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笛聲是一種常見的意象,如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人東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詩中的笛聲,悠揚婉轉,隨風飄散,勾起了游子無限的思鄉之情。但對笛聲情有獨鐘,描寫得出神入化的,當推中唐詩人李益。
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人。大歷四年齊映榜進士,調鄭縣尉。同輩行稍進達,益久不升,郁郁去游燕、趙間,幽州節度劉濟辟為從事,未幾,又佐□寧幕府。風流有詞藻,與宗人賀相埒,每一篇就,樂工賂求之,被于雅樂,供奉天子。如《征人》、《早行》篇,天下皆施繪畫。二十三受策秩,從軍十年,運籌決勝,尤其所長。往往鞍馬間為文,橫槊賦詩,故多抑揚激歷悲離之作,高適、岑參之流也。——這是《唐才子傳》對他的介紹。
李益的詩以七絕見長,后人往往把他和王昌齡相提并論。但是,他從軍所到的幽州河朔,中唐時代已成為藩鎮割據的地方。這里的邊塞士卒們,迫于連年不斷的內外戰爭,為國立功的英雄氣概已黯然消失。李益詩:“今日邊庭戰,緣賞不緣名”(《發軍中》)清楚地說明這種軍心士氣的變化。士卒們對戰爭厭倦不滿是很自然的。李益的邊塞詩主要抒寫戰士們久戍思歸的怨望心情。請看以下三首具有代表性的寫笛聲的詩:
春夜司笛
李 益
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洞庭一夜無群雁,不待天明盡北飛。
這首詩是寫淮北初春之夜在軍中聞笛所引起的思歸之情。前兩旬寫聞笛。此時,春方至,山未青,夜猶寒,而軍中有人吹笛,仿佛是那羌笛凄厲地呼喚春歸大地,風光恰似塞外。這笛聲,這情景,激動士卒的鄉愁,更摧折著遷客,不禁悲傷流淚,渴望立即飛回北方中原的家鄉。于是,詩人想起那大雁北歸的傳說。每年秋天大雁從北方飛到湖南衡山回雁峰棲息過冬,來年春天便飛回北方。后兩句就用這個傳說。詩人十分理解大雁亟待春天一到就急切北飛的心情,也極其羨慕大雁只要等到春天便可北飛的自由,所以說“不待天明就北飛”。與大雁相比,遷客卻即使等到了春天,仍然不能北歸。詩人以恍惚北方邊塞情調,實寫南謫遷客的怨望;又借大雁春來北飛,比托遷客欲歸不得,寄寓得體,手法委婉,頗有新意。詩人寫遷客,借大雁,其實用意在己,政治上的冷落遭遇,就如春到大地卻不暖人間,有不盡的怨望,含難言的惆悵。
夜上受降城聞笛
李 益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本詩中的受降城,是靈州治所回樂縣的別稱。在唐代,這里是防御突厥吐蕃的前線。詩的前兩旬,寫月下登城所見。回樂城東面數十里的丘陵上聳立著一排烽火臺。丘陵下沙地中的沙子在月光照耀下,白得像雪且帶著霜樣的寒氣。近看高城之外,天上地下滿是皎潔然而凄冷的月光,如霜的月色使人生寒。置身此地,邊地之感、思鄉之情,隱隱的襲上了詩人的心頭。在這萬籟俱寂的靜夜里,夜風送來了凄涼幽怨的蘆笛聲,更加喚起了征人的思鄉之情,他們引頸望月,無奈的思鄉情是那么凄婉。從全詩來看,前兩句寫色,第三句寫聲,前三句都是為末句、直接抒情作烘托鋪墊。開頭由視覺形象引動綿綿鄉情,進而由聽覺形象把鄉思的暗流引向滔滔的感情洪波。前三句已經蓄勢有余,末句一般就用直抒寫出。李益卻獨辟蹊徑,讓滿孕之情在結尾處打個回旋,用擬想中的征人望鄉的鏡頭加以表現,使人感到句絕而意不絕,在戛然而止處仍然漾開一個又一個漣漪。這首詩藝術上的成功,就在于把詩中的景色、聲音、感情三者融合為一體,將詩情、畫意與音樂美容于一爐,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整體。意境渾成,簡潔空靈,而又具有含蓄不盡的特點,因而被譜入弦管,天下傳唱。
從軍北征
李 益
天山雪后海風寒,橫笛遍吹行路難。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本詩首句“天山雪后海風寒”是這幅畫的背景,寥寥七字點出了地域、季節、氣候,有力的烘托出了這次行軍的環境氣氛。行軍的艱苦只用“橫笛遍吹行路難”就一語道盡。《行路難》是一個聲情哀怨的笛曲,據《樂府題解》說,它的內容兼及“離別悲傷之意”。而這里用了“遍吹”兩字,更點明這時傳來的不是孤孤單單、聲音微弱的獨奏,而是此吹彼和、響徹夜空的合鳴,從而把讀者帶進一個悲中見壯的境界。
詩的后兩句“□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是這一片笛聲在軍中引起的共感。說明這支遠征軍不僅在雪后的天山下、刺骨的寒風里,而且在荒漠上、月夜中,使人倍感環境的荒涼,氣氛的悲愴。這里用了夸張的手法,但因其如此,從而把軍人的心情表現得更突出、更完滿、也更動人。樂聲對人有巨大的感染力,李益在他的邊塞詩中善于從這一點下筆,讓讀者隨同樂聲進入詩境,充分感受將士們的羈旅情懷。
邊塞詩人中高適、王昌齡、王之渙等人都寫過笛聲,但他們大都處在盛唐時代,他們的笛聲中更多的體現出的是一種渴望建功立業,馬革裹尸的豪情,盡管也有鄉愁,但更多的是將士們對戍邊的重大責任的理解。李益的邊塞詩里已沒有盛唐邊塞詩那種樂觀豪放的情調,即使和王昌齡《從軍行》中描寫“邊愁”的詩相比,也有凄涼感傷和雄渾悲壯的差別。從某種意義上說,李益盡管詩才高峻,笛聲哀惋,但他已是盛唐清音的孤獨絕唱了。時代的變化,大唐已成危卵,個人的坎坷經歷,決定了他的笛聲的凄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