有最好的木工與漆工,能做七十二種樣式的硯盒,漆光鑒人,映影如鏡,這在端州城是獨一無二的。郭氏硯盒坊又恢復了往日的絡繹不絕。求制一個硯盒,快的需候兩三月,慢的竟逾半年。剛開始,硯村人對于這個只身帶著一個溧亮女兒、獨力支撐家業的外地女人,還嘀咕了一陣子。再后來,就什么話也不說了,他們覺得這個外地女人不簡單。許多年以后,郭家成了村里的四大家族之一,與程家、馬家、蔡家一道聲名顯赫,這就是最好的證明。銀盞定居在硯村。紫云感到意外,也感到深深的不安與恐懼。紫云經過郭氏硯盒坊時,鑿子刨子鋸子和木頭接觸的叮叮當當噼噼啪啪的響聲,就像在她的心臟上重重地擊打著一樣。置身于這嘈雜的氣氛和古怪的木香味之中,紫云常常會感到緊張與不適。

這種恐懼和不安緣于兒子馬青陽總是三天兩頭往郭氏硯盒坊跑。

馬青陽踩著滿地的刨花木屑,從一群潛心做活的伙計中間走過去。后院的一扇窗戶前,郭玫瑰托腮而坐,一雙細嫩白皙的手托住小巧的下顎,朱唇輕抿。郭玫瑰的眼睛就像一汪秋水,水波蕩漾。馬青陽一下子就掉了進去。掉進去的馬青陽雙眼炯炯發亮,一眨不眨地凝望著郭玫瑰。

“你好像很憂郁呢,在想什么心事?”馬青陽慢慢地走過去,輕輕問郭玫瑰。

“沒什么。”郭玫瑰看了看馬青陽,呼出一口氣,笑容浮上了臉頰。這個英俊的少年,總是給她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不用死撐了,你心煩的時候,你右邊的眉毛總是擰在一起,偷偷暗示我。”

“那左邊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為你左邊的眉毛,通常都不愿意搭理我。”

郭玫瑰撲哧一聲笑了,輕輕地捶打了馬青陽的胸口一下。

“這就對了,讓自己開心起來,多想點快樂的事情。”

“沒用。”郭玫瑰右邊的眉毛又慢慢擰了起來。

“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我娘病了……”郭玫瑰呆看了一會兒天,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馬青陽就靜靜地陪著她,聽了好一陣子的鋸子切割木材的聲音。后來,郭玫瑰沙啞著聲音說,“病得不輕,病的時間也不短了,都睡床上好多天了。”

“趕緊請郎中唄!”

“請過了,郎中說,是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

“躺床上迷迷糊糊的,總是念叨著要吃家鄉的大水魚。”

馬青陽“啪嘰啪嘰”眨了一會兒眼睛:“這還不簡單,弄給她吃不就完了。”

“瞧你說的嘴輕,這里離我們老家十萬八千里的。”

馬青陽又“啪嘰啪嘰”眨了一會兒眼睛,說:“這事包我身上,你跟我來。”

說著,一把拉起郭玫瑰,奪門而去。

馬青陽拉著郭玫瑰跑回家,挑了一塊綠色的端硯石,擺開架式,就噼啪有聲地琢起來。綠端石石質細膩、致密堅硬、顏色鮮艷,青色的石肉,黃色的石皮,適合加工成螃蟹、龍蝦、鱉(俗稱水魚)等傳統工藝品與硯臺。馬青陽開始是跟他娘學的做硯手藝,后來又跟曾經在宮中做御硯的師傅顧公望學,技藝不但日臻嫻熟與精湛,而且做起硯來痛快淋漓,一氣呵成。偶爾,他也做些小工藝品玩玩,雕得更輕松、更隨意、更率真,更簡潔,寥寥數刀,看似潦草,實則暗寓大道。石屑飛濺。郭玫瑰眼看著一塊石頭,倏忽間就變成了一只大水魚。這只大水魚個體肥壯,背部與腹甲青中帶黃,光滑明亮,裙邊寬厚上翹,爪子又硬又尖,栩栩如生。雕畢,馬青陽又找來水草,手腳麻利的把那只大水魚弄了個五花大綁,再往郭玫瑰手里一塞,說,還不趕快提回家,宰了燉給你娘吃。

郭玫瑰提著那只大水魚,站在她娘的床前,高高吊起不住搖晃:“娘,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銀盞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了那只不住搖晃的大水魚。

“大……水……魚……!”她使勁地揉,使勁地揉眼睛,“真的是大……水……魚……”房間里光線不好,但銀盞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只熟悉的大水魚。

“對,就是咱家鄉的大水魚!”郭玫瑰旋即轉身入廚,揮刀砰砰嘭嘭地砍空砧,然后生起爐火煮開水。水開了。她按照馬青陽的吩咐,直接打了一個雞蛋進去,又撒了少許鹽末蔥花,湯香倏地四散飄溢。

在四散飄溢的香氣里,銀盞貪婪地抽動鼻子,恍惚突然間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鄉,她深深地呼吸了數下,臉色開始漸漸紅潤起來,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一半。

銀盞一眨不眨地看著女兒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向她走來,視線開始變得模糊,透過裊裊的熱氣,她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的童年,父親為她端來同樣的一碗水魚湯。

“娘,咱家鄉的水魚湯,你嘗嘗。”女兒端著熱乎乎的水魚湯,嘴里說出來的話,也是熱乎乎的。

銀盞只喝了一口水魚湯,病就痊愈了。家鄉的水魚湯,只要喝上一口,你就知道什么才是人間的美味,什么才是人生的幸福滋味。銀盞嫌女兒喂她喂得慢,干脆一骨碌爬起來,搶過湯碗,最后把那碗湯一口氣喝完。

銀盞舔舔嘴邊的湯漬,咂吧咂吧嘴巴,回味無窮的樣子:“丫頭你可真有娘的心。”

郭玫瑰咬著嘴唇笑了,鬼靈精花樣百出的馬青陽常常讓她忍不住笑出聲來。

“丫頭,你還真有辦法,居然能弄到一只這么大的水魚。”

郭玫瑰搓著長長的辮子,忸忸怩怩吞吞吐吐地說:“嗯……要不是青……陽,也不可能弄到……”

銀盞把碗往地上重重一摔,瞪眼吼女兒:“以后你少跟那小子來往!”

