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愛玲是一位有成熟女性意識的現代作家。在她的小說創作中極力還原女性的世俗形象,并且從不掩飾對這種世俗性的欣賞、理解和同情。本文試圖從張愛玲及其小說作品女性人物塑造上所表現出的人性觀、緊緊貼近人生本相的俗人意識,來剖析這位女作家女性意識中的世俗性特征,展現其女性意識中獨有的現代精神特征。
關鍵詞:張愛玲小說 女性意識 世俗性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20-0089-2
張愛玲的小說是從一個女性的角度、以小市民的視角解構種種愛情的神話,表現出明顯的浪漫傳奇化傾向,并以此蜚聲海內外文壇。但事實上張愛玲小說講得都是“男女間的小事情”,其中的女性形象被融入到社會現實之中,還原到世俗生活里,作家似乎在有意拔除現代文學女性意識中的“神性”或者說理想化色彩,期望真實、客觀地挖掘出女性這一性別角色的另一種本相——世俗性。本文試圖從張愛玲及其小說作品中所表現出的人性觀、緊緊貼近人生本相的俗人意識,以及在來揭示這位女作家女性意識的獨有的現代精神特征。
(一)
中國現代女性文學中最初表現出來的女性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意識對女性現實的理想化認識和主觀化把握,這種女性意識只是淺表層的外在覺醒,而沒能深入到反省階段的內部覺醒。張愛玲在女性意識的這種發展需求下應運而生,她將女性意識由對外轉向了對性別本體進行關注和自審。張愛玲曾經這樣描述了心中的“女神”形象:“如果有這么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大神勃朗’一劇中的地母娘娘”_'d J,這是一個妓女形象,卻被貴族家庭出身的張愛玲奉為女神,原因何在?其實這只不過是人們喜歡甚至習慣在文學作品中把俗世中的女性理想化,漸漸地忘了她們的原始面貌,張愛玲只是還原了這些被“美”了的“容”:“‘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發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而且張愛玲的這種看待女性的世俗性眼光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從女性角色的歷史深處去發現女性原生態的生存況遇,去關注和探討女性意識的文明進程和變革。
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張愛玲知道最能全面貼近中國女性內心圖示的題材就是現世婚戀故事,《傾城之戀》就是當中的杰作。用范柳原的話來說,白流蘇是一個難得碰見的“真正的中國女人”。婚內被丈夫毒打,之后又被早已嫌她吃白飯的兄嫂逼著去給離婚七八年的丈夫奔喪,受盡了侮辱和排擠,整日蜷縮在被“愛”遺忘的角落里,可就是這樣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子卻在“好心人”徐太太無意的點撥下蓄謀成就了自己“誘惑者”的角色,于是一發不可收,并且對“誘惑者”這一角色拿捏得相當嫻熟到位,她自信地知道自己“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知道此時“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干了”,知道如何在與花花公子范柳原的暖昧關系中恰到好處地進退攻守,再加上她打著以婚姻求活路的算盤,這一切使自流蘇前后判若兩人。其實完全不一樣的行為狀態并不是非此即彼地存在于同一個人身上的,而是如冰山一樣只不過是出水部分和入水部分,正如張愛玲說的“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正是因為這一女性角色是個兩種人都做得搖擺的“不徹底人物”,方才顯出了沒有經過去蕪存精的世俗生活的原汁原味,在這種微妙的情愛戰爭中表現出了現實人生最為樸素的愛情關系式,更何況這些“不徹底人物”終究是認真地為“活”而努力著,雖然成不了英雄,但至少代表了那個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在男權社會、夫權文化中她們已承載了太多,浸淫得太久,這種精神狀態和行為模式對她們來說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表現,所以“他們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
當然張愛玲雖然主張消解女性意識中的女性神話,還原女性形象的原生性和世俗性,但卻是心存涇渭。只是理解但并非認同她們的判斷和行為,雖然“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然而“單單看中她的身體的人,失去許多可珍貴的生活情趣。”表面看了白流蘇以愛謀生的計劃最終取得成功,但白流蘇的成功并不是愛情的勝利,而是香港的陷落意外的成全了她,女作家用二戰中城市的毀滅來滿足一個女人的微小的平凡而又平凡的日常生活欲求,這個欲求的實現到底該如何做評,張愛玲雖然沒有借助傳統的沖突形式來運作這個人生悲劇,卻早已使故具有了悲劇的實質:人類那些富有挑戰意味不可一世的生存努力,因了無意義而顯得可笑又可憐。
(二)
在張愛玲小說女性意識的世俗化表現的過程中,物質性一直是被其所強調的,作家甚至認為有時物質可能成為決定了人物、事情發展的方向和進程的唯一要素。在張氏小說中毫不吝嗇筆墨來暴露在物欲中膨脹的人性之“惡”:《花凋》中的鄭夫人就是一個被金錢蝕空了靈魂的人物,女兒重病在身,她身為母親,唯恐自己拿錢給女兒看病,會暴露自己有私房錢,寧愿眼睜睜地看女兒死去:《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也是一個被物質享樂的潮水沖垮了道德大壩的死世界中的新鬼,看著滿柜子金碧輝煌的衣服,雖然想到“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討人,有什么分別”,但是對未來的不祥預感并不能克制住她的虛榮心理,還是“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并不住安慰自己:“看看也好!”后來她果然穿著這些衣服在交際場上大出風頭,一步步墮落為高級娼妓。
