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西游記》與晚明文人價值觀的變化趨勢

[摘要]《后西游記》是《西游記》續書中影響較大的一部，雖然沿襲了神魔小說的題材，但是它卻和現實貼得很近。作者利用西游故事傳達了對現實生活的真切感受，代表著晚明文人的價值觀。小說抨擊虛偽道德，否定救世的可能性，價值觀的最終走向是消極的，而經濟發展、社會風氣以及思想界的活躍是促成這一變化的主要原因。

[關鍵詞]《后西游記》；晚明文人；價值觀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18—0056—04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后西游記》內容有簡單的介紹：“《后西游記》六卷四十回，不題何人作，中謂花果山復生石猴，仍得神通，稱為小圣，輔大顛和尚賜號半偈者復往西天，度求真解。途中收豬一戒，得沙彌，且遇諸魔，屢陷危險，顧終達靈山，得解而返，”作為續書，《后西游記》的藝術成就難與《西游記》相比肩，因此，很難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然而我們必須承認，除了作者在藝術造詣上存在差異之外，他們的創作心態也有著很大的不同?！逗笪饔斡洝芬彩巧衲≌f，但是似乎少了許多娛樂性，求解四眾行在孤山野林，卻步步沒有走出世俗的困擾，處處看到的是人間丑態。這說明《后西游記》的現實性在加強，盡管它和《西游記》有著相似的情節結構，但續書傳遞的現實關懷要濃得多，從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晚明文人價值觀念在發生著變化。

一、偽道德對傳統價值觀的沖擊

一切阻撓兩行求解的人和妖構成了《后西游記》的妖邪世界，這個世界中的大部分都是以“圣人”、“尊者”的莊嚴姿態出現，來掩飾其妖邪的本質。

全書一共四十回，從開篇到第十六回，求解四眾會齊；從第十七回到第三十九回，達靈山得真解。其問描寫了大小磨難15個，用兩回以上篇幅來重點描寫的大難有6個，除黑風鬼國是前代仇怨所招之外，余者都是作者自己的創作，是求解途中的主要劫難，而它們全部關涉名利和欲望。

求解之前，受天子尊重，眾人敬仰的生有法師是公認的“德高望重”之人，每每登壇講經，景象壯觀，“不一時，那些聽講的挨擠而來，何止百百千千。也有鄉紳學士，也有公子王孫，也有富豪財主。也有商賈農工，也有深閨女子，也有孀婦村姑，不分男女都夾雜一堂，守候登壇”。崇高的道德具有巨大的號召力，這里不單是對佛法的信仰，更是對德者的崇拜。其實這個法師卻是空有德者之名，不解真經，慫恿皇帝迎佛骨，誣民惑世，賺得“錢財山積，米谷川來，金玉異寶，綾羅錦繡”，還得一個“視如糞土”、“制作尋?！钡拿烂?。這是全書開篇的第一位尊者，就是一個以道德為名利作幌子的妖邪。

求解途中，所謂的解脫大王、文明大王、冥報和尚道行各不相同，卻無一不是披著道德外衣的妖邪。分明是害人性命，掠人錢財，卻要找一個解脫天下眾生、開文明世界的道德目標作辯護，一個個無辜生命的葬送成全著一個個虛偽的德者?！段饔斡洝分械难钟械膬春荩械慕苹?，卻都有著各自原形的本性。那是一種自然本性，熊有熊的憨、虎有虎的猛、兔有兔的狡，都是一些單純的妖怪。而《后西游記》中的妖邪身上卻多了份虛偽，這虛偽不是源于自然，而是來自人間，來自晚明社會。這一點在文明天王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文明天王渾身布滿金錢，手拿文筆，以文明教化百姓，他把自己打扮成繼往開來的“天王”、“圣人”，擺出“圣人言”的姿態，分明有著儒教教化的特征。文明天王自己說得明白：“我也不用刀劍殺你，只將文筆書你做妖僧，寫你坐外道，幾個字兒，壓得你萬世不能翻身。”“春秋之筆”不再是“立言”成就不朽的工具，而成為殺人的武器，可以變善為惡，變壞為好，任由人來顛倒是非對錯。另一方面，文明天王又用錢財筑起不可一世的勢力。一顆金錠壓得大顛和尚抬不起頭來，錢勢是打擊、欺壓對抗窮士的又一法寶。文筆可怕，金錠可怕，文明更可怕。道德文明在這里成了一種不可超越的勢力，以壓制異己為目的，支撐的不是善而是惡，人們生存在這樣的文明社會中，卻要體驗著難以忍受的壓抑和排擠，這是對時代特征有敏銳感受的文人的切身體會。

