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李清照詞暗示手法的運用之妙

李清照是我國文學史上杰出的女作家，她的詞顯示出婉約詞派的藝術特色，她運用了多種足以造成其婉約風格的藝術手法，為古今評論家所稱道，但善于運用暗示手法這一點，似乎并無專文論及。

李清照的詞以宋室南渡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多為閨情詞，寫夫婦別離的相思之苦;后期多為抒寫傷時懷舊悼亡之悲的作品，表現的是國破、家亡、夫死的凄苦悲愁。無論是寫相思之苦，還是寫家國之痛，李清照都能憑借自己深厚的文學素養，發揮她那大膽的創新精神，努力追求高雅的格調，而不甘于做一般的藝術處理，她崇尚一種渾融完整、流轉自如、婉曲細膩的藝術境界。而這種藝術境界的創設、營造有不少得益于暗示手法的運用。李清照運用暗示與古代詩詞中同類作品相比較有其獨特之處。對于李清照詞善于運用暗示手法表情達意，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這一點，細心探究其奧妙，透視其旨趣，對于準確理解和把握她的某些詞作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是有益處的。

一、運用暗示手法表露女性內心世界

李清照善于用暗示手法寫自身遭遇處境，展示出封建社會知識女性豐富細膩的內心世界，抒寫她個人心靈深處的感受。而這種感受恰恰又是一個出身官宦之家書香門第的女性內心世界最委婉最凄惻動人的自我表露。由于千百年來的封建禮教對婦女思想的鉗制、才能的扼殺和青春活力的摧殘窒息，使得這種女性內心世界自我表露的文學作品絕少出現。而像李清照這樣通過暗示手法作這種自我表露的閨情詞和傷時懷舊悼亡的悲愁之作則更是絕無僅有的。前人的同類作品根本不是雄才女性自身提筆所寫，當然也就談不上用暗示手法作自我表露了，這一特異之點是李清照詞感人至深的重要原因之一。

先看看前人的作品。唐代張若虛的名作《春江花月夜》這首詩在寫到離別相思之苦、游子思歸之情時多處使用了暗示手法，如“白云一片去悠悠”暗示游子離鄉背井在外漂泊;“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暗示思婦在樓上徘徊而望月思夫對鏡傷懷;“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暗示思婦對曠夫的相思之情像月光一樣“卷不去”、“拂還來”無法排遣;“江水流春去欲盡，激昂潭落月復西斜”暗示思婦曠夫感傷青春韶華的逝去，而羈旅江潭的游子則夜夜望月思歸。但這么多的暗示統統不是女性內心世界的自我表露，因而達不到李清照詞那種特有的藝術感染力?！盎ㄩg派”代言體閨怨詞也是如此。如溫庭筠《夢江南》開頭寫道:“梳洗罷，獨倚望江樓，”暗示遠行在外的丈夫應由水路而歸，然而，“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彼紜D在這一天里由希望到失望的全過程都概括在其中了。這里的暗示也不是女性內心世界的自我表露，因而其藝術感染力同樣不能與李清照的詞做比較。

試看李清照前期的詞作《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是李清照重陽之日為思念遠行在外做官的丈夫而寫的一首離情詩。“薄霧濃云愁永晝”一句故意把已經比黑夜短了許多的重陽白晝說成是“永晝”，其實是在暗示自己獨守深閨倍覺無聊，確實度日如年!“瑞腦銷金獸”暗示自己無精打采終日對著香爐發呆，這種別離之苦的歲月多么難以煎熬?！凹压澯种仃?，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善用暗示，妙到巔峰。“又”字點明與親人離別已久，或理解為多年來多次與親人離別，以喻己獨自在閨中度過重陽佳節已非初次了?！皼觥弊终Z意雙關，既實寫氣候之涼，又暗示深閨獨處心境情緒之凄冷。而一個“初”字則極為委婉含蓄地暗示出時方“半夜”既已全身心涼透，那么漫漫的長夜何以熬到盡頭?“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全是暗示，“把酒”自然是為了排遣離愁，賞菊則是一種情懷的寄托。盼了一整天不見親人回來，所以“黃昏后”還在翹首遠望。陶淵明東籬采菊時見“飛鳥相與還”而深有感觸，李清照處在夫妻別離之際，“把酒”賞菊，自然是思念外出為官長期不歸的丈夫。此時此刻，園中菊花再好，有誰堪與共摘?“有暗香盈袖”暗示靜對秋菊出神的時間該有多長!同時也暗示親人不在身邊竟至于未曾摘下一朵!此情此景實在令人痛惋。難怪女詞人在煞拍處寫出了一個千古名句:“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卑讶~抒發的相思之情推向高潮。為什么會“銷魂”?還是那相思之苦?！拔黠L”暗示秋涼季節到了，再不歸家更待何時?“人比黃花瘦”設喻新奇、手法高妙、形象優美、意境雅潔，歷來備受稱贊。

