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不難,要別人相信謊言才難;讓幾個人相信謊言不高明,要讓許多人相信才高明;僅僅讓別人相信沒什么了不起,要讓大家都津津樂道才了不起。《皇帝的新裝》中那兩個騙子,可謂謊言大師。不過,那是作者虛構的一個反面形象,而我國古代的莊子,則是一個真實存在的謊言泰斗,在《逍遙游》中,他就對后人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鯤鵬是莊子在該文中重點描寫的形象。“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正因為鵬鳥具有如此龐大的形體,巨大的能量,寬廣的航程,遠大的前途,遂成為后人心目中理想的化身。李白有“大鵬一日從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之詩;李清照有“九萬里風鵬正舉”之句;毛澤東有“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之詞;民族英雄岳飛字鵬舉,傳說是大鵬鳥托生人間;老百姓祝愿人有美好的未來,常說“鵬程萬里”。美好的愿望是一回事,是否真實可信,則又是一回事。難道真的有這樣一種大魚,這樣一種大鳥?除了莊老,沒有任何人見過。莊老的話,聽的時候還是多打點折扣。人老了,總不免有點糊涂,連到底是“我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我”都弄不清楚,還能指望有什么鑿鑿之言?所以來一點捕風捉影,來一點子虛烏有,來一點癡人說夢,恐怕在所難免。可不,他一點都不糊涂,也許在,《逍遙游》時期,他正年青著呢。你看,他說的是大實話,有《齊諧》為證:“《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溟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齊諧》可信嗎?這不要緊,莊老有辦法讓你相信:云靠風行,船靠水行;大風行濃云,大水負大舟,這是人們的常識。所以,鵬鳥的飛翔憑借的是“六月息”,那正是刮大風的季節。龍卷風吹起來,盆口粗的樹木可以連根拔起,牢固的建筑可以夷為平地,所以“羊角”、“扶搖”、“六月息”那一定有很大的力量,它們必定能托起“垂天之云”的鵬翼;鵬鳥也只能憑借這樣強大的風力才能遷徙。那么,這樣大的風又從何而來?答曰:“海運”。大海的咆嘯摧山坼地,自然能產生這樣大的風。你看,多么合理,多么真實的解說。但作者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進一步調動讀者的經驗,以讓你深信不疑。“且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這正如“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水是這個道理,風也是這個道理;水和舟的關系,就是風和鳥的關系,莊老的道理多么淺顯!不僅有一個鵬鳥,還有一個“海運”——造就英雄的特殊環境,莊老的思維多么嚴密!你還能不信?怪不得古往今來許多大智大勇者,都“立雪莊門”,頂禮膜拜。但是,經驗一定靠得住嗎?常識一定是真理嗎?太陽沒有繞地球轉,重的東西也不能憑借自己的“蠻力”搶先落下。常識往往是一種假象,經驗常常帶有太多的局限性。水能否負舟,負什么樣的舟,不是看水的深度或總量,而是看舟的排水量。鳥兒能不能飛翔,不是看風的大小,更不是看空氣的厚度。鳥兒能飛翔,靠的是健勁的翅膀,并不是靠風的力量,它是一種主動的“拍擊”,而不是被動地靠“托舉”,所以“摶扶搖而上”在科學上是站不住腳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鵬鳥也是不存在的,所謂“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純粹是一個騙人的謊言。
被莊子耍了,李白未必不知道,大家也都未必不知道,但沒有人像《皇帝的新裝》中的那個小孩子一樣站出來說上一言半句。沒有人,也沒有必要。文學藝術不等于科學研究,雅典娜更青睞虛幻,人們的信仰更依附虛無。“沒有上帝也要創造一個上帝”,道理就在這里。我們都愿意受莊子的愚弄,都相信他偉大的謊言,都欣欣地感到沐浴著他的圣光,癡癡地期待“鵬程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