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寫的不是一種意見、一個主張,而是“細到像游絲的一縷情懷,低到像落葉的一聲嘆息”。此文雖經歲月淘洗,但愈益映射出人性的光輝,為現實生活中許多白天“一定”要說話、“一定”要做事的人們送去縷縷荷香,披上薄薄月光,獻上心靈慰藉。
語文界對《荷》文主題長期爭論、莫衷一是。2000年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一冊教參中是這樣概括的:“對文章中所體現的思想感情,歷來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表現了對現實的不滿之情,有人認為表現了愁悶的心情,有人認為表現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等等。”這種狀況的形成歸因于《荷》文借景抒情、含蓄達意的寫法,因為這些景物一方面見出它自己的特性,另一方又面顯出個別事物更深廣的普遍意義。而更早的教參對其主題的概括是:《荷塘月色》流露的思想感情,反映了作者對當時白色恐怖的嚴酷現實的不滿,以及他的苦悶彷徨,希望在一個幽靜的環境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而無法解脫的矛盾心情。這大抵是“階級論”派評論家的看法吧。作者在出靜后對樹上的蟬聲和水里的蛙聲是不滿的,讓人感受到作者的愁苦心境。聯系《荷》文寫作的特定歷史背景和作者去荷塘的小煤屑路上的內心獨白,得到這樣政治性很強的“機械反映”式主題是不足為怪的。不著眼總體結構,只從局部甚至某個角落去提煉文章主題,形成“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
筆者認為,著眼于總體結構,準確地把握其重心部分,是準確理解散文主題的有效途徑和正確方法。
關于《荷塘月色》的結構,金志華先生的“圓型”說是教廣泛接受的認識。金先生把《荷》文的外結構(指作者夜游荷塘的行蹤)和內結構(指作者夜游荷塘時的情感脈絡)都理解為圓型。他說:“從外結構看,這篇作品從作者出經小徑到荷塘復又歸來,依空間順序描繪了一次夏夜游。從內部結構看,情感思緒從不靜、求靜、得靜到出靜,也呈一個圓型。內外結構的一致性,恰到好處地適應了作者展現一段心靈歷程的需要。”那本篇文章的哪一部分又是全文結構的重心呢?迄今為止大多數人都很自然的把集中描繪荷塘月色圖的第四至六段當作集中傳達主題的重心部分,說其中滲透了作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有人更看重第三段作者的內心獨自,因為這是全文直抒胸臆的部分。但我以為這兩處都不是,其結構重心應該在它的后半部,即作者對江南采蓮盛景的懷想和對《采蓮賦》《西洲曲》的引述,表達作者借感今懷古追求自由、和諧、美好、安寧的理想社會生活以逃脫嚴苛現實的愿望。
為什么這樣抓文章的結構重心和主題呢?
首先,從全文的情感脈絡看。文首的“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點出了作者夜行荷塘的起因,在通往荷塘的小路上的內心獨白具體展示了作者當時的復雜心情,接下來的寫自己沉浸在朦朧靜謐的荷塘月色是為了獲得暫時的心靈減壓。片刻的逍遙并不是作者全部的情感,蟬鳴蛙噪將作者從小睡中驚醒也就很正常了,但美麗的荷塘月色為作者展開對江南采蓮盛景的懷想提供了聯想的基點。作者灌注其中的欣喜頌揚之情也遠過于“荷塘月色”。用古代江南采蓮盛景寄托自己超脫現實的理想生活是順理成章的。
其次,從知人論世的分析邏輯看。朱自清先生自幼飽受中國古代儒家仁愛思想的熏陶,青少年時代又深受西方近代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在行為上主張一種日常生活中的中和主義”,也就是中庸之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他對當時國民黨右派背叛大革命屠殺共產黨和工農大眾所形成的社會階級大對抗,既不能理解,也不能適應。可是“他對政治的敏感遠不及他對自然風光、人情掌故來得細致傳神,他可以把梅雨潭的綠寫出七八個以上的感受,卻常常辨不明政局的好壞、政黨的是非。”(劉勇明《模糊的背影》)在這種模糊中他只好采取暫時逃避一法,試圖調和他的性格與時代的矛盾。但是作者畢竟從青少年時代起就深受自由、民主、進步思想的洗禮,并親身經歷了“五四”運動、“五卅”慘案、“三一八”慘案,因此,即使是在暫時逃避選擇參加“革命或反革命”的時候,作者也沒有放棄對理想社會生活的追求,只不過在當時特定的寫作背景中,他內心深處所追求的自由、和諧、美好、安寧的生活圖景,只能借助于對古代江南采蓮盛景的懷想或幻想來展現。由此可見,古代江南采蓮盛景的描繪和引述,正是他在《荷》文中所表達的各種復雜矛盾的思想感情的統一體,是集中傳達全文主題的部分。
理清文章結構,把握作者思想與情感重心是分析文章主題的鑰匙。如今,無論是關于《荷塘月色》的課堂教學還是教參分析,一般都不涉及后半部分內容,即使偶有涉及也是一帶而過。《荷》文所引的《采蓮賦》甚至曾被當作有害當代青年學生身心健康的淫詞艷曲而被刪除,這是把精華當糟粕的極大誤會。朱先生泉下有知,是絕對不會答應編者這樣干的。抓住文脈重心,還原作者寫作前的理性狀態,特別是從“人”的角度而不是簡單從階級和政治角度去給文章貼標簽,我們將獲得經典賦予的更多的超時空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