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解構·反諷

Three Rhetorical Devices in Yuju opera < Late autumn>

秋風秋雨愁煞人。于新中國成立60周年之際推出的越劇《秋色漸濃》，如一陣蕭瑟秋雨，在高昂的革命熱情中，帶給人縷縷略顯沉重的反思。

誤讀

吳仕達是否真的了解“革命”的含義?懂得為“誰”而“革命”?什么又是“革命”的成功?而這些，雷繼秋，這個堅定的女革命者又是否真的明白?在熙熙攘攘的革命人群中，不同的個體是懷著怎樣的信仰加入洪流之中，而那些信仰又是如何被植入思想中的?這些大概很少有人去細細思量。于是，在漫天飛舞的“革命”字眼中，便存在著種種不同的誤讀。

三個主角，素英、雷繼秋、吳仕達，其實是三種不同教育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人物，他們對于革命的態度，也許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那個時代的三種常見的理解。

作為在傳統禮教熏陶下成長起來的舊式女子，素英的世界就是丈夫、兒子。她習慣于逆來順受而毫無怨言。她不懂得革命，也不想去了解。最初，她對革命的理解就是“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她的恐慌在于它可能打破現有的寧靜生活。這一類溫良恭儉讓的女性角色，是越劇最擅長經營的，也是最有可能博得觀眾同情的，而王志萍也的確演出了這一角色柔中帶剛的一面，自始至終博得了許多觀眾的好感。

而在雷繼秋的心中，也許革命就意味著“存天理、滅人性”。她的父親曾是秋瑾的追隨者，這樣的家庭環境，必然使雷繼秋從小接受民主、科學的思想，她對于舊文化舊思想沒有感情，她的“革命情結”如同宗教信仰般根深蒂固。所以在她發現父親叛變時，便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還因此立下終身不談情愛的誓言。事實上，這兩者沒有必然的因果關聯，只是表達了她對革命的理解——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摒棄七情六欲。

吳仕達卻比較難以分析。他可能是一種新舊教育觀念雙重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矛盾體。他的信仰畢竟不可能同雷繼秋一樣堅定，從小接受的教育，濃郁的家庭氛圍勢必時不時地跳出來影響他的舉動。他是一個在新舊交替時代產生的“雙面人”。他們中決絕的，成了先賢先烈，保守的，便是遺老遺少。而處于中間如吳仕達之類有沖動，卻缺乏意志力的，最終成了鐵屋中那些醒來了，卻沒有力量沖出去，最后帶著焦灼和迷茫走向死亡的一群人。

表面上，石頭對于革命的誤讀是最明顯的。他認為革命就是“黨”，就是喊著口號在大街上游行——刺激、神秘。這種解讀有點類似于我們今天看梁山好漢，認為造反就是快意恩仇，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但如果細究，石頭的解讀恰恰是那個時代最具有代表性的，甚至吳仕達的理解在很多層面上也類似于此。因此激動吳仕達的是改天換地的新理想和兼濟天下的舊抱負，甚至不乏對功成名就的追求。

有意思的是，吳仕達最后喪失革命意志，恰恰有可能是他開始意識到了這種“誤讀”，從而試圖去接近革命的本質。至少他問了“國事為重為誰重，天下為公誰為公”，問了“為什么要去死?為誰去死”。這些問題就是雷繼秋也不能回答，甚至不曾好好想過。但恰恰是這些問題，讓他看到了“革命”宛如空中樓閣、水月鏡花。在試圖探尋革命的真正含義中走向懷疑。

解構

在這場革命中，吳仕達起到的究竟是怎樣一種作用?在雷繼秋和吳仕達看來，自己無疑是這場轟轟烈烈的時代變革中的弄潮兒。但自始自終，吳仕達的革命消息似乎都來源于《江城晚報》，如宋教仁被殺、袁世凱稱帝。這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的實際身份和思想一樣，是游離于革命核心之外的。這就帶來另一種悲哀:當吳仕達滿懷激情地投入革命，希圖實現人生價值時，真實的情況卻是，對于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來說，他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既不能流芳百世，也做不到遺臭萬年。革命之需要他，全然不如他之“需要”革命。

他最信任和崇拜的是雷繼秋等革命者。但宋教仁被暗殺了，革命者袁世凱叛變了，國父孫中山被愚弄了，革命者與革命者之間同室操戈。他的信仰被一層層解構，最后成為一個徹底的懷疑者。這也是吳仕達和雷繼秋的不同，雷繼秋信仰的是主義本身。而吳仕達的信仰是建立在具體的人身上的——身邊的雷繼秋、遙遠的孫中山。當他們也不是絕對正確的時候，他的信仰又何以依附?

所以，當雷繼秋表示如果不服從命令就是叛徒時，他徹底受不了了。他曾經自覺主動地投身革命，但如今他的意志已與眼前的革命背道而馳，主體意志的消失，使他在革命隊伍中的意義也被完全解構。

從人物思想的發展脈絡來看，吳仕達從最初滿腔激情地投入革命，到充滿懷疑地被迫再次參加革命，最終信念崩潰，不愿再革命，不愿再生存。應該說是合理的。章瑞虹作為首次嘗試近代題材的女小生，也確實在很多層面上演出了這一人物的內心復雜，令觀眾感到雖不可愛，卻是真實的。只是在舞臺呈現上，可能由于時間空間的限制，尚未得到充分的體現，尤其是幾次突轉的觸發因素，往往還讓觀眾感到分量不夠。

反諷

《秋色漸濃》是發生在一個家庭中的故事。所以我們知道吳仕達不是一個被謳歌的英雄人物。但如果是走出高墻的吳仕達呢?他參加了辛亥首義、他當了小縣的縣長、他和特派員雷繼秋有著超越男女之情的高尚“革命友誼”、二次革命他也參加了。最令人感動的是，當山雨欲來風滿樓時，他沒有逃跑，而是“泰然”地在家中等待敵人的到來，大有“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的豪邁。

但因為我們透過吳家的高墻，看到了人群背后吳仕達真實的心理掙扎，才會赫然發現——原來一切都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么理所當然。

其中最大的反諷，在于吳仕達與素英截然相反的思想轉變。當吳仕達滿口國家天下時，她想的是丈夫兒子，而當她開始有點“懂得”革命的時候，丈夫又讓她看不懂了。感慨啊，她們始終沒有交點。可惜的是，素英的轉變在這里有些牽強，比吳仕達更難以理解，畢竟吳仕達的心中是有軟弱、猶疑等性格因素潛伏著，而在素英的身上，我們很難看到這種基因的存在。

可以說，越劇《秋色漸濃》找到了一個很值得一說的話題，很巧妙的切入點。在演出結束后觀眾的議論中，有兩個集中的話題:一是這個戲到底想說的是什么?二是吳仕達這個人物究竟有什么值得頌揚的?由此可見，《秋色漸濃》在對“革命”提出種種疑問時，也向我們今天的觀劇習慣提出了一個問題，即一出戲一定要謳歌什么嗎?一號人物必須有令人感動的閃光點嗎?

這些標準顯然很難套在《秋》劇身上。它更多的是一種探索的過程，編導、主演，和觀眾一樣，隨著劇情在提出疑問，尋找答案。也許，答案并不一定能找到，但并不意味著過程是沒有價值的。

這一切正如主題曲唱的那樣“路漫漫兮修道遠，上下求索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