3

銀盞不但喜歡吃水魚,還喜歡捕水魚。水魚一冒出水面,得馬上撈。打懂事起,銀盞就非常嫻熟地從小伙伴那里學到了捕捉水魚的方法。在銀盞的眼里,峽山上那些開采硯石的石把頭就是一只只大水魚。

郭氏硯盒坊實際上也是個硯石行。單靠做硯盒,賺不了大錢。真正賺大錢,是買進端硯石料,雇石工圍成石璞,配一個紅木硯盒,再賣出去,賤入貴出。根本就不用擔心客源,來配制硯盒的,都是一些身家豐厚的硯行掌柜又或者非富則貴的收藏家,只要看見這些配好盒子的石璞,沒有不兩眼放光的。當面成交,立馬付銀子,二話不說,抱起來就走。不為什么,就因為郭家的硯盒難求。不為什么,就因為這些配了盒子的石璞都是上好的石璞,雖然花很大的價錢買來,卻能以很大的價錢賣出,又或者可以升值。郭家的后院臨河,出了后院的門就是碼頭。這條河通過大堤下一個涵竇與西江相連,劃子劃出江面,就可以看見不遠的羚羊峽。羚羊峽峽谷,峰巒起伏,各種硯石的坑洞星羅棋布。水網發達,運石極為方便。石船一到,打開后門,硯石就可以從船上直接挑進郭家,連雇工長途挑運硯石的腳錢都省了。

峽山上的石把頭都喜歡把硯石交給郭家代賣,要支石工工錢又或者要用銀子時就到柜上支取,年終結賬,凈余多少,全憑一本良心賬。之所以喜歡把硯石交給郭家,是因為郭家出的價錢高,是因為郭家的女人有幾分姿色,不但可以打情罵俏,甚至還可以掃榻留賓。銀盞每年到底過手多少硯石,賺了多少銀兩,她不會說,但也瞞不了人。瞞不了同行,也瞞不了挑夫。挑硯石的挑夫不但給郭家挑硯石,還給郭家隔壁的程家挑硯石,也給其他的硯石行挑硯石,他們雖然老實。但心里也不傻,心里亮堂得很,哪家的底子厚,哪家的底子薄,他們心中都有數。他們對程家的伙計說,郭家的那個女人不簡單!你們家的掌柜與她比,差遠了。

程掌柜也就是紫云的大哥程家良。早些年程家良與妹夫馬二駒都是在峽山上硯坑坑洞里扒食的采石工。那年,駐守硯坑監采硯石的官兵不管石工的死活,要他們沒日沒夜地采石。石工們苦不堪言,在官兵的役使下,不敢明著抗爭。只好在洞里暗中反抗。馬二駒和程家良就對大家說,他們不顧我們的死活,我們也豁出去了,采石的時候,我們不用擇石紋,亂鑿亂采吧。結果。采出來的硯石,都是次等的硯石,而且經過這樣的亂采亂伐之后,洞中巖壁坼裂,石脈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后來朝廷就派來了一個欽差,這個欽差是宮中的太監,這個太監叫顧公望。顧公望原來與紫云一起在姑蘇城專諸巷顧二娘家學做硯,后來被召進了皇宮,在宮中的御硯坊專門做御硯。顧公望知道程家良祖上幾代人都是采硯石的,眼睛犀利得很,肯定可以重新找回石脈,就去求程家良幫忙,并承諾給予重賞。程家良果然很快就找回了石脈,皇坑也就全面復工采石了。程家良得了一筆豐厚的賞銀,不幸的是,馬二駒卻在一次硯坑坍塌中喪了命。程家良不想像妹夫那樣把小命也丟了,就用那筆豐厚的賞銀做本錢,開了一家程氏硯石行,做起了硯石買賣。

程氏硯石行緊挨著郭氏硯盒坊,都在紫石巷里頭。紫石巷與青花巷,是端硯石的流通之地。兩條古巷子,門挨門門對門擠滿大大小小的硯行又或者硯石行硯盒坊。清一色前店后院的格局,店里擺放著端硯、硯盒成品,又或者開了堂濕水便可以清晰看見蕉葉白魚腦凍等名貴石品花紋的硯石與石璞,林林總總,各式各樣,讓人眼花繚亂。一排排可以拆卸的店鋪板門相繼打開時,是早上,接著,刀斧和錘鑿的敲打聲就會爭先恐后地響起,裹夾著石屑與木頭的氣息從店里飄出來,與將散未散的展霧炊煙一起,在巷子里游來游去。

程家良比誰都起來得早,在刀斧錘鑿敲打聲響起來之前,他就起來了。程家良從脫下粗布的石工裝束,換上了絲質闊大的掌柜服那天起,就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掌柜的喜悅、掌柜的煩惱。每天很晚才算好賬躺下,每天天蒙蒙亮就爬起床。爬起床的程家良總要伸伸懶腰,看看窗外,蒙蒙的一片,天空還是微藍的。這個時候,程家良總要習慣地到后院去走一走,然后才回到屋里吃早飯再開始他一天的掌柜生活。天亮之前的那一刻,對于程家良來說,顯得特別漫長。幾乎每天這個時候,他都要走到后院。清新的早晨空氣并不能讓程家良體會到一丁點的輕松。他脧一眼隔壁郭家的后院,那截系纜繩的石墩上,又系著一條纜繩,纜繩的另一頭,連著一條運石的小船。程家良心里明白,郭家的那個女人昨晚又跟峽山上的某一位石把頭順利地做成一筆買賣了。咿呀一聲門響,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郭家的后門走出來,走到那截石墩子旁,匆匆地解開繩子,然后縱身一跳,跳到了那條小船上。程家良很快就認出了小船上那個搖搖晃晃的人,是他以前的一個老客戶,這個老客戶以前都把硯石交給他代賣,不知為何,前段時間卻突然與他中斷了生意往來。三天兩頭,程家良都可以看見一些相熟的石把頭晨早從郭家的后院出來。他們歡會的時候,也是他們慶祝買賣成交的時候。程家良開始慢慢明白生意為何一落千丈了,也開始慢慢明白為何一些原來與自己有生意往來的人,遠遠看見他就避而遠之了。濁浪沖激碼頭,嘩嘩作響。程家良目送著那只晃悠悠的小船隱進了白茫茫的、冷濕并深不可測的霧氣里。小船在霧氣中晃晃悠悠,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狗男女!程家良朝地上啐一口,低聲罵了一句。

我是沒那么容易被你搞垮的,我還有兒子。程家良自個跟自個說。

想到兒子,程家良跟里放出了自豪而強大的光芒。

4

程家良的兒子程學謙,與表弟馬青陽一起跟顧公望學制硯,既是表兄弟,又是師兄弟。

馬青陽性格外向,好飲酒,幾杯下肚,制硯意氣風發;程學謙性格內向,喜抽煙,一煙在口,制硯有條有理。馬青陽制硯,用激情;程學謙制硯,用腦袋。馬青陽制硯,大刀闊斧;程學謙制硯,精雕細刻。馬青陽制出來的硯,縱橫大氣;程學謙制出來的硯,嚴謹精致。馬青陽的硯,多隨形;程學謙的硯,多方正。馬青陽多制大硯;程學謙多制小硯。馬青陽的硯,讓人蕩氣回腸;程學謙的硯,令人嘆為觀止。馬青陽虎背熊腰,揮刀操鑿如少林大師;程學謙道骨仙風,揮刀操鑿如武當高手。馬青陽與程學謙,風格各異,都是顧公望的得意門生。

