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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房子

2009-12-31 00:00:00
四川文學 2009年9期

下懸著。青湖在譚城鎮的東面,人人都看得見,早晨,湖面上蠶紗似的霧氣翩翩起舞,大家來到湖邊,浣衣洗菜。

譚城鎮是青市所轄的一部分。原先沒人講。后來不但有人講了,還有人來搶了。在青市說話的人,到譚城鎮把手比劃幾下,譚城鎮人才醒過來:原來自己是青市的人,就像一個大人,把臂一圍,譚城鎮就像一個小孩,便被攬進了懷里。

譚城鎮被青市攬進懷里,是遲早的事情。城市化的腳步就像流淌的、滾燙得達到億萬度的鐵水,以不可阻擋之勢,向每一寸土地傾瀉過來,所到之處,讓每個人都流淌著滾燙的汗水,并且熱血沸騰,然后,鐵水板結,凝固成樓房、街道、馬路以及人的活動程序。

譚城鎮也不例外。

那是一個早春的黎明,譚城鎮像突然得了軟骨病,一幢幢灰黑的房子慢慢地倒下去,蒸騰的霧氣成了我記憶中的一片云霓。當時的具體情景是:一群拿著礦泉水瓶、戴著大蓋帽的人,圍著隆隆的機器聲,沉悶的巨響伴著塵土飛揚。宣告譚城鎮的結束。我拎著一只皮箱,從出租房里跑出來,我同所有的譚城鎮的人一樣,目睹著某種摧毀,等待著某種重建,而心里,卻一片惘然。

其實,關于譚城鎮那天的敘述,總是似是而非的,但誰也不否定,覃丁香的那聲喊叫令人印象深刻。滿頭銀絲、一身青色蠟染布料的覃丁香步履蹣跚,從她榕樹旁的小木屋里走出來,迎向推土機,頓了一下拐杖,磨了兩下嘴唇,蹦出一句話:不要動老娘的房子!

現場所有的人都被鎮住了。

從此,譚城成了一個無比奇特的地方:十八幢整齊劃一的樓房,與繁華的青市連成一片,譚城鎮成了譚城區,除了十八幢整齊劃一的樓房,還有一棵根深葉茂的榕樹,和一座小木屋。榕樹和小木屋在一條水泥路旁,水泥路橫穿譚城區,把十八幢樓房的中間劃了一道線。榕樹和小木屋成了那條光滑、筆直線上的兩個點,像誰在畫線時,不小心灑潑了兩點墨。

這時的小木屋還是在地上。我看到了,小木屋前后、左右兩尺見方的黝黑黝黑的泥土,我甚至看到了,青色的苔蘚爬上了貼近泥土的木板上。我經過那座小木屋時,能聞到炊煙。如果沒有炊煙,能看到覃丁香在小木屋前,用一把彎彎的鐮刀,吃力地劈著柴火。小木屋周圍的空氣是清新的,給人陰涼陰涼的感覺,從地里蒸騰的氣息,吹動著覃丁香的滿頭銀絲,像安撫著一顆堅守的靈魂。

這真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呀,每一個穿過譚城區的人,都側目這座小木屋。有一天,四五個穿戴整齊、指手劃腳的人,在原來的鎮黨委書記和鎮長、現在的區委書記和區長的帶領下,在樓房中轉了一趟,他們經過小木屋時,停住了腳,四五個人都皺起了眉。

一個人說,沒辦法,那個老太婆脾氣比一頭母驢還倔,推土機來的時候,她擋道,拆遷辦去的時候,她賴在地上不起來。

那四五個人仍是皺眉。

又有一人說,拆了她的房,就是拆了她的一身老骨頭。

那四五個人中有一人說,怎么能這樣說話呢?就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讓她搬出去嗎?

區委書記和區長忙點頭,說,一定想個好辦法,讓她搬出小木屋。

有什么好辦法讓覃丁香搬出小木屋呢?第二天,來了一個人,那人拿著尺子,在覃丁香的小木屋周圍量了量,對覃丁香說,阿婆,這次你真的要搬走呢!