但另一方面,可能由于張愛玲是海派作家的緣故,她對物質文明有比其他作家更多、更全面的理解,在其小說中不是一味地斥責物質文明對人性的摧殘,也表達了對物質文明適度的寬容和愛悅的態度。“能夠賺錢,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么?”[16]。所以同樣身為女人,并且身為對服飾頗有見地的女性,她明白葛薇龍為何無法抗拒華衣錦飾的誘惑?因為對女性來說,衣服并不僅僅是衣服而已,它還意味著有了增加自身的性吸引力,得到異性青睞和愛的砝碼,人生的美好前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從這里起步。不過。女性虛榮心的最高滿足形式恐怕還在于能夠擊敗同性,就像自流蘇,“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盡她胸中這一口惡氣”。當流蘇因搶走妹妹寶絡的結婚對象范柳原而遭眾人咒罵時,她不但不感到生氣和羞愧,反而覺得高興。因為“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曾經有人認為張愛玲在批判和暴露國民的劣根性方面繼承了魯迅的衣缽,其實,張愛玲在這一點上與魯迅有根本的區別,魯迅批判暴露國民的劣根性是為了揭出病苦從而引起療救的注意,而張愛玲則絕無再造“女性靈魂”的愿望,她只是想表現她對人性以及女性的生存狀態的理解。張愛玲認為她筆下那些生活在惶惶不可終日的動蕩亂世中的女性人物,在那個沒有時間也沒有可能作選擇的時代,當生計問題被大寫時,她們無力尋求真愛和其他精神生活,而且也正是這樣殘酷地踐踏著自己的“尊嚴”、“道義”、“崇高”才得以走過來。張愛玲小說中的物質性命題,折射出社會發展過程中人性向善過程中的無可奈何和無法阻擋的變異墮落。
另外張愛玲小說世俗化女性意識的附加意義是不可忽視的。女作家能夠站在一個較高的層面對女性進行自審,并勇敢地揭出中國女性的性別缺陷,顯示了女作家在精神上的自覺意識,這在本身就具有“現代”意義。就女性解放而言,倘若女性沒有對自身缺陷的自覺反省,就永遠也無法企及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張愛玲小說所張揚的世俗化的女性意識在女性解放這一課題上也作出了重大的貢獻。
(三)
張愛玲的女性意識中具有獨特的世俗化特征,與她的生活經歷是息息相關的。雖然張愛玲出生于一個有顯赫背景的封建貴族家庭中,但是到他父親這一代已經崩潰,張愛玲的母親在其很小的時候就與其父離異,遠走他鄉,張愛玲的生活無論從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長期處在虛空、無保障的狀態中,這使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必須獨自面對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人群,必須獨立承擔自己的生存問題。由于母親容貌出眾,風度翩翩,思想獨立,'N生開放,這令幼小的張愛玲十分羨慕,并將母親視為效仿的榜樣,盼望自己盡快長大做一個像母親這樣美麗高雅的女人。于是她迫不急待地宣告:“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o,,[19J當然這時的女性意識是處在朦朧而且幼稚的階段。然而張愛玲的女孩身份,使家中張干、何干這兩個的女傭產生的重男輕女的態度和行事方式,使年幼女孩的生存問題當中有多了—份性別歧視的沉重刺激——女性是受到男性和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習俗與公眾意識輕視的,這使她對自己的性別有了清晰的認識。
成年后。在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劇烈動蕩的時局中,在漸漸商品化和半殖民地化的滬港都市生活中。張愛玲作為一個女性,獨立觀察、體驗了這個世界,獨立觀察了異性、同性和自己,漸漸磨練出了一雙現代女性銳利的眼光,磨練出—付對自己、對異性和同性、對這個花花綠綠復雜喧囂的都市世界獨立分析的頭腦,也磨煉出—份真實、坦誠對待自己、同性的勇氣和自信、自愛、自審的氣度。因此,在張愛玲的小說創作中,通過描寫—個個世俗女性在世俗生活中遭遇的種種不幸和她們安于不幸、不思反抗的這種看似“安穩”的生命故事,表達了她對女性境況、女性存在的終極理想,女性存在的意義等“飛揚”主題的痛苦拷問和痛切反思,就如她自己說的:”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正是這種成熟而深刻的女性意識,使張愛玲的作品具有識讀社會進化和女性意識進步程度的鏡子的意義及價值,實現了她“蒼涼則是—種啟示”的寫作初衷。
張愛玲以冷靜客觀的寫實的手法,用看似超脫人世的態度,以還原的眼光來挖掘女性意識中的積垢。使其美丑畢露,雖然是非分明,卻總是情恕理譴,心懷悲憫。可以說,張愛玲對女性的內省以及由此表現出來的女性的非神性和世俗性,是達到了現代文學中少有先例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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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張愛玲《童言無忌·穿》,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ff2:P88。
[20][21]張愛玲《自己的文章》,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P172、P173。
作者簡介:汪菁(1979——),女,浙江衙州人,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