馬青陽不但拜顧公望為師學制硯,還認了顧公望做干爹。這一切,全仗他娘紫云與顧公望是師兄妹的關系。馬青陽拜師學制硯,程家良說這可是件好事情。學會了這門手藝就等于為自己縫了一件老棉衲。硯村人通常把制硯這門手藝比喻成一件老棉衲。他們說,制硯是一種謀生手藝,學會了,就等于掌握了一門可以養家糊口的本領,不管外面世道如何變化,只要尚能操鑿,便可生存。程家良說,這件老棉襖呀,雖然不是錦衣,然而天氣轉冷時,取出來披在身上,還是可以取取暖的,不至凍死。程家良就去找紫云,要妹妹也教他兒子程學謙學制硯。紫云說,師兄比我做硯做得好,而且在宮中做過卸硯,見多識廣,還是跟他學吧,況且與青陽在一起學也有個伴。程家良說,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教我們學謙。紫云說,我試試跟師兄說說去。顧公望住在峽山上的太監廟,有一回紫云到那里去看兒子,就把這事跟顧公望說了。顧公望說,先不要說拜師,你就讓他來跟青陽做個伴再說吧!

程學謙來跟馬青陽做伴,一來就是一整天,不愿意走。顧公望教馬青陽制硯,通常會示范。“光身”時,程學謙給顧公望遞“光身鑿”。什么是“光身”?“光身”就是把一件石料按照一定的構思做出基本的璞形(即出坯)并開好硯堂和墨池。“雕花”時,程學謙就給顧公望遞“雕花鑿”,也就是雕刻時用的刻刀,雕不同的花,雕不同的部分,需要不同的“雕花鑿”,如尖口鑿、平口鑿、魚肚鑿、半圓口鑿、圓口鑿、斜口鑿、鉤鑿等等。顧公望沒說要什么鑿,但程學謙遞給他的總是他正需要更換的鑿。程學謙就像顧公望肚子里的一條蟲。顧公望雕花的時候,程學謙站在旁邊很入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有時候看到精彩處,會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叫一聲。凡是程學謙一深呼吸,一驚叫,總是顧公望雕得最滿意,最得意的時候。倘若雕的是山水,肯定雕出了意境;倘若巧借石品花紋而雕,肯定惟妙惟肖,天工人工合二為一。顧公望認為程學謙的那些深呼吸,那些小聲的驚呼,都是發自內心的,絕不是諛媚。顧公望慢慢開始喜歡這個年輕人,認為這個年輕人是個可造之材。很自然的,擇了個吉日,程學謙給顧公望磕了三個響頭,就開始跟師傅正式學習制硯了。

顧公望非常喜歡這兩個徒弟。馬青陽機靈、豪爽、率性、幽默;程學謙則穩重、踏實、肯干、能吃苦,善思考。顧公望對兩個徒弟皆悉心傳授,毫無保留。但是在該讓誰為他賣硯石的事情上,顧公望卻再三衡量,最后決定還是把那些來歷不太好說的硯石交給程學謙秘密帶回家代賣。因為朝廷有令,凡在端州為官者,不得私受一硯一石。所以,顧公望只好把這些硯石變賣兌成銀票。那些硯石都是罕見的好硯石,出手的價錢高得嚇人。顧客都是程家良認為信得過的顧客,絕不會因為這些硯石面市而再生枝節。

黃昏的時候,郭玫瑰會出來后院閑逛。郭玫瑰長得細皮嫩肉,在硯村算是一朵花。涼爽的河風從河面上刮過來,郭玫瑰穿的那身白色的絲綢衫褲本來就很薄,被風一吹,就緊貼在身上,頓時凸顯出里面完美的身段。雪白的皮膚,秀滑的肩膀,豐滿的胸部,纖細的腰肢,圓渾的臀部,一覽無遺。船上的人看見了,就情不自禁停下手中的槳,假裝看兩岸的景色,好好地看她幾眼。程學謙從家里出來,正要坐船回峽山,看見郭玫瑰,也不禁放慢了腳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朵花。

郭玫瑰感覺到一道道火辣辣的目光,便扭轉雙肩,抬腳往屋里走。郭玫瑰花枝亂顫的樣子,看得程學謙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郭家鍋耳屋后墻上面的一個窗戶,簾子被風一吹,輕輕地動了一下。躲在簾子后面的銀盞,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程學謙那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張得老大的樣子。

有一回。程學謙懷揣著他爹讓他轉交師傅賣硯石的銀票,從家里出來,又碰上郭玫瑰在后院閑逛,就停下腳步,癡癡地看著郭玫瑰,直到她回了屋,才邁開腳準備上船。不曾想,卻被突然而至的銀盞堵住。

“要看你就大膽地看,別偷偷摸摸的。”

“……”程學謙窘得滿臉通紅,尷尬地低著頭。真盼地上能裂一道縫,好鉆進去。

“我們家玫瑰漂亮吧?”

“……”聽對方的語氣有所緩和,程學謙搔搔頭。瞟一眼面前這個讓他猜不透的女人,又低下頭。不住地訕笑。

“看你這傻樣!”銀盞搡一下程學謙的肩膀,“還知道害羞哩,喜歡就讓人來提親唄!”

“我……怕……怕……配……不……上!”程學謙的血一下子沖到了腦門上。

“瞧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投個男人的樣!”銀盞拍一拍程學謙的肩膀,附在他的耳邊悄聲說,“我們家玫瑰對你有那個意思,要不也不會專挑你回來的時候總是到這后院來閑逛。”

程學謙的眼睛頓時瞪大,血又一下子沖到了他的腦門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一剎那漫遍了他的全身。程學謙看稀罕物似的盯著銀盞,目光灼灼。

5

傍晚的時候,程學謙和他爹程家良干了一仗。

一陣哐啷哐啷的摔物件聲過后,程學謙出現在他家的后門,使勁把門一關,頭也不回地跑到河邊,跳到那條小船上。程家那條老黃狗,一直跟在程學謙的身后,它見主人跳上了小船,也輕吠幾聲,搖著尾巴,膽戰心驚的跳到了船上。

程家良的女人急急腳追了出來。喊:“學謙。別走遠,快吃晚飯了。”

程學謙正在氣頭上,既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只顧使勁劃,使勁劃。

郭家后院的那個窗戶,簾子又輕輕地動了一下。躲在簾子后面的銀盞。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銀盞的嘴角肌肉輕輕地跳了一下,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浮上了她的臉頰。