覃丁香往墻腳的一棵南瓜苗潑了一小勺水,不吱聲。

那人又說,賴著不走不是辦法呢,政府決定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覃丁香“噓噓噓”地喚小木屋前的小雞,仍不說話。

那個人繼續說,這地兒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總打滿算,也就是三十平米,打屁都轉不了橫,我們補你三萬,這是最高價。有了三萬,租十年的好房子住都沒問題。

“那住完十年去哪里住呀?”覃丁香一邊說,一邊趕雞,雞們驚慌失措,那個人跟著左躲右閃。

那個人接著說,去跟你兒女過吧,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了。

覃丁香渾濁的眼睛睜得老大,我沒有兒子沒有女兒,我這把老骨頭就埋在這間小木屋里!

那個人的眼睛也睜得老大,你這老太婆不聽人勸,口氣怎么比釘子還硬,拿你真是沒辦法。

韋子豪來到這座城市之前先后在其他兩座城市開發了幾處地產。與其他一些地產開發商不同,外表硬朗干瘦的韋子豪,內心其實很柔軟綿長。其他房地產開發商一坐下來,談的是中國改革開放,談的是土地出讓金,談的是房屋容積率,談的是價格拐點、銀行利息和市場策劃。韋子豪不同,他信佛,他跟你觀法面相。什么“右手圣潔,左手不凈,雙手合十構成世界本相”;什么“回歸平常方是禪”;什么“心中有魔,修行就難”。見他次數多的人會說,韋總總是上身一件白色的襯衫,下身一條青色的褲子,不知道他身份的人,還以為他是個鄉村的干部。有人問他有多少財富,他說: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徒增煩惱而已,提它做甚?

韋子豪說這句話時,聽不出是平是仄,是靜是動,是淺是深。別人探不出他的底細,但看他很神秘。有的人很羨慕他,說他有境界,在商海里混,難得這么超脫潔凈。

韋子豪說,蓮花下面是淤泥,清凈背后是喧囂,物欲橫流之中活得簡樸一點,才好。

似乎是話音剛落,韋子豪便把譚城鎮掃平了;又仿佛是一夜之間,譚城鎮變成了“蓮花居”,聽說,那十八幢整齊劃一的樓房只是“蓮花居”的首期,第二期、第三期工程,會繼續向譚城鎮周邊的地帶昂首推進。

譚城鎮在城北,像個晚熟的孩子,長到整座城市的其他所有的部位都發育得熟爛了,才被惦及。盡管前任就說要開發城北,但卻像是小孩的戲言,放出話來一兩天,便隱入空氣中,了無聲形了。這次市里大張旗鼓宣傳城北,韋子豪堅信不疑,穩若磐石。聽說,他坐定若禪的姿勢背后是有定力的。這定力是他的表叔。他的表叔原是省委秘書長,這次換屆選舉。成了青市市委書記。

韋書記還沒有走馬上任,韋子豪便來到了這座城市,在他提出要開發城北前,韋子豪便把譚城鎮圈了下來。他開發譚城鎮的理由與韋書記如同一轍:加快城市化建設步伐,對譚城鎮進行城市化改造。辦法是:對原有譚城鎮的居民,按照舊有房屋面積每平米一千元的補償金,進行拆遷。待新的樓房建好后,可搬進相同面積的房子內入住。

所有的樓房建起來了,可譚城區鬧成了一團。居民們看著熟悉的土地上陌生的建筑,先是興奮,接著便是惶惑,最后是恐慌和憤怒。他們發現,現在要住同以前一樣面積的房子,除墊上拆遷補償金外,每平方米還要加付兩千多塊錢,因為他們的房價是按房地產開發市場價計算的。廣告上說,“蓮花居”在青市的新開發區——未來的中央形象區,還打著“依湖畔而居,把清風綠水帶回家”的宣傳語,把該地的房價賣到了每平米三千多元。

有地有房的譚城鎮居民,一夜之間,似乎從成為城市居民的喜悅中醒悟過來,夢醒后。發現地沒了,房子沒了,住進新房后,欠了幾十萬塊錢的債了。

沒了地,吃的菜不能自給自足,要到街上去買;沒了地,沒事可干,要像城里人一樣去找工作。沒文化,沒路子,到哪里去找工作?只好在樓下開一兩家商店或電話亭,但總不能每家每戶都開商店或電話亭呀,便有很多人閑下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鬧出點事來,于是,天天有人到售樓部去吵,有人還打著條幅,上面寫著“還我土地,還我家園,我們要做農村人!”他們坐在售樓部門前潔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敞開胸脯,呵著熱氣,把售樓小姐都快急哭了。

外面的人,買了“蓮花居”的房子,也不滿意。有人拿著廣告冊上的效果圖,跑到售樓部來,指著效果圖,又指著售樓小姐的鼻子,說:這上面明明說,這里是一座中心小花園,現在是什么?是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木屋,你們不是欺騙消費者嗎?有人附和著,還加上一句:我們全體業主要去告你們房地產開發商!

