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廣西仫佬族作家鬼子,20世紀90年代以來,是桂軍文學中的一位敘事奇特的作家,他以苦難敘事為依托,講敘了現代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沖突,把他深埋于他的民族情感寄寓在他的小說之中,為小說積淀了溫暖之格調,建構中國當代文學人文精神的道路。
關鍵詞:作家鬼子;苦難敘事;民族身份;文明沖突;小說
中圖分類號:1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09)16-0212-03
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的廣西仫佬族作家鬼子,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廣西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鬼子的作品沉重,堅硬,凝練,詭異,猶如一個冷峻的“精魂”在底層苦難的生活中凄涼放鳴。出身于偏遠山區的鬼子,對于少數民族生活艱辛的“敘事凝練而冷峻,直接切人生活的實質。”這是他獲得文學敘述魅力的硬核所在。
一、歷史的浮出:欲望敘事的突圍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我們的社會無處不存在著“看不見的手”(invisible hand),當代文學也被這只“看不見的手”左右。功利欲望敘事成為作家們津津樂道的寫作策略。大寫“欲望狂歡”,小說“身體隱私”,調侃“精英”,戲說“革命和英雄”,商品化的“欲望”敘述成之大濫。然而,廣西仫佬族作家鬼子不然,他沒有隨波逐流。于\"1996年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創作”目的他“把那幾年影響過文壇的一些小說,統統找來讀了一遍”口,鬼子有意識地尋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要寫什么,不屑于寫什么。他知道魯迅,卡夫卡偉大的意義,即是“對人、對民族的巨大的悲憫”…,又要立足現實。
于是,在鬼子那里,他認為文學是作家對“現實”的揭示,作家應具備悲憫的情懷,這應該是文學活動的本質追求。他創作的作品《農村弟弟》、《走進意外》、《睡開的門》、《被雨淋濕的河》、《蘇通之死》、《學生作文》、《傷心的黑羊》、《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大年夜》等等,就是這種文學追求的結晶。
北大教授陳曉明高度的概括:鬼子瘦硬奇崛,小說的敘事冷峻、偏執、固執Ⅲ。而我則認為鬼子的敘述是平平淡淡的,但在平平淡淡的敘述里卻“敘述傳奇”,甚至驚心動魄,它使讀者產生一種閱讀的“陌生化”感,這種感覺吸引你不停地讀下去。鬼子的敘事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他為人處事方式的影響。在現實生活中,鬼子一貫是低調的,從來不用提高聲音說話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身份。在他的自傳性質的作品《艱難的行走》一書中寫道,“一個人的心情很平靜的時候,別人能不能聽到他的呼吸?應該是聽不到的。一個作家如果用一種正常的呼吸狀態,敘述他的創作,敘述他的生活,結果會如何呢?我想這應該成為我的一種選擇,我不希望別人在這些短小的隨筆里,聞到什么不安的情緒,比如憤怒,比如埋怨,比如失落等等……那樣對別人對自己都是沒有益處的。大家活得挺不容易的。”f,噠就是鬼子敘述故事的心態,一如他的為人。盡管他像魯迅一樣關注著人生苦難,呼喚著社會良知和正義,但他并不是運用導師式、精英式的方式說話,而是在一種正常的呼吸狀態下說話。具體來說應該是他始終與大地、與青草、與平民、與生活在人生最底層的小人物進行著對話%他的思想走向我們時代思想的最前列,體現著我們時代的思想力度,這是他突圍欲望敘事的方式。