小船出了涵竇口,箭一樣向下游劃去。程學謙把船停靠在江岸邊,縱身一跳,跳到岸上。老黃狗也是有樣學樣,緊隨著主人,跳到岸上,真是一個忠誠的家伙。

蒼茫的暮色,裹著江堤。向遠處延伸,給人一種水蛇在水中游走的感覺。

遠處的村莊,炊煙裊裊地升騰,同霧靄交融在一起,又輕飄飄彌漫開去;總是糾纏不散,就像程學謙此刻的心緒,亂糟糟的,理還亂。

暮靄中的西江河,緩緩地流淌,河邊,不知誰家的水牛,扯開嗓門兒,哞——啤——地叫個不停。兩只不思歸巢的小鳥,在河邊草地上空盤旋,像一雙情侶在嬉戲、追逐、歡叫,忽兒俯沖,忽兒直翔。倏地,它們翅膀一斜,迅猛地俯沖下來,掠過草地上躺著的程學謙。

黃狗憤怒了,身上的黃毛一根根豎起來。黃狗昂起頭,不停地奔躥,朝小鳥狂吠。驀地,程學謙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隨手抓起一塊石頭,狠勁朝空中的小鳥擲去,嚇得小鳥尖叫著扇動翅膀,打著旋兒速速滑逃遠去。

“媽的,我讓你們歡!我讓你們歡!告訴你們,就算那老不死不答應,我也要把郭玫瑰娶回家。箭射的,火烤的,連你們也嘲弄我,等著瞧,老子很快就可以像你們一樣的了……”他敞開嗓門,一個勁地罵,不住地跺腳,不停地往河里扔石頭,漲紅著臉,氣喘吁吁,青筋暴起。一直到罵累了,擲累了,才住了嘴,停了手,然后又仰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西江河在黑暗的靜謐中流淌著,也在程學謙的心底流淌著。

“吃里扒外的東西……!”

“我就覺得奇怪,為什么這段時間你都不帶硯石回來,原來都給了隔壁的那個臭娘們!”

“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你就把你爹給賣了!”

“她娘是破鞋,女兒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沒出息的東西!吃里扒外的東西!有老子在,你就別想娶那小狐貍精!”

程家良把手里的茶壺,叭一下,摔得粉碎。

程學謙跟他娘說,要他娘托個媒婆到郭家去提親。就為這,程學謙和他爹吵了起來,摔了東西……

一顆流星從江面上劃過,在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弧線,消匿在無邊的蒼茫中。

觸景生情,程學謙的心一動,生出一番感慨來:人生一世,來去匆匆,猶如這流星一樣。活著圖個甚。還不是娶個自己喜歡的媳婦,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程學謙霍地坐起來。我娶媳婦為了誰,還不是為了程家!用得著那樣子對我嗎?程學謙大口大口地喘氣。

蜷縮在程學謙身旁的那條老黃狗也驀地站直了身體,不停地搖著尾巴,伸出舌頭在主人鼻尖上舔了一下,又伸出舌頭在主人的手上舔了一下。

程學謙粗重的喘息漸漸平息了下來,他看了一眼老黃狗,目光變得溫柔起來。他舉起一只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老黃狗頭上油亮的毛發,心想,自家的老爹還不如自家的老黃狗呢。

舔著舔著,就把程學謙的心舔寬了。

程學謙心寬了。就抬腳返家,沿堤一直走。劃船回去要劃到上游的涵竇口才能人村,費勁,沒有走路回去快。走路的話只要翻過江堤,再穿過一片香蕉林就到村里了,小船倒可以明天來取,他肚子正在咕嚕咕嚕地叫呢。

程學謙的身影,漸漸地隱進了月色之中。遠山近樹,阡陌田疇,都如畫一樣輕淡地寫在月光下。西江兩岸的田野,靜謐而淡泊,映在江里的月亮隨著河水緩緩跳躍。程學謙走下江堤,走進了那片一望無際的香蕉林。闊大的香蕉葉在水一樣的月光下顯得更加肥碩溫潤。香蕉葉不時拉扯著程學謙的肩膀手臂,發出嘩啦嘩啦的水一樣的響聲。那些時不時扇動一下的香蕉葉,就像一只只沖著程學謙不停地神秘眨動的眼睛。程學謙突然站住了,豎起了耳朵,他似乎聽見了另外的一些什么聲音。程學謙駐足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地聽。哦,他聽清了,原來是一男一女在小聲說大聲笑。誰呢?程學謙好奇心起,循聲而去,俄頃。便隱約看見一男一女依偎在一棵香蕉樹下,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悄悄話。程學謙再細細聽聽、辨認,天啊!竟是馬青陽和郭玫瑰。郭玫瑰正伸出兩只手,一把抱住馬青陽的脖子。四片嘴唇粘在一起。月光靜靜地窺視著他們,看一會,往云層里挪一點,再看一會,再挪一點。

血又一下子沖上了程學謙的腦門。這時,那條老黃狗不識時務地輕吠了一聲。

“誰!”馬青陽與郭玫瑰倏地彈開。

渾身顫抖的程學謙莫名其妙地惱火起來,他飛起一腳,狠狠地踢在黃狗的身上。黃狗“汪——!”地慘嚎一聲,顛跑而去。

“原來是一條狗,嚇死我了。”郭玫瑰拍著胸口,長舒了一口氣。

“生人不生膽,就算是人又怎么樣!”馬青陽說著,又一把拉過郭玫瑰。

程學謙擔心他們發現自己,迅速離開了那片香蕉林。程學謙想著馬青陽與郭玫瑰卿卿我我,親親熱熱的樣子,一只腳高一只腳低地走呀走的,心里難受得要死。走在漆黑的堤路上,程學謙被一塊石頭猛絆了一下,啪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強忍著火燒般的疼痛,程學謙齜牙咧嘴強撐著爬起來。爬起來的程學謙就想,馬青陽呀馬青陽,你就像那塊猛絆了我一下的絆腳石!回到家時,細心的娘發現了兒子手上臉上的血跡。趕忙端來熱水替兒子擦洗上藥。

一個人,如果不學會清除掉成長路上的絆腳石。不惜一切代價去克服成長路上的障礙,他將一事無成。同樣的道理,一個人,只有踢走情愛路上的絆腳石,他才能抵達幸福的彼岸,管他表弟又或者師兄!程學謙眼定定地坐著,任由他娘親擺弄。程學謙表面平靜得很,心里卻是翻江倒海。做娘親的,一邊給兒子擦拭,一邊心痛地想,這一跤跌得可不輕,把學謙的魂都跌沒了。