覃丁香的小木屋又一次成了“蓮花居”的焦點。勸說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覃丁香的小木屋有點搖搖欲墜了。

譚城鎮原有的住戶站在覃丁香一邊,現身說法:覃丁香如果把小木屋拆了,她住得起新房嗎?不知要向銀行貸多少款呢。所以,你打死也不要搬遷。有的暗地里羨慕覃丁香沒有搬遷。

按理,“蓮花居”的業主想見到韋子豪是不可能的,連“蓮花居”售樓部的工作人員,也難得見上韋子豪一面,因為,韋子豪要么在各大城市參加各種房地產的論壇,要么請各種領導吃飯、喝茶、打高爾夫。但有一天,他無意之中聽到了覃丁香的事,他決定到“蓮花居”走一趟。

與覃丁香見面,不知是不是韋子豪計劃中的事?日落時分,他的黑色奔馳停在覃丁香小木屋的門前,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覃丁香坐在門前的竹椅上,幾只雞兒圍著她轉,她把碗中的飯,撥一些給雞們吃,她的椅子隨著撥飯的動作,“吱嘎吱嘎”作響。

韋子豪沒有與覃丁香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小木屋,他勾著頭,彎著腰,一塊寬寬的木板抖了兩下,把韋子豪讓進了屋。屋里光線很暗,他通過黃昏還沒有散盡的余暉,辨認出了屋里的一張床,一臺土灶,一口水缸,和一堆柴火。

韋子豪邁出小木屋的門檻時,差點踩著了一根南瓜苗的莖葉,他把腳縮了一下,改放在另一個位置。他的目光,隨著那株南瓜苗,一路延伸過去,他看到了一堵兩尺來高的土墻,土墻大部分被葉子覆蓋。韋子豪的目光繼續跟著葉子走,葉子走向了那棵大榕樹。韋子豪再把目光放遠,他看到了青湖,他仰著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嘴巴蠕動了兩下,他身邊的人,有的說他說的是“好風水”,有的說他說的是“接地氣”。但不管他說的是什么,他們都看到了老總眼里,充滿著柔軟的光芒。

韋子豪站到覃丁香面前,他見覃丁香正小心翼翼地、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著飯,就一直站著,直到覃丁香站起來時,韋子豪才忙過去攙扶。韋子豪挽起覃丁香的一只胳膊,說,您老好福相,七八十歲了吧?

覃丁香說,沒兒沒女沒福相。

韋子豪說,我認您做干媽,怎么樣?

覃丁香說,為啥要認我做干媽?

韋子豪說,想沾你一點福氣呀。

覃丁香抬頭看了一眼韋子豪,笑了一下,我可沒這么好的福氣。

韋子豪也笑了一下,說,大媽,您有。我認您做干媽,您不但撿了一個兒子,而且有新房住。

覃丁香說,我可不想住什么新房。還是住在這里踏實。

韋子豪說,我們只希望您稍微挪挪位置。

覃丁香說,我哪也不去。

韋子豪說,那,我們依小木屋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地給你蓋一間木房子,還給你安上電燈……而且,小木屋就在旁邊。他說著,指了指旁邊一幢樓的下面。

覃丁香仍說,我哪也不去。

韋子豪說,我給您三萬元認親費,并且,你住的新地方我們免費提供。

覃丁香說,為什么呀?