《農村弟弟》(《鐘山》,1996年第6期)敘述了20世紀90年代轉型期,人們對于“現代化”的浮躁。馬思一心想跳出“農門”,為了“瓦城”的城鎮戶口,拿起菜刀威逼母親。《走進意外》(《花城》,1996年第3期)講敘了李條像一只沒有方向的蠅子在瓦城游蕩,意外的中了大獎,興奮過度召來“橫禍”。《悲憫三部曲》更是把這種艱辛敘述發展帶了極致(鬼子的《悲憫三部曲》是《被雨淋濕的河》、《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和《瓦城上空的麥田》)。《被雨淋濕的河》(《人民文學》,1997年第5期)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曉雷的民工的悲慘遭遇。《上午打瞌睡的女孩》(《人民文學》,1999年第6期)為我們展示的是在“瓦城”下崗職工家庭的一個未成年女孩肉體精神雙重生活的重壓悲慘命運。《瓦城上空的麥田》(《人民文學》,2002年第4期)這個中篇則講述的卻是老一代農民面對現代生活的悲慘遭遇。鬼子沒有隨大流、跟風,而是把思考推至時代的風口浪尖。在敘述的時候又常常把許多風馬牛不相及的人與社會問題“巧合”敘述,這些問題從來都不具備獨立的意義,而是被編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令人吃驚的、“危機四伏”的社會,這其中包括民工的生存,下崗職工及其子女的生存,社會老人的生活問題等等。譬如《被雨淋濕的河》塑造的受難形象是一個有心反抗現實卻叉無力反抗的民工,讓讀者感受到民工的堅強與悲壯。《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則把我們引向一個讓人的心靈震撼的下崗子女受難境界。鬼子是通過這個尚未成年的小女孩的悲慘遭遇,拷問異化的社會:到底是誰?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一個只有13歲、還需要父母用心呵護的女孩遭受如此巨大的苦難?而《瓦城上空的麥田》反映的恰好是老年人在現代社會里的孤獨,被疏離、被遺忘的故事。
二、無意的堅守:民族身份的認同
人的“身份”是現代社會的文化符號,是由階級、性別、民族、經濟條件和地域等許多因素交織而成的,人的身份涉及到諸如“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要到那里去?”等等人類安身立命的基本問題。鬼子在這種現代性身份追問中,似乎“迷惘”。他是少數民族身份的作家,但他不愿意評論者將他視為少數民族作家。他在一些文學論談場合中,曾經說過他不是少數民族作家,不愿做少數民族作家,在《艱難的行走》中聲明:“我的創作與我那民族本身……絲毫沒有痕跡”。然而,這恰恰說明民族記憶和民族身份對他的刻苦銘心。
鬼子在敘述時,總是有意模糊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但作為一個文化邊緣的少數民族作家意識總是在他的小說里流露。他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是由邊緣的農村進入城市中的邊緣人、漂泊者,例如《傷心的黑羊》中的李黑,《走進意外》中的李條,《遭遇深夜》里的“我”都是漂浮在“瓦城”中由農村進入城市中的邊緣人。他們本身的文化人格與城市的文化氛圍格格不入,結果處處碰壁,甚至引發悲劇。《被雨淋濕的河》中的農民工曉雷想用最直接的方式維護正義,結果最后是被公安通緝。《瓦城上空的麥田》中的李四想用民族情感記憶喚醒兒女的孝心,結果他在丟失身份證后居然無法在自己的兒女面前證明自己的身份,所有的感情、血緣關系都被一張小小的身份證擊得粉碎。