綜觀《醉花陰》全詞，妙用暗示六處，全部用來寫女詞人豐富細膩的情感，都收到了良好的表達效果?；驈膶r光的感覺入手寫孤身獨處的難以忍耐;或用神思恍惚癡呆表現與丈夫分離后的痛苦;或寫多年以來獨自度過佳節辜負了良辰美景;或點示漫漫長夜一個人實在是難以熬到盡頭;或寫東籬把酒靜對秋菊癡癡出神的內心煩悶;或寫西風卷簾比擬黃花傷感的靈魂痛楚。凡此種種其共同之處都在于避開說話的直露浮淺，而側重于間接含蓄的表達方式，這首詞具有含蓄細膩、從容嫻雅、耐人尋味的表達效果。暗示手法的運用，加上語言的簡約樸實，韻律的流轉和諧，日常生活圖景的精心選擇與巧妙組合，人生感悟的真實流露與女性審美情趣的精妙顯現，共同構成了這首詩婉約雅麗的陰柔之美。

二、運用多種暗示手法集中表示一種心理感受，一種情緒體念

李清照善于綜合運用雙重的甚至多重的暗示，集中指向一個表達目標，集中服務于單一的表達對象，也就是拿一連串暗示性的事物，集中表示一種心理感受，一種情緒體念。由于是拿一系列事物作暗示，這就有力地渲染、烘托了某種濃郁的情調氛圍，收到含蓄婉曲的陰柔之美的表達效果，比直露表述高出許多。上文提到的《醉花陰》六處暗示，雖角度各不相同，但所表達的別離之苦卻是一致的，并且都是從女詞人單獨一個方面出發的，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雖然也是迭用了多重暗示的典范之作，但它的表達目標卻是在曠夫思婦之間移轉，不像李清照詞這樣一連串暗示專用在抒情主體內心世界的自我表露上。

還可以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為例。這首詞的開頭幾句是這樣寫的:“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這里全是暗示，銅爐煙冷，無心添加香料，錦被散亂，不愿整理折疊;頭發蓬松了，懶得洗沐梳理;奩盒落滿了灰塵，也不曾動手擦拭?？傊疹^已經很高了，卻什么事也不想去做。這是為什么?無非是向人暗示丈夫不在家，百事心灰意懶。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丈夫遠行在外，她自然不愿意梳妝打扮，連自身儀容也置于不顧，那么香爐的照管，錦被的折疊，寶奩的擦洗自然也就放到一邊去了，這一連串的暗示，前四個分寫了四件事，后一個總寫一種情緒一種心態。妙就妙在這種真摯、深厚、婉曲、凝重的夫婦別離之情一以貫之地作用在這一連串的暗示里面，使之融合為一個表情達意的藝術組件。李清照高出前人的地方，就在于善用這種由敘寫諸多生活小事而構成的一連串暗示來含蓄、婉曲、細膩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這首詞的歇拍三句是這樣:“新來瘦，非于病酒，不是悲秋?！彼凳鞠莸膩碛墒恰半x懷別苦”，一連排除了“病酒”和“悲秋”兩個原因， 這是從否定的方面迭用雙重暗示，表達效果尤為巧妙，文筆曲折變化。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句中，一個“新”字也是一種暗示。它暗示出:詞人為分離而憂愁而消瘦并非一日，“新來瘦”是原來瘦過多次之后新近又一次因夫婦分離而消瘦了。在一句完整的話語中既有否定方面的雙重暗示，又有然否兩個側面的暗示，筆法極為曲折，深得含蓄委婉之妙。這些暗示集中在一起只在表達一個意思:傷離恨別使人愁。