韋子豪說,算是干兒子為您老盡的一份孝心唄。

覃丁香說,只要我能住上木房子。

譚城區的最后一座房子,在各種復雜的目光下,也要拆除了。譚城鎮的原住民仍在售樓部,為欠下的債務,無休無止地斗爭。當然,也有一些人,懶得吵了,辦起了小賣部,默默地經營起小生意,以一份收入支付銀行的按揭貸款和家庭的開支,還有一些,在家里擺起了麻將桌,把以前的老鄰居、老熟人召集起來,“噼里啪啦”打起了麻將,大家一邊摸著牌,一邊談論著覃丁香為什么要收韋子豪為干兒子。

覃丁香沒兒沒女,白撿了一個兒子,她真有天上掉下來的福氣。有人說。

天上沒有白白掉下來的兒子,人家看中的是她那塊地。也有人認為。

聽說那個房地產老板要把覃丁香安排在一樓住,她住得慣嗎?還有人問。

不管別人怎么議論,覃丁香的木房子被拆了,是事實。我見證了整個被拆的過程,我看著那些木頭拼過的形象,被瓦解得支離破碎,感覺一出戲正散,曲終,筋骨寂寥。那塊地還會承受著千般驚擾么?倒塌的聲音劃過,我被骨頭的震動敲醒。

幾天后,那里是一片淺綠的草地,草地一小塊一小塊,中間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泥。我知道,那些泥終將會被草覆蓋,那些草終究會越長越綠,越長越長,越長越快,最后成為這片叫做“蓮花居”小區的“中心花園”,那些草,當然,最后,也會覆蓋住一些人的嘴。

覃丁香被物業部的人帶到一樓,覃丁香一看,她對那里并不感到滿意。她顫抖著雙腳,扭頭就走。她拒絕的理由全部與那套房子的奢華有關。她說,那套房子有磁磚,有粉刷的墻壁,有吊頂的燈,有蹲式的馬桶……這些東西她通通用不習慣。她說磁磚會打滑,墻壁不通風,燈光耀人眼,馬桶拉不出大便……總之,她把那套裝修好的房子說得一無是處,讓物業部的人認為覃丁香是精神病患者。

當他們確定覃丁香說“打死也不搬進去”之后,他們顯得不可理喻,并且手足無措。其中一個人在原地團團轉,還嚷著“怎么辦怎么辦?”其中一個想了半天,才戰戰兢兢撥通了售樓部某位負責人的電話。電話的那頭興許說要問問老總韋子豪。反正,電話這頭是連連點頭說“不要緊不要緊,等你們電話”。

幾個人僵在那里,覃丁香坐在地上,有個人去拉她,她也不起來。

覃丁香說,我要見韋子豪。

那人說,韋總不容易見,我們都見不著他。

覃丁香說,那天不是見到了嗎,今天他為什么不來?

那人說,那天是韋總有事找你。

覃丁香說,有什么事,不就是來認我做干媽嗎。

那人說,不跟你說了,跟你講不清楚。

覃丁香說,我跟你才講不清楚呢,你叫我干兒子來,只有他曉得我,我跟他才講得清楚。

那人說,這么小的事,韋總是不會來的。

覃丁香說,那我就不起來。

那人說,煩死了,不起來就不起來。

好一會兒,電話來了,那頭不知對他說了什么話,物業部的人只是點頭,他掛了電話,頭也點完了。

那人對覃丁香說,那你就到最高層——第八層去吧。那上面有一間三十平米的房子,與你的木房子一樣大;房子外面有一露天陽臺,也有三十平米,也與你的木房子一樣大。如果你不愿意住在房子里,那我們就在陽臺上,為你鋪上一層泥土,用木板為你搭一間木房子,還給你買一些東西,放在房子里,當然,你也可以把你原來木房子里的東西搬來。

覃丁香說,我不管,你們現在不給我搭好木房子,我就不起來。

覃丁香看到工人們果真忙碌了起來,他們往樓上挑土,運木板,不到一個上午,一間與原來一樣大的木房子就搭起來了。

物業部的人賠著笑臉對覃丁香說,大媽,我們還會想辦法為您弄些南瓜秧來,給您種上,您就安安心心住進去吧,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們,我們會為您服務好的。

覃丁香沒有再說什么,她慢慢站起來,艱難地走到八樓,她上氣接不了下氣。她走到露天陽臺,頓了頓腳,搖著頭說,太硬了,太硬了。覃丁香只在房子里呆了不到五分鐘,便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她扶著欄桿,面對青湖,剛吸一口氣,突然一個趔趄,捂著腦袋,靠在欄桿上,慢慢蹲了下來。

覃丁香想喊一句什么,看看周圍,沒人,她就沒說。

覃丁香很少走動,她總是坐在木房子前,背對著青湖,她不敢往下看,只是穿過一根一根的欄桿,平視著,看著前方。誰也不知道她的目光穿向了哪里,停留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東西。她的目光總是長時間地一動也不動。