顯然，作者借用神魔故事在諷刺道德，揭露它的虛偽，這是傳統價值觀發生變化的標志。自從漢代確立了儒家的正統地位之后，以道德價值為取向的價值觀日趨加強，并且和士人的政治生命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縱然朝代更替，政權改變，道德的地位始終沒有發生變化，它被統治階級利用起來，培養出大批“忠君護道”的封建知識分子。傳統的價值觀深植在他們的內心，他們努力地“立言”、“立功”、“立德”，以實現人生價值的不朽。道德價值觀實際上幫助君王達到了籠絡和轄制讀書人的目的?！逗笪饔斡洝樊a生在晚明，書中對道德這一最高的價值目標產生了懷疑。作者筆端不離釋教佛法，墨跡總在山林野村，卻處處在寫世俗儒者，徒有名望的妖邪有著許多的擁護者和信徒，但是他們卻是假道學的象征。解脫大王立下宏愿解脫眾生，不過在掩飾他的傷生害命；冥報和尚自立新政，顛倒是非：文明天王的筆也不能真正傳達圣人之意，妖邪都在標榜道德，可那已經不是真正的德，“立言”、“立德”通達不朽的途徑就這樣被否定了。真的道德不傳，虛偽的道德在嚇唬、欺騙著人們，于是不斷有人利用“德”來騙名騙利，《后西游記》把偽道德歸入妖邪一類，說明晚明文人已經對偽道德失去崇拜，取而代之的是對利用道德成全一己之私的憤慨。

不老婆婆的貪欲在為那些慕名利的妖邪做著腳注，造化小兒的圈圈無疑是作者向世人提出的警告。名、利、富、貴、貪、嗔、癡、愛、妄想、驕傲、好勝等等，都已經成為人們精神的桎梏和誘惑，束縛著所有的人?！逗笪饔斡洝凡贿^是用想象將妖邪與現實相聯系，作者把偽道德的泛濫歸結在世人的貪名好利上，同時又看到它助長著人們的貪欲，偽“德”、妄“言”欺詐、誘惑眾生和蜃氣造出虛幻美景誘食行人沒有區別。

妖邪世界不堪小行者的金箍棒，為追名逐利而存的道德不足以作為人生的價值去追求，價值目標的否定、傳統觀念的削弱，反映出晚明文人自我意識的真正覺醒，盡管他們懷疑道德的真實性，但他們仍然懇切呼喚真道德，并不曾拋卻濟世救人的責任感。

二、求解救世與平心自救

唐僧取經是為解度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但真經取回卻沒達到解救的目的，反成為偽道德者的搖錢樹。這正是大顛和尚西行求解的起因，所以，再度求解是改變現實、解救眾生脫離苦難的救世之舉。

求解四眾在偉大目標的指引下克服艱險，預示了救世之路的艱辛，這一點并未對《西游記》作出突破，只是讓我們看到救世是任何時代文人的共同責任和理想，這是傳統價值觀念的延伸，是道德責任感的必然。然而，《西游記》是一路豪歌向天涯，取得真經返東土，四眾均得正果，救世的理想和個人價值的實現達到了完美的統一，傳達著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逗笪饔斡洝穮s在不斷地否定著救世的可能性。

全書一開始便對取經救世的實際效果作了否定。取經之功被不有法師所代表的偽道德抹煞，那么求解的結果又如何呢?一片喜氣獲得真解的最后一回，當眾講真經“一時佛法清景，至于不可思議”之時，作者寫道：“不期穆宗晏駕，敬宗即位，不知留心內典，就有不肖僧人，附和著烏漆禪師，高揚宗教，敗壞言詮，雖聞有智能高僧，講明性命，卻又隱遁深山，不關世俗，所以漸流漸遠，漸失其真，這是后話不題?！眱H這幾句話就交待了求解的結果其實與取經的結果無異。那么一路艱辛，努力西行，都成了無用功，救世的理想終歸沒有實現。盡管大顛和尚師徒四人成佛，只能是個人價值的實現，完成的是自救?！逗笪饔斡洝凡粌H消解了取經之功，也消解了求解之功，表達著對改變現實可能性的失望，隱藏著消極的無奈。