三、運用暗示和其他詞格套用的手法，含蓄蘊藉、情致宛轉

李清照善于把其他不同類型的修辭手法、神化傳說套置在暗示手法的框架之內，追求一種婉曲、含蓄、朦朧的藝術美。以《南歌子》為例: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這首小詩，其暗示手法的運用，妙到出神入化，不細心領會，難以察覺;而布察其暗示之妙，縱然讀它百遍，也未解其意。

“天上銀河轉，人間簾幕垂。”這兩句名寫銀河橫斜，夜已深沉，簾幕低垂，人聲寂靜;暗示的卻是作者孀居生活的孤苦。何以見得?作者將“天上”、“人間”對舉，實際上是向人暗示丈夫仙游“天上”，把她這未亡人拋在“人間”。牛郎織女隔著銀河尚且有一年一度的相會，而她和丈夫卻永無見面之期了。這里妙用神化傳說，點到又不點破，留給讀者思索回味的余地。下文“涼生枕簟淚痕滋”就印證了“天上人間”暗示的用意了。一個“涼”字既寫出了時令特點，又暗示她獨處深閨的孤單凄苦。歇拍兩句:“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點明她原來不過是和衣躺下，此刻夜深有了涼意才又起來解衣打算正式就寢，同時問婢女夜已多深了。這平平淡淡的兩句寫出了李清照在丈夫病逝之后生活的孤寂、懶散與苦悶。過片兩句“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明寫羅衣上貼翠銷金工藝所制成的花飾，而暗示的卻是自憐喪偶自哀弱小的艱險境況。在這里，作者巧妙地用“蓮”、“藕”二字作“憐”、“偶”的諧音，并且把諧音雙關的修辭手法與暗示套含在一起，用來寫自身感受，與上文用暗示套含神話傳說的一個影子來表達孀居之苦，有異曲同工之妙。煞拍三句:“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是舊家時!”收束全篇，揭示主題。

暗示與其他辭格套用，可以使兩種或多種辭格的表達效果相得益彰，多姿多彩，從多方面為文學作品的表達增添文采和力量。李清照的部分詞作，由于善用暗示與其他辭格甚至神話故事的一個影子相套含，顯得更為含蓄蘊藉、情致婉轉、凄惻動人，收到其他直露表達根本無法達到的審美效果。

一般地說，暗示與其他辭格乃至神話傳說套用的表現手法要比迭用多重暗示還高一個層次，因此，這種表現手法恐怕也是其他作家在寫離愁別恨時難以采用的。上文在論述迭用多重暗示時闡明了有關理由，這里就不多作贅述了。

文學作品的藝術特色，主要取決于作品題材與內容，取決于作家的身世經歷、性格、愛好、文學修養、藝術趣味以及人生觀、世界觀政治立場等。

李清照的詞是決定其藝術特色的主要因素，當然是她名門望族的家庭出身，前期美滿幸福的婚姻以及丈夫經常為官在外的分離生活，她個人孤傲的性格，根底深厚的文學修養，后期國破家亡夫死的不幸遭遇，晚年輾轉流離的凄苦生活等。這些因素決定了李清照能夠提起筆來反映她那大家閨秀的生活情趣，描繪她那女性的內心世界。而創作的成效如何，則離不開藝術表現手法的運用，語言的駕馭驅遣以及音律韻調的講究，還包括意境情調的創設營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李清照早年寫的《論詞》中提出“詞別是一家”這當然就有她自己對詞的藝術追求目標，從她的創作實踐可以看出，她崇尚的是婉曲細膩的藝術境界，是陰柔之美，是婉約的格調，是含蓄，是雅潔。這就決定了她會較多地采用暗示手法了，而其他作家不是這種藝術追求當然就較少采用暗示手法，更不用說迭用多重暗示了。

本文僅從暗示辭格的運用角度探究其特色的形成原因，而對其他形成因素不作全面研究。僅此一點，也不容忽視，眾多例子足以說明善用暗示辭格，對李清照詞藝術特色的形成有不容置否的積極作用。抓住暗示這一點，透視運用暗示手法所達到的表達效果，對于正確理解把握李清照某些詞作的思想內容 藝術特色顯然是極為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