6

一排排木架,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冊冊褪色和蒙上灰塵的賬冊。掌管賬房的老官兵坐在墻角忙碌著。他的桌子上正堆滿了等待整理的賬本和貢硯拓片。老官兵利索地拍打掉賬冊上厚厚的灰塵,刺眼的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白色而細小的灰塵在光束里詭秘地飛舞。老官兵的思緒也在飛舞。出產貢硯的硯坑也就是老坑,又叫皇坑,洞深至西江江底,終年冰冷潮濕,滴水叮咚,硯工需赤裸匍匐進洞才能開采。開采期,洞口有官兵把守,戒備森嚴。石工之所以赤身裸體進洞,是因為洞中有滴水,是因為那樣可以防止石工偷盜硯石。但百密必有一疏,石工偶見佳石,還是會忍不住粗作收整,以鑿子裁小裁薄后,藏匿于襠下或兩肋,偷攜而出。老坑硯石珍貴啊,一方正形的十二寸老坑端硯便可以換一個好官職。石工偷攜出來的,都是大不過盈掌的片石,雖然也可以換到不少的銀兩,但畢竟換不來大錢。稍大一點的硯石,要偷攜出來,幾乎是沒有可能的。采出來的上等硯石,通常會由朝廷派來監采皇坑的太監顧公望挑選,然后交給他的兩個徒弟馬青陽、程學謙,以及一幫由官府專門挑選雇用的硯工,噼里啪啦地圍成石璞,開出硯堂,甚至稍稍打磨,再用宣紙拓下拓片。再然后,石璞和拓片,被送到賬房,由賬房的老官兵核對無誤后,編號造冊登記,才交給端州府,通過驛站上貢朝廷。這樣可以互相監督,杜絕官府中人以前取硯無饜的惡習。自從朝廷立法明令各級官吏不得敲詐勒索,私受一硯一石之后,市面上已經不容易找到稍大一點并且正形的老坑端硯又或者硯石……陽光正漸漸改變角度的時候,一個健碩的身軀正好遮擋住了刺眼的陽光。光束里的塵埃撲簌簌掉到地上,老官兵的思緒也掉到地上,賬房里倏地暗了下來。老官兵機警地抬起頭,他看見了端州府的陳捕頭。

“陳大捕頭,什么風把你吹來了,這里臟兮兮的,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他夸張地把手舉到空中扇著空氣中飄浮的灰塵,劇烈地咳嗽著,“大捕頭需要查看些什么,托個口信過來不就得了,肯定會給你送過去的,哪用你親自上來峽山。”

陳捕頭拱拱手,說:“老哥言重了,在下只是想查看一下近年來貢硯的拓本。”

老官兵眼珠骨碌碌一轉,問:“出什么大事了?竟然驚動了陳大捕頭?”

陳捕頭不吱聲,只是沿著木架一直往里走,邊走邊仔細地察看著那些碼放整齊的賬冊和拓本。老官兵給自己的助手使了一個眼色,等助手急急腳離去后,馬上又湊到陳捕頭的身后,壓低嗓門問:“出大案了?”

陳捕頭不露聲色:“沒有,只是奉命例行檢查。”

“是嗎?大捕頭你請到一邊坐著喝茶,我去把賬冊拓本抱來給你慢慢看。”

“茶就不用喝了,有勞您取來去年和今年的貢硯賬冊和拓本看看吧!”

“好——嘞——!”老官兵嘴巴答應得快,可是手腳的動作卻明顯地放慢了下來,遲遲疑疑,裝模作樣,像在等待著什么人的出現。陳捕頭耐心地等待著,終于忍耐不住了,催問:“找到了沒有?”

老官兵支支吾吾,眼睛透過木架上的賬冊空隙頻頻向門口的方向窺視:“快了,快了……”

賬房里的光線暗了一下,一個輕飄飄的身影終于出現在賬房的門口。這個身影,老官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翹起蘭花指走路,腰身輕飄飄不住地扭動。裝模作樣的老官兵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陳捕頭,為何來了也不先到我那里去喝杯茶,是不是把我當外人了!”顧公望翹著蘭花指,用又尖又細的聲音一邊說話,一邊習慣性地扭動著腰身,一步一步走近陳捕頭,眼中閃過一抹詭異,一抹冷寒。

陳捕頭彎腰拱手向顧公望行禮:“卑職不敢,無奈案情緊急,請大人恕罪。”

“不知陳捕頭到峽山貢硯賬房來所為何事?”

“日前,卑職接到密報,到城中的水街巡查,發現羅氏硯行的掌柜羅海竟然私賣老坑貢硯……”

“私賣老坑貢硯……不可能……”顧公望不容置疑地說,“洞口有官兵把守,賬房有造冊拓片,交割有官府軍營的人簽字畫押……不可能,也許是羅家祖上傳下來的舊老坑硯石吧!”

“問題是,對于那方厚重的,有魚腦凍、有天青、有石眼的老坑端硯,羅海始終說不清它的來歷,而且神色慌張,令人生疑。”陳捕頭盯著顧公望說,“卑職懷疑它是貢硯!”

“是不是貢硯,查看一遍賬房的貢硯拓本不就知道了!”顧公望轉身大叫,“賬房——!”

如釋重負的老官兵快步跑過來跪下:“小人在!”

“趕快把所有的貢硯拓本拿出來給陳捕頭過目!”

“小人正在找呢。”

“手腳利索一點,可別讓陳捕頭等久了。”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

一疊疊的貢硯拓本,被零亂地堆放在桌子上。陳捕頭翻看了一遍所有的貢硯拓本之后,還是沒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一張拓片,相似的倒有幾方,但不是大小厚薄不同,就是形制石品不似。

陳捕頭抓抓頭,一臉疑惑:“奇怪了……”

“一點都不奇怪!”顧公望說,“我敢肯定,陳捕頭在羅氏硯行查緝到的那方老坑硯,絕不是這些年老坑開采出來的貢硯,應該是年代久遠的舊老坑硯。”

“大人沒有見過那方端硯,為何如此肯定?”

“道理很簡單!”顧公望給陳捕頭解釋說,“這些年我負責監采貢硯,自問盡職盡責,貢硯是絕不可能讓人偷盜出去私賣的,這我可敢用人頭來擔保。老坑出的硯石都差不多,很相像,特別是上等的硯石,都具有老坑硯石所特有的那些石品花紋。所以陳捕頭你懷疑羅掌柜賣的是貢硯,一點都不奇怪。事實上,不同年份開采出來的老坑硯石,是有所不同的,因為要跟著石脈的走向來開采,所以每年出的硯石都不一樣,今年開采的是大西洞的硯石,第二年則有可能開采的是小西洞又或者水歸洞正洞的硯石。不是親自參與過開采的人,根本就分辨不出來一塊硯石是哪個年份開采的……”

陳捕頭聽了顧公望的話,半信半疑,就說,“大人,要不你給我看一看那方老坑硯是不是貢硯如何。”顧公望像正等著陳捕頭說這句話,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并催促陳捕頭馬上動身進端州城。