這對于當代中國作家來說,他們內心極度渴望的是能夠一面有力和有效地再現當前全球格局中的民族生活現狀,一面富于想象力地建構起一個能適應全球化新趨勢的新的中華民族.當我們以國家的層面在全球化的語境下談文化民族身份時.往往只會顧及其占主導地位的民族身份,而對其他具體的少數民族的身份形成一種遮蔽。比如在國家之間進行文化交流的背景之下,所受關注的往往是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的民族身份,而遮蔽了其他少數民族的身份。鬼子就是眾多少數民族的身份作家中的一位,鬼子是處于兩難抉擇,他的創作心態及文本對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具有不可忽視的代表性作用。任何一個具有自覺意識和身份認同的少數民族作家都始終處于一種全球化進程、現代化進程與民族化進程沖突并存的兩難處境之中,形成了獨有的兩難情結,具有現代文化和民族文化雙重知識體系,當代少數民族作家在反思自己的民族之時,能以審視的眼光看待,能夠歷史地批判性地發現自己民族存在的缺陷和不足,正視民族文化在文化交匯中的位置,從而渴望通過接受現代性,吸收先進文化的優質來重塑文化身份。
鬼子在面對這種兩難情結時,他摒棄了以少數民族單獨身份為創作的價值取向。但并不意味著他的創作喪失去了文化藝術精神,恰恰相反,鬼子的小說具有非常強烈的對現代性的批判與反思意識。鬼子正是通過對不起眼兒的小人物的書寫,來引發人們對現代化進程中一系列弊端的思考,對“弱勢群體”生存問題的探討,對社會公正的反思。鬼子小說中的悲劇從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在中國農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苦痛,在文化轉型的過程中,人們身份遺失產生的悲劇。在現代化的大潮中,經歷了貧窮與落后的痛苦煎熬,中國的農民很自然地流露出改變自己生活現狀的強烈要求,小說中的人物,如《瓦城上空的麥田》中的胡來、“我”,《誰開的門》中罪犯胡子,《被雨淋濕的河》中的曉雷就是這樣的代表,他們為了謀生,懷著改變自己命運的夢想涌人城市。但令人痛苦和窒息的是,他們在城市中,在現代化的工廠中卻迷失了自我,陷入了深重的認同危機之中。這種身份認同的危機的深刻根源是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對立以及城市與鄉村的對立造成的。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傳統文化追求和諧,講究秩序與血緣關系;工業經濟為基礎的現代文化則注重競爭,張揚自我,講究利益關系。當胡來、胡子、“我”、曉雷來到城市后,發現自己無論是人生觀、價值觀還是行為處事方式都與城里人格格不入,他們因為農民的身份或者因為少數民族的身份受到歧視,根本無法融人城市當中。曉雷在被老板拖欠工資后,采取了“極端式”的解決辦法,而沒有訴諸現代法律手段,這是他悲劇的開始。寒露的母親雖然是城里人,但他骨子里仍然保留了傳統文化思想印跡,被丈夫拋棄后被動地尋求丈夫的認同,最后忍受不了羞辱服毒自殺。李四在尋求自己兒女們對他這個父親的認同過程中,李四與作為城里人的兒女們始終處于對抗狀態,相互之間不能理解與溝通。自然形成的維系人類生存與發展的血緣關系,民族親情關系,居然在現代社會里,在兩種文化的沖突中被割裂了。對于進入城市之中的農民來說,城市是由鋼筋水泥組成的陌生世界,而他們則只是這個世界的“闖入者”,是城市里的“異鄉人”日,他們雖然可以得到比在農村更多的財富,享受到更豐富的物質待遇,但卻無法得到城里人的認同,甚至無法取得自我身份的認同.在城市中迷失了自我,陷入了“雙向拒絕”的尷尬之中。
這不再是舊的意義上的異化。人被異化的時候。仍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只不過沒有權利去擁有它,自由與擁有身份的權利被剝奪了。而文化斷裂則使人完全失去了身份,人被零散化了,人的歷史被割裂了,自我也就沒有了過去,鬼子的小說正是這樣刻畫了一個個痛苦的靈魂。
三、奔逐:現代化的反叛還是救贖
