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
我不能真正理解
豆子為何早早地干癟枯黃
隔壁的嬸娘為何默默地死掉
有時候,我只是夢中的一條蛇
在遙遠的渴望與近在咫尺的虛無里
遲鈍而憂傷。凌亂的夢境深處
母親蠟黃的臉龐是一張漂泊的車票
父親手中的稻草是一副歷史的手銬
我無力返回村莊,也無力返回自己
當烈酒香煙穿過我的肉體
月亮變得像生活一樣陌生
仰望天空與星辰,我這顆浮塵
道路寬敞卻無路可行
災情
報紙天天稱今年又是大旱:
春旱,夏早,伏旱
每讀完一個字,塵灰就像焦黃的樹葉
迎面撲來。我與世界的處境相同:
那些決然而去的人,那些錯身而過的事
在轉瞬之間,已如貓臉
我在想,為什么又是大旱
為什么雨水遠離地面
為什么晴朗的心被烈日寫進枯槐
這是歲月的顏面嗎?
當我習慣于閉上雙眼生活
并飲鴆止渴
天的高遠,海的遼闊
能否融解熱淚的滂沱?
依然愛……
依然愛藍藍的天
依然愛田埂上參天的古槐
依然愛母親胸前盛開的梔子花
依然愛溪水輕輕流入稻田
依然愛晚風闖進炊煙
依然愛白鶴在神樹上筑巢
依然愛茫茫黑夜里半山腰的燈盞
依然愛每一顆星辰都是一個祖先
依然愛河邊草垛里的心跳
依然愛醉酒的詩與一只故鄉的蟋蟀有關
依然愛……依然……
只剩下最后一個字了,最后一個字
依然是“愛”
九月
這一筆下去:
雨滴稀疏,菊花遍地
世界空曠無礙,虛構的小馬穿過風聲
——許多年之后,我依然滿懷敬畏
每一顆星辰都身系黑夜
每一粒沙塵都高過柔弱的心
騎著螞蟻歌唱,醉酒,寫詩
那些花瓣里的光陰
隱藏了隱約的疼痛和虛妄的怨恨
眼前萬物如常,身后早已空無一物
這一筆寫到這兒
像把一些水灑進大海里
于是,九月成為時光的珊瑚
成為墨汁里的暗語
成為未知生活中的安靜與寬容
電話
半夜,母親打來電話
她疲憊的聲音
像鄉村日益荒蕪的土地
母親小聲地說:“又死人了!”
山腰王家的女人
兒子在縣城讀書:玩游戲,酗酒打架
男人在山西挖煤:杳無音訊……
母親說完就頓住了,于是我想到這個季節
稻谷正在田野里飽滿而金黃
每一顆谷子都能滲出細碎的渴望與歡欣
我的學費賺夠了,母親也老了
半夜,母親掛斷電話的聲音
像針,錐刺著故鄉的風聲和我
遠在他鄉的心……
第十天的雨
第十天的雨
梨樹根已經開始水腫
一只烏鴉飛出來
在小住的雨腳邊奪路而去
林中一陣唏噓,樹枝彈出灰暗的光
祖母說:一黑一亮,石頭泡漲
濡濕的綠青苔覆蓋著柔弱的心
水分過重,再也無法回到體內
用不曾氧化的鐵鍬維修一只滿悶的胃
一捧柏子養心丸的主要用途:失眠、多夢
昏睡起來,渾身呆麻
我就想在這種呆麻中泄露出體內的光芒
照耀我戶口田里的稻谷
并試圖引導整個秋天
金黃而飽滿
九月的鄉村
桂花酒,詩集,蘭草在掌上的氣息
這清澈的夜
滿月映出小獸的腰身
我黑色的發在窗前流瀉
光和影子的流瀉
映著鄉村蕩響的流水
我希望九月從山谷里開始微雪
那溫和的山澗像姑娘
的柔靜,若隱若現的隘口
住著純潔的山神
藏匿森林的山神正披散著長發
仰望星辰,側耳傾聽
暗夜里
為我加冕的風來自另一個世界
夜行
經過荒棄的墳園
我一截一截地
走進黃昏
鐘聲悠遠,干凈
繞過一棵正在枯萎的小樹
已經是夜晚
山下的光明漸漸抬高
尖利的事物慢慢消隱
只有風,撲過來
我,陷入更深的黑暗
回頭的瞬間
所走過的路像刀子劈開我的身體
另外一個人,正從路的另一頭
慢悠悠地向我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