船逆水而行,嘩嘩地劈開江水,蟻行一般的慢。顧公望與陳捕頭并排站在船頭,衣袂飄飄,各想各的心事,就更加感覺不到船的前行了。眼前倏地豁然開朗,但見江面突然變闊,一河兩岸,四塔擎天,端州城已然映入眼簾。

船工把櫓一拐,船緩緩停靠在水街碼頭。水街與風爐街相鄰。風爐街是端州城龍蛇混雜之地,賭場妓院林立,是一擲千金的地方。水街與硯村的紫石巷都是端硯石的流通之地,是賺錢的地方,可以日進千金。水街天未亮就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賣硯賣石的,買硯買石的以及小偷小販各式人等全都夾雜其中,日復一日地上演著貨如輪轉生意興隆悲歡離合世態炎涼你虞我詐的故事。去往水街,要經過風爐街。顧公望與陳捕頭剛踏進風爐街,拍天九搓麻將擲骰子的聲音,鴇婆妓女與客人打情罵俏的聲音,便不絕于耳。經過怡紅院,依然可以聽見那個聲名遠播的過氣紅牌阿姑秋香又在唱:

十指無能苦無憂,依郎賣硯水街頭。

新坑石亂老坑石,一倍金錢十倍收。

陳捕頭就對顧公望說,秋香的男人曾經是水街上顯赫一時的硯石商人,后來與人賭石,高估了自己的鑒別水平,錯把一大批的新坑硯石當做老坑硯石買進,結果虧得一塌糊涂,家破人亡,妻妾都賣身到怡紅院為娼。顧公望想起師妹紫云曾經跟他說起過這個女人,就笑一笑,說,聽說過她。陳捕頭嘴角一翹,笑著問顧公望,可知道這個秋香多大年紀了?顧公望故意說,聽聲音嬌滴滴的,估計年紀不會太大。陳捕頭哈哈大笑,說。錯了,打死你都想不到,這個秋香已經老到牙齒都全掉光了。顧公望又故意裝出不敢相信唏噓不已的樣子,說,真如陳捕頭所說的那樣,這個秋香老到牙齒都掉光了也不可能再呆在怡紅院里。陳捕頭哈哈大笑,說,怎么不可能,她現在是怡紅院里倒夜壺的老婆子。顧公望接著陳捕頭的話茬,就說,所以,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什么不可能的,比如羅掌柜的那方老坑端硯,盡管你看似是貢硯,但其實根本就不是貢硯,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說罷,顧公望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陳捕頭。陳捕頭雖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但是他一下子還是沒有領會到顧公望那意味深長的一瞥是在暗示他提醒他。直到后來,顧公望看了那方老坑硯,跟他說了一番同樣意味深長的話之后,他才明白顧公望原來是在暗示他提醒他。

7

顧公望只看了一眼那方老坑端硯,還沒有上手,就認出來了。是自己偷偷截留下來的老坑貢硯,只不過讓自己忍痛裁小了,裁薄了。也幸虧自己裁小了,裁薄了,與貢硯的皇家厚重規格有了區別,才讓他把陳捕頭的疑心說到了九霄云外。

陳捕頭揪揪頭發,說:“當真不是貢硯?”

“如果是貢硯我把腦袋砍下來給你當凳坐,貢硯不會這么小這么薄的。”

當初把那方厚重的老坑貢硯越裁越薄,越裁越小,最后只保留下硯堂石品花紋豐富石質幼嫩部分的情景,至今仍然歷歷在目。想起那天的情景,顧公望的心里就像被一條柔軟的雞毛撩撥了一下,顫了顫,非常得意地顫了顫。那天,剛好上峽山來探望兒子的師妹紫云撞見他正在持鑿揮錘裁石。紫云跺著腳后跟,心疼地對著顧公望嚷,師兄你可真下得了手,這么好的一方老坑硯,你竟裁得只剩下墨堂!師妹呀師妹,你以為我不心痛嗎?可是,小心使得萬年船啊!當然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對師妹說,臉上卻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輕描淡寫地說,沒法子啦,宮里要求這樣裁的。

陳捕頭又抓抓頭發,說:“貢硯當真沒有這么小這么薄的?”

“貢硯肯定沒有這么小這么薄的,宮中有統一的規格與形制。”顧公望把硯端在手里,把玩著,言之鑿鑿,“一上手就知道不是這些年開采的貢硯,有些年份了,是以前的舊石。”

陳捕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幸好不是貢硯。也幸好沒有馬上稟告知府大人,不然的話,人都抓起來了,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顧公望聽了,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終于落了地,就隨手將把玩著的那方端硯遞給了陳捕頭。陳捕頭接過硯,倏地又皺起了眉頭:“如果不是貢硯,羅海為何又那么慌慌張張……”

“說明這方老坑硯雖然不是貢硯,但來歷也是不干不凈的!”顧公望又意味深長地又看了一眼陳捕頭。

陳捕頭回想起顧公望曾經也是這樣意味深長地看過自己一眼,心里馬上亮堂了起來。

陳捕頭是個何等聰明的人,但仍然假裝糊涂的樣子,故意問:“來歷不干凈又如何?”

“來歷不干凈的話,就沒有抓錯人了!”顧公望嗤嗤笑。

陳捕頭也嗤嗤地笑。

陳捕頭一邊笑一邊用手掌輕輕地摩挲著那方老坑硯。清涼的石氣撲面而來,就像炎夏突然靠近一塊大冰磚,涼浸浸的讓陳捕頭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服。嬌嫩,細膩的硯石,像小孩肌婦人膚,滑滑的,膩膩的。陳捕頭半瞇著眼,不覺心旌搖曳起來……

為陳捕頭在水街羅氏硯行查緝到貢硯的事,顧公望支使開馬青陽,把程學謙仔細地追問了一番。程學謙支支吾吾,遮遮掩掩。顧公望聲色俱厲地吼:“快說——!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程學謙裝出像事情再也瞞不住的樣子,把事情推在馬青陽的身上:“表……弟……經常到我家里去,說是探望我爹也就是他大舅父,而其實是借口到我們家隔壁的郭氏硯盒坊去找郭玫瑰!”

“郭玫瑰——?”