從人物的身上也透露出這樣的無奈。不可否認，孫悟空是個英雄，是世人理想中除魔救世的英雄，文人創作《后西游記》時仍然希望這樣的英雄存在于人世間，所以，小行者的形象繼承了孫悟空所有的本領，甚至在悟性上更高出悟空一籌，性格上少了些急躁、添了些穩健。唐半偈是具有真德行的高僧，較取經的唐僧更加智慧開明，他一路西行傳道布德，但他們和取經師徒一樣，仍然沒有從根本上完成救世的任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除魔縱然不辭辛苦，但魔幻總不能盡除。不老婆婆觸死山崖，卻跑出無數女子拾了玉火鉗的碎片而去，小行者預見到要“傳流后世，又要造無邊孽障”；冥報和尚以邪代圣，到被小行者戲語點破氣急而死。仍無悔意。唐半偈感慨：“留他可知無益，只可憐他死便死了，尚迷而不悟?！彼械膫蔚赖露加幸淮笈鷵碜o者，盡管他們是虛假道德的受害者，但是他們的無知和盲從卻給揭穿偽道德者的假面具帶來了困難，更可悲的是這些擁護者中，有許多人清楚地知道他們追隨的道德是虛假的，“只因拗他不過，不敢倡言”。面對諸多無力抗拒誘惑的世人，徒有救世英雄之名又有什么作用呢?這是救世者的無奈，亦是有著救世之心的一代文人的無奈。

《后西游記》在諷刺偽道德的同時，反映出了作者對傳統價值標準的懷疑。用傳統價值觀來看，求解救世是一條毋庸置疑的正途，但是求解的最終結果并沒有能夠解救眾生，貪婪的仍然貪婪，虛偽的仍然虛偽，正應了如來的話，“求去了與不求去一般”，求解的行為只是使唐半偈師徒四人得成正果，實際上個人價值的實現和集體價值的實現發生了分離。從另一方面來看，文人意識到了個體存在同樣具有意義，但并不能認為他們在否定傳統的價值標準。準確地說，文人依然認可傳統的價值標準，只是標準的過于理想化使其可望而不可及，不能達到標準的無奈使他們產生了懷疑和困惑，轉而關心自身的存在價值。求解救世的目的是使人們免墮貪嗔，而求解的最大阻礙卻恰恰是人的貪癡肆虐，縱容世事偏頗。顯然，在偽道德和名利之欲充斥的混沌世間。人們惟一可以拯救的是自己。尤其對于有著強烈救世責任感的封建知識分子來說，這才是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

與取經師徒相比，求解眾人在西行路上遇到磨難時的態度要冷靜得多，心志的清醒和堅定被強調為克魔的必備條件。半偈和尚被魔所擒，“端坐不語，互心不迷”，一戒卻聽的妖怪花言巧語，“滿心奇癢，軟癱做一團”。抗拒妄言和誘惑，需要明辨是非。小行者初被造化小兒的好勝圈所套，逃離的方法不過是平心而已，小行者以鐵棒降魔，眾人守住本心避魔。在作者眼中。人們之所以被妖邪所纏，不過是自己的欲望太重。看起來似乎在宣揚釋教的清靜無礙，其實緊扣著《西游記》中提出的“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的思想?！逗笪饔斡洝钒堰@一點作了更突出的強調，認為這是行之有效的自救之法，時常在小行者的言辭和詩評中看到有關議論。事實上，作者把偽道德的泛濫、妄言的流行都歸于名利之欲的結果，妖邪難滅，世俗道德繼續淪喪，沒有救治的可能，救世者可以解救的只有自己，碌碌的人群不能辨是非、抗誘惑。所以，我們能感受到憂心忡忡的氛圍籠罩著全書。

《后西游記》早已失去了《西游記》的豁達和樂觀精神，它沒有沿著浪漫主義走下去，而是接著神魔小說的形式為變形的人間寫實。作者更看重的是西游故事的影響力和利用神魔小說言說的安全性，傳達出的郁悶和情緒不是個人化的，而具有時代的普遍意義?！逗笪饔斡洝芬呀洸辉俪绨莺拖嘈盘搨蔚牡赖?，文人轉而守護自己的心靈，希望以此來抗拒名利之誘，雖然看到了個體價值在集體價值之外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實現的可能。但是找到這樣一條自我精神凈化和超越的途徑，卻是以救世責任感的嚴重挫敗為代價的，價值觀的最終走向是消極的。

