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這個詞似乎是一個褒義詞,尤其是對于那些曾經親歷過激烈和劇烈之苦的人們,他們渴望溫和,其實就是渴望舒適一點,平和一點,生活對于他們至少得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站在真相的立場,一些似是而非的看法恰恰容易使人遮蔽原本的真實。溫和的荒謬具有喜劇性,溫和的罪惡具有隱蔽性,溫和的病毒具有潛伏性。所以溫和作為形容詞只是一個定語,當心智被定語麻醉,就容易忘記對事物本身的基本判斷,在心理學上這是一個典型的認知陷阱。
“溫和腐敗”是云南省麻栗坡縣委原書記、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民政局原局長趙仕永的“發明”。趙仕永因受賄索賄400多萬元、貪污50多萬元。6月29日被法院一審以受賄罪、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18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650萬元。趙仕永說:“我根據現實的情況發明了兩個詞,叫做‘暴力腐敗’、‘溫和腐敗’。那些不給錢就不辦事的人是‘暴力腐敗’;像我這樣,在為人辦好事的情況下收點錢,是溫和的,所以我說自己是一個溫和腐敗的縣委書記。”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詞匯組合。當“溫和”被用來修飾“腐敗”,那些因定語的甜香而被麻醉的心智,就可能順著“溫和”的思路放棄人性固有的防備,將“腐敗”視為理所當然必須接受的日常生活,致使黑暗終于有機會肆無忌憚地遮蔽日光。這是“溫和”被誤用而衍生的罪惡,但又絕對與“溫和”有關。
為什么“溫和”這個詞匯會被誤用?孔子在《論語》中說:“鄉愿,德之賊也。”這樣的人貌似忠厚實則惡俗,人人說好。實則毫無是非標準。子貢問孔子:“鄉人皆好之,何如?”孔子的回答是“末可也”。那么真正的好人是怎樣的?孔子說:“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其實“鄉愿”的人一定很溫和,人們對他的評價也都不錯。但是他是真正“亂德”的道德殺手,人們對他的肯定意味著是非標準的死亡。腐敗官員趙仕永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鄉愿”。他用溫和的方式,用與“社會潛規則”共同起舞的方式,將腐敗官員的精神世界赤裸裸地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但那里是真正的“日全食”,沒有陽光,只有混沌。陽光常常是刺目的,但它照亮了一切,并標志出每個人在天地間的具體位置。而與黑暗調情的溫和其實只是荒涼冷漠的混沌。
在趙仕永的表述中,“溫和”與“暴力”是相對而言的。但是這只是一種詭辯,因為在腐敗的語境中,“溫和”同樣是一種暴力傷害的方式。腐敗官員的表白是官場生態的嚴重惡化的一種折射,倘若除了“暴力”就是“溫和”,再無其他選擇,那就意味著脫韁的權力已經彌散四野,生活中再無可容許萬物自由呼吸生長的生命空間。官員也就無須講究責任與職守,無須追問正義與良知,對于擁有生殺予奪權力的腐敗官員而言,無權無勢者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除了“溫和”的暴力之外,還有束手無策而無可奈何的另一種“溫和”。那就是在被侮辱和被損害時,對待施暴者的溫和。不妨殘酷一點剖析,這種弱者對待強者的溫和是更可怕的,在“鄉愿”的隊伍中,也同樣有那些目光麻木而呆滯的弱者的影子。
我們不幸與趙仕永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片土地,假如我們不想做個無恥的“鄉愿”,我們該怎么做?孔子所謂的“鄉人之善者”是清醒和敏感的,是堅毅和明亮的,做一個“鄉人之善者”,意味著要清楚地辨識邪惡,要以愛和創造的方式反抗邪惡。“鄉人之善者”要有對那些“不善者”的惡行“鳴鼓而攻之”的勇氣與自覺。對一個健康而有活力的社會而言,在所“好”與所“惡”之間并沒有騎墻與和稀泥的余地。對于邪惡,真實而有效的反抗方式就是訴諸于愛和創造,以敬天愛人的心態化解內心的傷害,扭轉精神受虐的慣性思維,創造“官”與“民”之間持守分際,尊道貴德的秩序與規則。“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任何一次對官員貪欲的無奈配合,任何一次對官員暴虐的屈辱服從,都是在自己和對方的心地之間種下了一粒縱惡敗德的種子。愛和創造的源頭活水永遠在民間,對于是非的混淆所導致的愛的枯竭,對于正義的沉淪所導致的創造力的受遏,每一個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必須葆有一份鮮活而強烈的痛感。在趙仕永們和贊頌趙仕永們的愚者所構成的社會場域之間,痛感就意味著道的臨在和德的蘇醒。
套用一句古話,趙仕永是個典型的“無道”昏官。在趙仕永們和曾錦春們共同構成的官場生態中,“無道”本身就是最現實的規則。施暴者在討論一個除了腐敗和被腐敗之外沒有其他內容的社會,但是他們忘記了,在人類歷史中,這樣的社會結構從未能夠成功地持續存在過,短暫的混沌之后總是跟隨著劇烈的崩解。“天下有道”的最終實現總需要一個塵埃落定的過程。所幸趙仕永們已經被清醒的公眾輿論打上記號,而弱者對邪惡的反抗也愈加理性而有分寸。這正體現出“有道”與“無道”的本質區別。理性而有分寸的行動是健康的,但卻并不溫和。什么是道?在一個溫水煮蛙的陷阱中,道的臨在幫助人們標志出事物的因果關聯,從而彰顯出選擇與決斷。麻木昏沉的“溫和”只能通向曖昧的死亡,而救己與救世的可能性都只存在于劇烈的痛感和一躍而起的果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