“也就是郭氏硯盒坊女掌柜的女兒。表弟喜歡她,想娶她……”

“不可能,他娘與郭家的女掌柜不和……”

“所以表弟就想方設法討好她,求我把一些硯石賣給她……”

顧公望聽了,不住點頭,竟然相信了程學謙的話。顧公望就火燒火燎地去找馬青陽。顧公望里里外外找了好幾回,都沒有找到馬青陽,他手下的人就說,剛才好像看見馬青陽去了碼頭,會不會回硯村去了。顧公望屁顫顫前往硯村,剛走到村口,遠遠就看見馬青陽與郭玫瑰正又蹦又跳地走進紫石巷,頓時火冒三丈,也不說話,跑過去就往馬青陽的后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回到峽山上,他罰馬青陽跪在地上,要他說出究竟給郭家送過幾回硯石,又一共送去多少硯石,郭家又把硯石賣給了誰?馬青陽說,也就送過二三回,每回也就是一兩塊,一共也就是五六塊,這表哥可以證明,郭家買硯石的銀票我都交給他,但她們家究竟把硯石賣給誰,我可不知道。顧公望大聲拷問,真不知道賣給誰?程學謙也在一旁幫腔,表弟你就招了吧,你招了,師傅一定不會為難你的。馬青陽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說這樣子的話。給郭家送硯石,可是表哥自己提出來的,說這樣子可以改善他們馬家與郭家的緊張關系,這樣的話他將來托媒婆到郭家去提親時可以得到郭玫瑰娘親的好感。可是,現在,表哥卻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馬青陽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氣又怕地看了一眼程學謙。顧公望看見馬青陽不言不語,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程學謙,又大喝一聲,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快說——!馬青陽說,我是真不知道她們家把硯石賣給了誰。顧公望氣得臉紅耳赤,抄起一條藤條,把馬青陽噼里啪啦地往死里抽了一頓。

“見色忘恩的東西——!”

“為了一個女人,竟然不顧師傅的死活!”

“如果不是陳捕頭貪錢,如果不是我把羅海收押到峽山上的軍營,我可給你害死了!”

“沒出息的東西!見色忘恩的東西——!”

藤條在顧公望的手里霍霍飛舞。馬青陽心想既然表哥這樣子待自己,師傅又認定自己隱瞞他,料想多說也沒有用,就用拳頭堵住嘴,忍耐著割肉般的疼痛。

馬青陽寧死不招,顧公望只好派兩個官兵連夜去硯村,把郭氏硯盒坊的女掌柜銀盞請來。當這兩個官兵把銀盞推出店門時,銀盞只來得及跟女兒郭玫瑰說了一句:“快去找程學謙想想辦法!”

郭玫瑰不愿意去找程學謙,心想找程學謙我還倒不如去找馬青陽。郭玫瑰覺得程學謙這個人有點古板,不茍言笑,不好說話。郭玫瑰到馬青陽家找不到馬青陽,就到峽山上去找,還是找不到馬青陽。郭玫瑰壓根想不到,馬青陽現在已經被收押起來了。急壞了的郭玫瑰沒法子,只好硬起頭皮去找程學謙。程學謙聽郭玫瑰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之后,故作驚訝地說,怎么會這樣子,那我去問一問師傅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程學謙進去好一會兒,才出來對郭玫瑰說,事情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這樣吧,我安排你們母女倆見上一面,再從長計議。郭玫瑰非常感激,不迭地對程學謙說,學謙哥,多虧有你,要不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程學謙說,別說這些,大家都是街坊鄰里的。郭玫瑰點點頭,感激地看了一眼程學謙,心想,看來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熱心得很,以前真不該那樣子想他。程學謙則被郭玫瑰看得兩眼閃爍有光。

峽山上的軍營,有一個大牢,是專門用來關押偷盜硯石又或者不守規矩犯了錯的石工的。羅氏硯行的羅掌柜,郭氏硯盒坊的女掌柜銀盞,還有馬青陽,都被關押在里面。郭玫瑰終于在大牢里見到了她娘銀盞。郭玫瑰一見到她娘,就撲上去,抱著她娘嗚嗚大哭。嗚……娘……郭玫瑰哭著喊著,可憐兮兮地又抽泣著說,嗚……娘……這下如何是好……銀盞輕輕地拍打著女兒的背脊,安慰她說,別哭,丫頭,沒事的,沒事的。安撫過女兒之后,銀盞就問一旁的程學謙,學謙,這事怎么樣才可以了結?程學謙說,師傅說了,你只要把你經手賣出去的硯石全部收購回來就沒事了。銀盞飛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下賬,知道這是非花大錢不能了事的。銀盞心里非常清楚,那些硯石都是以非常昂貴的價錢出手的,倘若再從買家的手上買回來的話,那就不是用多出一兩倍的價錢可以辦到的。銀盞為難地對程學謙說,這事難辦呀!他們不一定肯出手。程學謙就說,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就是要花點銀兩。銀盞皺起眉頭說,就怕我傾盡全部家當也不一定能夠買回來。程學謙就勸銀盞,不要舍命不舍財,這個血是非出不可的。銀盞嘆一口氣,說,誰叫我攤上這檔子倒霉的事呢,學謙,待會你帶玫瑰回去,交代我們家的賬房老先生去辦這件事吧,千萬莫張揚……說著就落下兩滴眼淚。郭玫瑰看見一向好強的娘親落了淚,心里也是酸酸的。

郭家的賬房老先生想盡一切辦法籌銀兩,最后就差還沒有把郭氏硯盒坊給賣了,才買回了那些硯石。那些硯石。都是以天價買回來的,最后的一塊硯石,已經轉過兩三手了,郭家的賬房老先生都磨破嘴皮了,石主還是不肯賣,后來還是程學謙去相幫著說了一籮筐好話,求爺爺告奶奶的,再從懷里掏出一疊厚厚的銀票,才打動了對方。程學謙這么多銀票從何而來?原來,是他替師傅代賣硯石時從中賺的差價,哪怕是當初給自己家送硯石,他也瞞著師傅和他爹,暗中留了一手。

郭家的賬房老先生,把那些天價買回來的硯石,用船秘密運上峽山,交給了顧公望。然后,顧公望就讓程學謙領著郭家的賬房老先生、還有郭玫瑰一起去大牢,給了牢頭幾錠銀兩,才把銀盞給救了出來。程學謙送郭家女掌柜銀盞與賬房老先生下山時,銀盞嘆一口氣,說,這一下,我這些年算是白折騰了。賬房老先生就勸她說,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只要還有郭氏硯盒坊在,就有我們東山再起之日。說罷,又對銀盞說,掌柜的,這一回可多虧了學謙,要不,我們的盒坊肯定要賣。銀盞就對程學謙說,學謙,什么時候才可以把你出的銀兩還上呢?程學謙說,沒關系的,那些銀兩,我不等用,你慢慢還。銀盞看一眼程學謙,又看一眼女兒郭玫瑰,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我把我女兒嫁給你當老婆吧!程學謙笑了,他想,郭家的女掌柜真不簡單,畢竟是個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人,就像別人肚子里的一條蟲,不僅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而且會接著你的思路往下說話。程學謙看了一眼尷尬的郭玫瑰,說,這不是乘人之危嗎?況且我也配不上你們家玫瑰。程學謙假惺惺地推卻著。銀盞聽了,有點生氣地說,你不要的話,我就把她嫁給馬青陽!