三、影響文人價值觀變化的因素

《后西游記》所表現出來的文人價值觀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不是偶然現象，聯系著諸多因素。

首先，從時代來看，《西游記》成書在明中期，雖然我們還在爭論它的作者問題，但是可以肯定，文人是它的創作主體。從西游故事的發展到《西游記》的成書，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它不斷地被改編和再創作，所反映的思想觀念不僅僅是某個人的，而是包括了明代之前許多朝代文人群體的共同心理?！逗笪饔斡洝凡恢稳藶槠渥髡?，但其出現在明代晚期，更多的代表了作者生活時代的文人心態。商品經濟在明代迅速發展，到明代晚期，商業的繁榮直接刺激了城市的發展，人們的社會生活發生了急劇變化，物質欲望大大增強，追慕奢華生活成了社會風氣。富足的物質基礎滋養出了一大批終日游逛酒肆的寄生蟲，繁榮的市井文化提供著諸多的游樂場所，熱鬧昌盛的城市自然是物質豐富的結果，但其背后卻是精神的日漸頹廢。世俗文化是奢侈之風日盛的產物，迎合著上層社會耳目之需的發展。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人們對金錢物質的渴望取代了對道德的崇拜，世俗對于個體價值的衡量標準也相應地發生了改變，更加重視人的財勢，而才識的地位卻在悄然引退。

其次，從心理角度看，社會風氣對讀書人的影響是難以抗拒的?！叭耸枪聠蔚?，但同時又與外界發生關系。他之所以是孤獨的，是由于他是一個獨特的整體，與其他任何人都不一致，并且又由于他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獨立的整體，當他不得不只靠自己的理性力量作判斷，下決心時，他必然是孤獨的。然而，人又是不能忍受孤獨的，不能與其同胞隔絕。”盡管文人因為自身的修養和責任感讓他們成為一個特殊的群體，但是這種屬于人類共有的心理是他們無法拋棄的。因此，明代讀書人必然要通過改變自己的狀態來適應社會風氣，以尋求心理上的平衡，所以，有一大批讀書人積極追逐著名利，結果助長了這一風氣的蔓延和肆虐，這顯然是對文人胸懷天下、兼濟蒼生的責任感的嚴重褻瀆；而另有一批讀書人抱著理想無法改變，也無法融人現實的心態而產生了深深的孤獨感?！逗笪饔斡洝分写罅坑浭鎏搨?、貪婪、金錢、道德。顯然這些正是社會生活中最能觸動作者情感的東西，在它們的沖擊下，開始思考生存現狀和自我價值，促使了個體意識的逐漸覺醒。

最后，從思想界來看，心學的發展活躍了晚明文人的思想。心學的代表人物王守仁主要活動在正德、嘉靖時期，但他的心學影響真正產生效力則到了晚明，心學的崛起給思想界注入了新的活力。王守仁心學對程朱理學最大的突破是把“天理”拉回人心，提出“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朱熹的“天理”在人心之外，利于封建統治者把君權推向神圣，而人心一旦被抬高到天理的位置，就啟迪人們重新認識君權、道德，確定自己的角色。心學思想形成的契機是社會風氣的沉淪道德的淪喪，王守仁深感“今功利之毒，淪喪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他的本意是在喚醒人們的道德感，重建理想中的君王政治。《后西游記》所表現出來的價值觀念的變化正是文人思想覺醒的結果，他們關注自我個體，大膽批判現實，繼承著心學的精神，站在時代的高度思考社會、人生，試圖以一種清醒的姿態立于教化、名利、欲望的面前，盡管這種清醒帶著許多的無奈和失望。正是在心學的引導下，文人對傳統道德的態度由單純的信奉轉向了懷疑。

對《西游記》續書的關注不能停留在娛樂功能上，它反映的心態是時代賦予文人的共同特征，雖然晚明文人沒有能建立起一個新的價值衡量標準，并在舊有的價值觀和人生理想一起破滅的時候，陷入了失望和痛苦，但從歷史發展的過程來看，他們的消極和一個沒落王朝的命運是一致的，是歷史前進的必然，也是文人群體成熟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