韋子豪第一次爬上八樓、走進覃丁香的小木屋時,南瓜秧已經蔓上陽臺的欄桿了。他的臉上慢慢浮上了一層淺淺的笑意,他一邊看著,一邊微微頷首,說,像一個世外桃源,真羨慕這種活法。——當然,韋子豪這話不是對覃丁香說的,他是對陪同的一位售樓部的人講的。

韋子豪握著覃丁香的手,覃丁香目光呆滯,好像不認識韋子豪。

在旁的人提醒她,我們韋總來看望您了。

韋子豪見她仍沒反應,說,干媽,您的干兒子來看望您來了。

覃丁香的手抖動了兩下,說,放我下去吧。

韋子豪問,過不慣?

覃丁香說,不知道,反正心是懸著的,腳是空的,不踏實。

韋子豪說,慢慢就習慣了。

覃丁香說,放我下去吧。

韋子豪說,下面沒地方住了。

之后,韋子豪再沒來看過覃丁香。有一次,物業部的人給她買了一只香爐,還有一把香和一尊觀世音菩薩。那人把東西放在椅子上,說,阿婆,這是我們韋總給你請來的一尊菩薩。他托我帶話來,說,往后,您心不靜,就拜拜菩薩。

覃丁香問,韋總是誰?

那個人說,就是你干兒子呀。

覃丁香說,如果他不來看我,那我就不要菩薩。

那個人說,這是你干兒子的一片心意呀。

覃丁香的木房子建在第八樓的陽臺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譚城鎮的不少人不知從哪里知道了覃丁香一共得到了六萬塊錢,紛紛跑到覃丁香的木房子里來。他們表面上是來看望她,實際上來求證補償金的事。

覃丁香不吱聲,那些人就說得更多,有的說著說著,就大聲罵起來,說,這輩子都還不清貸款,我操他祖宗十八代!那些人一邊罵,一邊用一種仇恨的眼光看著覃丁香。覃丁香忍不住了,說,你們不要到我這里來吵來鬧,我受夠了。以前,我們這里的日子很清靜,后來,這里到處是工地,日子就不是人過的了。

那些人還不止口,有個人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躲在這么一個高高的地方,還不清靜呀,我們平白無故要墊十幾二十萬才能住到與以前面積一樣的房子,地上車的喇叭聲還攪得我們不得安寧,每天早上一開窗,窗玻璃上是一層厚厚的灰塵……

又一個人說,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不但得了三萬塊補償金,還得了三萬元回遷金。

覃丁香抖動著嘴唇,說,你們終于把話挑明了,你們幸虧不是我的兒女,不然,非把我這身老骨頭嚼了,你們都把我吃了吧,吃了我就早日死得清靜。

大家不吱聲了。

覃丁香又說,韋子豪認我做干媽,什么補償金、回遷金,至今一分錢也沒給我,不信,你們去問。你們以為我搬走,圖的是他幾個破錢呀?

有人慢慢轉身,要下樓。

有人小心翼翼地說,你沒得錢,他是你的干兒子,你應該去問他呀。

又有人小心翼翼地接口,順便也幫我們爭取爭取……

覃丁香又不吱聲了。

1992年的我,一直住在譚城鎮,那一年,我到青市來打工,經朋友介紹,我一下火車,便直奔譚城鎮。這里當時還是城鄉接合部,果然是打工族的集散地。原先的譚城鎮房子雖然高矮不一,雜亂無章,但租金便宜,我租住在一位叫陸桂嬋的老阿婆家里,三四十平米,一房一廳,每月租金才一百五十塊錢。

陸桂嬋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三個女兒有兩個出嫁了,兩個女兒都嫁在附近,家里都有一幢三層的小樓房。沒有城市改造之前,陸桂嬋靠出租房子,每月有兩千多塊錢的收入,平時種種菜,自己吃,吃不完,就挑到菜市場去賣。

那時候,我們幾個打工的開玩笑說,趕快與陸桂嬋的小女兒談戀愛吧,爭取做個上門女婿,做了上門女婿,陸桂嬋的房產就歸我們了,我們在這座城市里就至少可以少奮斗十年。有幾次,我們在出租房打撲克時,還討論過這事,甚至還設計了如何與她的女兒接近、搭腔呢。