鬼子采用平民式的“悲憫體恤”和淳樸民族情感的寫作姿態,讓我們有重回世紀初“五四”的感覺目。今天,我們正步人現代或后現代文明的時代。在邊緣的城鎮,特別是少數民族地區,現代文明與傳統農耕文明摩擦、碰撞、交融,產生詭異的審美。鬼子把這種魅力置于“瓦城”和“麥田”。 在現代社會文明情感的浸植中,人們不可避免地活在這矛盾世界之中,鬼子的小說蘊力之所以巨大,是他對人性生命著力的敘述,和對人情感危機的描繪。李四(《瓦城上空的麥田》)是“山里的一個農民”,在瓦城的山村里,他是最成功的農民,因為他自己培養的三個子女全部“跳出了農門”,真正成了“瓦城”的市民,李四活在這淳樸的榮耀鄉情之中。李四代表的是一種農耕文明,李四的子女:李香、李瓦、李城則代表的是一種現代或后現代文明,這兩種情感充滿了“危機”。因為社會生活“現代性”與“后現代性”同步滲透在中國m,使中國現代生活變得更加的復雜。李四自我身份的喪失,是因為身份證的喪失(李四用自己的身份證來代替胡來火化),因此,李四的身份在這個世界消失了。李四他試圖用父子的情感來證明自我“父親”的身份,卻遭遇拒絕。這與其說是農耕情感的湮滅,不如說是現代情感與農耕情感的斷裂。“后現代化社會生存狀態使人的共同性的喪失,那就是交流的困難,正是這種前提下,我們可以認為后現代生活是一種情感的斷裂。”
曉雷與父親陳村(《被雨淋濕的河》)也是這樣,他們是現代自我價值準則和農耕思想道德守則情感的沖突,陳村是嚴格恪守傳統道德準則的,對于生活的困苦陳村像虔誠的教徒一樣默默地承受;而曉雷、則是反抗,他離家南下打工,要追尋自我的完善,叛逆的曉雷是與淳樸的民族情感產生了破裂。文中這樣敘述:
曉雷說,反正工資是不能克扣的,誰扣了就可以告誰。人家電視臺和報紙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陳村說,你們不就是出賣勞動力給人家打工的嗎?你們的目的就是賺錢,可我們呢?我們是誰?
你們是誰?曉雷朝父親反問了一句。
陳村說,我們是國家干部,我們是給我們的政府干活的,你們呢?你們那是給外國老板打工,知道嗎?……
曉雷說,給政府干活又怎么樣?給外國老板干活又怎么樣?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同。…… 他恨恨地罵了一句他父親是一個傻蛋。
——《被雨淋濕的河》
我們說,父子的矛盾,是現代文明與農耕文明悖論。在曉雷的現代情感那里,父親的行為是“可鄙”的,他認為,父親陳村守著不為現代商業社會稱道的“為政府為國家”的奉獻精神,這是“傻蛋”的行為。這種農耕的鄉村民族情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尷尬。當陳村無錢醫病的時候,曉雷要告教育局長的貪污、挪用公款,但遭惡人先下手,把他陷害死于礦井中。陳村抱著曉雷的尸體,孱弱地行走在被雨淋濕的河床上時,他的精神已被徹底擊毀,農耕文明在現代文明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在塑造曉雷這一堅硬的現代農民工的時候,鬼子還挑戰了情與法的極限。鬼子先把曉雷敘述成了中國民族的不屈的符號,曉雷在日商的服裝廠打工,日商因懷疑一女工偷衣服命全體工人下跪,曉雷沒有下跪,這一行為被傳媒盛贊:“又一個不跪的打工仔”。接著,曉雷在采石場打工,工資被苛扣,在與老板索工錢中,錯手殺死了采石場作惡多端的楊老板,曉雷成了殺人犯。這個不失民族尊嚴不失自我尊嚴的人,又成為了社會罪大惡極的人。在這里作家的敘述遭到了挑戰,嚴正的法律和江湖的道義發生在曉雷的身上,這本無法同時集注于一人身上的矛盾,使曉雷這個“堅硬的農民32\"符碼更加的復雜化。在以法治為秩序的現代化社會,我們沒有辦法尋找到具有民族性的江湖道義的精神之域。或許鬼子在這里是給我們一個寓言式的話語:后現代社會是傳統道義精神葬身之地。又或許是鬼子有意遮蔽地敘述這樣一個隱喻:現代文明是一個“悲慘世界”。曉雷是冉阿讓的替換。冉阿讓與曉雷同樣是帶罪之身,雨果是通過天主教的寬容、仁愛道義的感化冉阿讓得以重生。雨果目的是通過宗教的仁愛、仁慈的道德力量來拯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罪惡。而鬼子的意指卻是強烈的批判:現代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張力給人們帶來災難。鬼子遮蔽性的敘述,是對現代文明的一種反叛。
在一個理想漸行漸遠的年代,以現實情調來寓意農耕文明在現代文明中湮滅,是當代作家的反叛還是救贖?鬼子在文學寫作上開創了一條心靈救贖之路,這是建構中國當代文學人文精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