程學謙的一雙眼瞪得老大,郭玫瑰的一雙眼也是瞪得老大。

8

程學謙堅持要在下聘禮那天擺酒席。程學謙原來計劃在程家和郭家的后院各擺上十桌八桌宴請親朋以示慶賀的。但他爹程家良不答應,后來就只好改為在青花巷的黃崗酒館擺。那天黃崗酒館樓上樓下全都擺滿了酒席,場面熱鬧得很。一樓大廳正中主人家的那桌主圍酒席上。坐著男女雙方的長輩。程家良,程紫云,銀盞三個人雖然同坐在一張桌子上,但是所有的來賓都明顯地感覺到他們是互不理睬的。客人一部分是硯村的街坊鄰里,另外一部分就是與程家郭家有生意往來的掌柜。酒宴開始時,程學謙叫郭玫瑰與他一起去給客人敬酒,郭玫瑰卻不愿意去。程學謙非常尷尬地看一眼未來的丈母娘銀盞,銀盞就推一推女兒,說,去吧。郭玫瑰卻固執地說,是擺下聘酒,又不是擺成親酒,敬什么酒。程學謙端著酒杯,站在那里,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后來,程家謙回過神來,只好獨自一個人,在酒席問來回穿梭敬酒。酒席上的客人基本上都目睹了這一幕,但是他們卻假裝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依然與程家謙碰杯,并且毫不吝嗇地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祝福話。但是,程學謙從他們潦草的碰杯動作以及臉上堆砌出來的笑容當中,還是感覺到了一絲譏笑與諷刺。

酒宴結束的時候,程學謙站在酒館大門外的臺階上送客。他重復地拱著手,重復地說著送客的客套話,一臉平靜,內心卻洶涌澎湃。酒宴還沒有真正結束,郭玫瑰就滾水燙腳一樣急急腳離去,仿佛她壓根就不是今天男家要下聘的那個未來的新娘子,新娘子其實是另一個與她毫不相關的人。程學謙悄悄地追到門外,把郭玫瑰堵住,說,你不能這樣子的。郭玫瑰眼睛不看程學謙,卻對程學謙說,我是賣給你的。程學謙看著郭玫瑰,勉強地笑了笑,說,話可不能這樣說。

郭玫瑰不但在酒席上讓程學謙丟盡了臉,還讓她娘銀盞也丟盡了臉。郭玫瑰在下聘酒席上的態度。一度成了硯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銀盞一氣之下,病倒了。整天臥在病榻上的銀盞,又開始日復一日的胡思亂想,對于傾盡家財才躲過一劫的事情也就更加耿耿于懷了。郭家的賬房老先生就勸她:“掌柜的,錢財乃身外物,看開一點吧!只當是破財擋災。”

銀盞始終不能釋懷,病重得不能再重了,躺床上迷迷糊糊的,奄奄一息,卻又喃喃說要吃老家姑蘇城護城河里的大水魚。

跪在床前的郭玫瑰眼淚嘩嘩地流,她一邊哭一邊把臉貼在娘親慢慢開始變冷的臉上,聲嘶力竭地喊:“娘,你不要這樣,你快點好過來吧,只要你好過來,我全昕你的,我會好好待程學謙的……”

銀盎還是迷迷糊糊的,不停地說:“大……水……魚……”

賬房老先生就說:“小姐,給掌柜燉一碗水魚湯喝喝試試吧,一來,死馬當活馬治,二來,也了卻她的心愿,讓她好上路。”

“你叫我上哪里去弄姑蘇城護城河的大水魚呀……”

“上次掌柜病了你不是也弄來一只嗎?”

郭玫瑰一下子停止了哭聲,馬青陽總是嬉皮笑臉讓她忍俊不禁的怪模怪樣再一次在她的腦海中躍現。可是,就在程家托媒婆到她家下聘禮的那天。馬青陽就走了,背著行囊,頭也不回地走了,任她怎么勸也勸不住。

“能給我娘弄到大水魚的那個人已經走了……”悲傷再一次漫過郭玫瑰的全身。并且把她徹底地擊倒。

郭玫瑰不由悲聲大哭。

賬房老先生說:“世間上難道就只有那個人才可以抓到大水魚嗎——?”

郭玫瑰如遭雷擊,她突然想到了馬青陽的娘親。

紫云聽了郭玫瑰的哭訴,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到墻角去挑了一塊上好的綠端石,然后就擺開架式,噼啪有聲地認真琢起來。都說兒子像娘親,這話一點不假,紫云就連握鑿揮錘的動作,都跟馬青陽非常的相似。郭玫瑰有那么一剎那。覺得正在琢石的那個人,不是馬青陽又會是誰呢?一錘又一錘,同樣的痛快淋漓。同樣的一氣呵成,雕得一樣的輕松、一樣的隨意、一樣的率真,一樣的簡潔。石屑飛濺,郭玫瑰同樣眼睜睜地看著一塊綠端石,倏忽間就變成了一只個體肥壯,背部與腹甲青中帶黃,光滑明亮,裙邊寬厚上翹,爪子又硬又尖,栩栩如生的大水魚。多么的相似,相似得讓郭玫瑰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便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

郭玫瑰的視線慢慢變得模糊,眼淚撲簌簌而下。大功告成,紫云拿起幾條水草,手腳麻利的把那只大水魚五花大綁,往郭玫瑰手里一塞,說:“還不趕快提回家去!”

郭玫瑰提著那只大水魚。站在她娘的床前,高高吊起不住搖晃:“娘,你睜開眼看一看,大——水——魚——!”

銀盞的眼慢慢地睜開來,越睜越大,她終于看見了那只不住搖晃的大水魚。

“大……水……魚……”

賬房老先生驚喜地喊:“小姐,你看,掌柜的醒過來了!”

郭玫瑰喜極而泣,車轉身去,飛奔人廚,然后揮刀砰砰嘭嘭地砍空砧,接著生起爐火燒開水。水開了,她像上次馬青陽教她的那樣,打了一個雞蛋到開水里,又撒了一些鹽末和蔥花下去。那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湯香又再一次飄滿了她家的廚房。

在四散飄溢的香氣里,銀盞貪婪地抽動鼻子,恍惚一下子就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老家姑蘇城。她深深地呼吸了數下,臉色開始漸漸紅潤起來……

銀盞一眨不眨地看著女兒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向她走來,仿如隔世,仿如由地獄到人間,由死到生。

“娘,咱家鄉的水魚湯,你嘗嘗!”

銀盞只喝了一口水魚湯,就問:“馬……青……陽,回……來……了?”

郭玫瑰閉上眼,輕輕地搖搖頭,再搖搖頭。

“那……這……水……魚……湯?”

“是……馬青陽……他娘做的——!”

“……”銀盞張大嘴,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女兒。

郭玫瑰突然間覺得,講真話比講假話難,但會讓人感到輕松。

責任編輯 聶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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