據說,我們中的藍金泉在交房租時真的表白了心跡。只是,不知是向陸桂嬋表白的,還是直接向她女兒表白的。不久,陸桂嬋說不租房子給藍金泉。這個藍金泉,是以什么方法表白的呢?竟然惹她們生那么大氣?不過,我想,不管他用什么方法,肯定會惹她們不高興的,畢竟,他是我們當中長得最矮、最黑、最胖、最俗的人,如果她們接受了這份心意,那才怪。

只是不久,陸桂嬋家的樓房也拆遷了,她家的樓房雖是兩層,但面積少,總共才一百多平米,得到的補償金才十幾萬。陸桂嬋家的樓房就在覃丁香的木房子后面。陸桂嬋一直盯著覃丁香的木房子,看她的什么時候拆。陸桂嬋甚至以覃丁香為榜樣,堅持了一個星期,不肯讓推土機到她家來。但被兩個女兒勸了,好歹沒撐住。

陸桂嬋的樓房拆了后,她以補償金買了一套五十三平米的新房。我交了六萬塊錢首期款,向銀行貸款十五萬元,按揭十五年,在“蓮花居”買了一套七十一平米、兩房一廳的居室。我在譚城鎮租住了整整七年,打了整整七年的工,積累了一些錢,我就要住在這里,我舍不得這地方。

我買的房子在三樓,覃丁香與我同一個單元——她在八樓。我們這幢房子在最邊上,面臨青湖。每當黃昏,只要我在家,我都會站在陽臺上,面對青湖,有時,我會想到覃丁香,我會想,她此刻是不是也在看青湖,是不是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我上八樓去看過一次覃丁香——每天都有人去看覃丁香,他們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覃丁香的木房子搬到八樓的陽臺后,從未清靜過。有時,我看見樓下的過路人,他們使勁地抬著頭,我知道他們不是在看我,他們看我不需要抬那么高的頭,我知道他們是在看高空中的那間木房子。他們一定在想:高空中怎么會有木房子呢?該不會是哪家房地產公司推出的新戶型,或者是某家旅游公司推出的旅游項目吧?

我想,可能會有很多路人甚至想上來看看——如果我們一樓的大門不是密碼鎖的話。盡管是密碼鎖,但還是有人知曉了復雜得有時連我都不記得的密碼,沖到八樓,去看木房子,去看覃丁香。

我見到覃丁香時,說,我是您的鄰居,住同一幢樓。我還說,我以前與您也是鄰居,那時候,我們的房子都沒有拆,我住在您木房子的后面。

覃丁香嘀咕了一下,我聽清楚了,她說的是,我還以為是干兒子呢。

覃丁香就再也不說話,她的眼光也不看青湖,她只用雙腳摩挲地面。她穿的是一雙布鞋,布鞋很窄很小,像汪洋中的一葉小船。她踩的地面仍是泥土的,已經踏得像水泥一樣堅硬而平整了。不管覃丁香的雙腳怎么摩挲,地面上也沒有留下她的屐痕。

當時是黃昏,攀上欄桿的那些南瓜秧,葉與花都軟蔫蔫的,無精打采。我到覃丁香的屋子去取勺子,在水缸里舀起一勺水,走出屋外,去給南瓜澆水。

覃丁香在身后說,別澆了,它撐不了多少天,很快就會死的。

覃丁香再一次受人關注,是俯臥在地上。彼時,陽光正不懈地想把她的身子努力拉長,但無濟無事,覃丁香像一塊打斷的小木板一樣,被扔在地上。

時間總是在人們的漫不經心中悄然流逝。日出日落作為生活中最普通的景觀,誰也不想多看一眼,但它卻讓我們周圍的世界地覆天翻,我們叫它日新月異。

當時間停頓在這個早上的六點二十一分時,一個人的驚叫打破了譚城區的寂靜,走路的、開摩托車的,大人、小孩都停下來。大家都看到了,看到了覃丁香,還有覃丁香身下的那攤血。覃丁香單薄輕飄的身子,浮在血上。

覃丁香是從八樓墜下來的,天剛蒙蒙亮時,很多人看到了一只飛鳥,銜著一根南瓜的藤蔓,掠過這座城市灰蒙的天空。

責任編輯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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