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著名倫理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名譽學部委員、中國倫理學會名譽會長李奇同志,于2009年11月17日19時在北京協和醫院不幸逝世,享年96歲。李奇同志是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奠基人之一,自1955年調入北京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后,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系統地研究倫理學的基本理論。改革開放后,李奇同志積極籌備建立了中國倫理學會,被推舉為中國倫理學會第一屆會長,積極推動學會會刊《道德與文明》的籌備創刊,并任《道德與文明》第一任主編。“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李奇同志在新中國倫理學研究上的開創性的成果,將永遠記載在中國倫理學的發展歷史上。為了紀念李奇同志為中國倫理學事業所做的貢獻,我刊特約李奇同志所帶的第一位研究生劉啟林先生撰寫此文,以示哀悼和紀念。
李奇老師走了,她九十六年所走過的足跡,將會長久地留在親人、朋友、學生和晚輩的記憶中。
很難說清楚現在每年有多少部倫理學著作出版,也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大學開設倫理學課程。但是,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倫理學已經成為一門顯學,卻是不爭的事實。倫理學從一門不被重視,甚至被視為偽科學的學科,到今天成為顯學,它反映了中國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也反映了許多學者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奮斗和堅持。在這批學者中,李奇老師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
新中國成立初期,各種社會矛盾錯綜復雜。長期存在的處理人際關系的原則,已不適應社會生活的變化。李奇感到亟須建立一種新的道德,以適應在全新的社會條件下,調整人際關系的需要。她希望自己能參與到這項工作之中,做一名道德科學的研究者和道德實踐的宣傳者。但是,她的這種愿望,在很長的時間里,都是難以實現的。
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各種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作為一個參加過延安整風運動的黨的領導干部,又是當時哲學研究所黨的領導小組組長,李奇被公認為是領導哲學研究所各種政治運動的當然人選。李奇自己想做的研究工作,根本無法進行。李奇是1955年才從吉林市委宣傳部長的崗位調到哲學研究所的,她并不是科班出身搞研究工作的。那段時間,李奇雖然按照上面的要求領導哲學研究所的各種政治運動,但她思想上是有很多矛盾的。一方面是參加政治運動影響了她的研究工作時間,與一直做研究工作的老專家比,半路出家的李奇,好不容易才轉到研究工作崗位,她很珍惜這個機會。不能集中精力搞研究工作,她很焦慮。另一方面是她對政治也心有余悸,早在延安時期,李奇在一所學校教書,因為部隊占用學校,影響了教學,她和榮孟源等人對此提出了意見,結果受到了不公正的批判,這對她的一生都是很深刻的教訓。在無法回避政治運動時,不去整人,是李奇的思想,也是她的行動原則。
李奇同志是我的研究生導師。在我們相識的四十多年中,她不僅教我讀書,更教我做人。
在報考她的研究生以前,早就聽說李奇同志不僅是新中國最早研究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著名學者,又是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老革命。這使我對她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希望在她的教誨下,能夠有機會多讀點書。到了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之后,才發現跟她讀書的愿望是很難實現的。
我入學以后,還沒有讀一天書,就按照哲學研究所的統一安排,隨李奇老師先后到湖北襄樊、河北徐水搞了兩期農村“四清”。當時社會風氣還比較好,大多數農村干部都能帶頭參加勞動,而且農村商品經濟很不發達,農民的生活極為貧困,農村生產隊的基層干部與農民的生活差別很小,某些農村干部即使有為自己斂財的愿望,也是很難實現的。出生在河北饒陽縣的李奇,盡管年輕時就離開家鄉,到北師大讀書并參加學生運動,但她對中國農村是很熟悉并且很有感情的。但在“左”的思想十分嚴重的大環境中,農村基層干部幾乎都被懷疑為“四不清”,許多人都被清查和批斗。李奇對此很不理解。在一年多的“四清”工作中,我沒有看到李奇訓斥過一個農村干部,這在參加“四清”工作的干部中是很少見的。在兩期“四清”中,李奇經常不無擔憂地對我說,要是把干部都打倒了,生產誰抓啊,秋后農民吃什么呀?作為一個老黨員,李奇是擁護黨的方針、政策的,她也希望自己的行動符合黨的要求,但她確實對很多事情不理解,思想上有不少矛盾。對農村“四清”的態度,大概也是李奇對許多政治運動共有的態度。
李奇被公認的特點是對自己要求十分嚴格。當時,一個政治運動接一個政治運動。李奇只能擠一點時間,讀書寫作。她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雖然數量不是很多,但應該是新中國最早的關于道德科學的文章了。它對多年以后倫理學在中國的恢復和發展,起了先驅的作用。在一個大家都很珍惜個人研究時間的大環境中,哲學研究所的領導把許多黨的工作都推到李奇身上,李奇犧牲了許多個人的研究時間,去做別人不愿做的事情,這在科研人員中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她當時的收入比較高,但生活十分簡樸,遇到周圍的人有困難,她總要盡力給予幫助。李奇的個人品德是被絕大多數人所肯定的。這也符合她“研究道德的人必須有道德”的信念。
“文化大革命”中,李奇被批判為劉少奇黑修養的標兵,馴服工具論的典型。有些人想用她與劉少奇在思想上的聯系,從政治上把她打倒;也有些人覺得定這個調子對她是一種變相的保護;更多的人是對此表示不平。李奇雖然靠邊站了,每天都帶著小背包按時到哲學所參加運動,接受教育,對任何事情都一言不發,保持沉默,好像對什么事情都不關心。有時我們悄悄地把聽到的有關運動的消息告訴她,才發現她對“文革”的情況異常關心,心情十分焦慮。她多次對我說,那么多對新中國成立有汗馬功勞的人,怎么可能都成了黑幫分子,再這樣亂下去怎么得了。到了干校以后,有時她也會和幾個熟悉的人談一點在延安馬列學院的往事,那段經歷雖然艱苦,但大多數到延安參加革命的人,都相信中國一定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在公開場合她依然保持沉默,每天到菜地里從事一些輔助性勞動,內心深處卻時刻關心國家的命運。
李奇是一位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家,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前,她卻無法寫出系統的倫理學專著。這是由于常年政治運動的干擾,使她無法靜下心來從事研究工作。更重要的是在“左”的思想影響下,倫理學與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偽科學,這些學科是否應該存在,被打了一個很大的問號。當時的報刊除了用很大篇幅批判道德繼承論和劉少奇的論修養以外,道德科學幾乎成了禁區。在那段時間里,李奇讀了大量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認真地研究了唯物史觀,這為她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李奇才把自己的文章結集出了一本小冊子,取名為《道德科學初學集》。此后倫理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逐步恢復,李奇真正開始了她的研究工作。她在各種報刊上發表了大量文章,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深入地闡述了倫理學的許多重大問題。同時,她與張岱年、周輔成、周原冰、羅國杰等人一起,籌建了中國倫理學會,并擔任首屆會長,為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在中國的創建和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李奇到哲學研究所后,先后招收了三批研究生。她對研究生的培養是盡職盡責的。李奇不只關心學生的學習,對他們的思想品質和學風也有嚴格的要求,特別重視培養學生具有理論聯系實際的良好學風。她常說,一個理論工作者如果不能從中國社會的實際需要出發來研究問題,其研究成果是很難有價值的。為了提倡調查研究的良好風氣,李奇老師在70周歲以后,還親自帶幾個學生到云南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調查和收集有關道德起源和婚姻家庭形態等方面的資料。
上個世紀80年代,李奇辦理了離休手續,真正擺脫了各種會議和行政事務的干擾。誰也沒有想到,已經七十多歲的李奇,這時才進入自己研究工作的黃金時期。她先后出版了《道德學說》、《道德與社會生活》等著作,繼續發表各種論文。在她九十歲以前,每次到家里去看她,李奇老師都會告訴我,她正在看什么書,研究什么問題,還就一些問題跟我討論。有時還能從報刊上看到她發表的很有功底的文章。這種對學術工作的執著精神,讓所有熟悉她的人都十分感動。
李奇一生對個人名利看得很淡。在她晚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評選李奇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首批榮譽學部委員,坐在輪椅上的李奇聽到這一消息時,謙虛地說:“我已經連開會都不能參加了,為什么還要選我。”這就是我所尊敬的李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