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 皮
第一次見到環姐,便被她臉上的“著重號”吸引住了。我說的“著重號”,是指她左頰下的一粒痣,那粒痣就像文章中的“著重號”一樣,讓人去注意她那悲苦的神情。在她的痣上,還長了幾條黑毛,看著又像是編輯用的“刪除符號”,將她的“著重號”給刪除了。我形容起環姐來有點文縐縐,而她自己卻是目不識丁。她說過,那粒痣是“發財痣”,痣上的毛是“發財毛”,必須好好保養,不能剪、不能脫。然而,到我看著她死亡的一刻前,她始終是社會上最貧窮、最底層的人,終生沒看到過發財的希望。
其實,在未被環姐的“著重號”吸引前,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跑步姿勢。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上午,天氣不但悶熱,還下著毛毛細雨,我好不容易鉆進巴士,在車廂中間站定了,一面忍受著那潮濕悶熱,一面拿出書本打算溫習一陣考試的內容。巴士正要開出,這時卻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像只大母雞一樣從前方跑來,張著尖嘴在擋風玻璃前央求司機讓她上車。當我看到她跑步時身子左搖右擺,兩臂像雞爪子一般,我禁不住笑出聲來。司機停車開門,那個像雞一樣的女人上了車,并一直擠到我的旁邊,在我的胳肢窩下站定了。我不期然露出了鄙薄的表情,斜眼仔細地觀察她,便看到了她臉上的著重號以及著重號上的刪除符號。那一刻總覺得她那嘴巴會突然“唼唼”地發出咀嚼水果的聲音,又或者會忽然吐出幾顆核來似的,我自然而然地用書本掩住了鼻;我又留意到她灰白的短發及那對可憐兮兮的小眼睛,還有小眼睛上那稀薄的眉毛。這一切在我腦海中營造了巨大的滑稽感,不知是睡眠不足還是喝多了咖啡的緣故,我控制不住自己地笑了起來,一直笑啊笑,笑著下車,笑著進入考場,笑著完成考試,到我回到家吃過午飯,還在笑。
不過,也就只有那一次,我之后在巴士上再沒看到過那個女人,只是她留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一直沒法忘掉她。暑假之后,為幫補家計,我開始在中區的快餐店做兼職,想不到再次遇上了她。上班的第一天,我被安排在薯條位,在將一籃薯條放進油池里時不小心割損了手背,我沒敢向人求助,正不知如何之時,突然有一只瘦弱的手將我拉到一邊。我一看,那人竟是之前在巴士上見到的女人!她二話不說,先用紙巾把我傷口的血揩干,又拿過一張膠布細心地貼在上面,用很重的四邑口音的話說:“小心點啦,做工,不用這么拼命!”然后她便抓起放在一邊的掃把,上樓到大堂去了。
后來我才知道她叫環姐,是我們公司的“VIP”。正如字面的意思,她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Very Important Person),但這個“VIP”不是指她在公司多么地舉足輕重,主要說的是她的工作性質。她不用弄漢堡包,不用炸薯條,不用做服務員,她只要負責一些掃地、清潔、通煙囪、疏??忧蛽粕尘瓤嗖睿羧粵]有她的話,這些工作便會分派到其它員工身上;因為她的存在大家才不致受苦,所以大家叫她做“VIP”。據說當年她見工時,負責面試的經理在其申請表上的評語是:“這個人很可憐,但如果請了她,我們就更加可憐!”雖然如此說,但這位經理最后還是聘用了她。有些同事因為貪過癮,順口叫她“大口環”,每次有人這樣叫她,她不但不發脾氣,還會掩著露出牙齒的嘴巴笑一陣子。我試過這樣叫她,她會一邊笑一邊像小女孩一樣推開我。有一次我被她推開時,忽然真像看到了她小時候的模樣——黑白畫面中那個天真無邪地在田野間追趕草蜢的小女孩。
我更多時候叫她做環姐。不知是否因為看似污糟邋遢的關系,我經常被差遣去做些粗重活兒,有時儼然成了她的最佳拍擋。假如不是老廣東,要聽明白她說的話真有一定難度,我也只能湊合著聽一點。尚幸她很少說話,工作且相當勤快和用心。我有幾次和她搭檔去撈沙井,清理污物,也許她也覺得這些工作委屈了我這個品學兼優的高中生,每次都叫我待在一邊,自己用那雙像雞爪子一樣的手抓住器具拼命地撈。有時在工作太辛苦時她也會嘮叨幾句,嘰哩咕嚕,完全是家鄉土話,比起普通話更讓我聽不懂。
寒假到了,我幾乎成為全職員工,每天下午三時上班,一直工作到餐廳打烊,凌晨時分完成清潔工作才離去,與環姐越來越熟絡了。有一次打烊后,經理叫我和她清潔樓上的玻璃幕墻,由于看似很危險,我便拍心口跟環姐說我自己一個人可以搞掂。雖然幕墻下有個蓬頂,但我還是躡手躡腳地沿著云石臺爬出去,刮了一陣,只見環姐已站在我旁邊,奪過我的清潔工具,三下五除二將玻璃刮干凈了。她捶了一下肩膀說很累,又說這里沒有人會過來,叫我跟她坐一會兒。于是我和她便在寒天的深夜,坐在幕墻與蓬頂間的云石臺上促膝談心。
環姐講起往事。她說自己在臺山一個小農村出生,母親是在忙完農活,在回家的路上生下她的。她又說自己年輕時長得很嬌小可愛,有很多人追求,曾經有些比她年輕的小伙子特地由鄰村跑來一睹她的芳容。我難以想象她曾經美麗過,心里又感到好笑,但不好意思再取笑她,便問:你有子女嗎?她說有,在鄉間有一個長得很帥很高大的兒子。我們正談得興起,突然“轟”的一聲,腳下的馬路上出現了十多輛“綿羊仔”,一班青年正駕駛著它們亡命地左穿右插,制造巨大噪音。我罵了一聲,卻見環姐像見到鬼一樣立即站起身。跑回餐廳內。我不知什么事,嚇了一跳,也跟著跑了。
第二天,我被安排在柜臺接單,由于是周日關系,整天都十分忙碌,晚上九點鐘有個空檔,顧客少了一點,環姐拿拖把在大堂拖地,這時一個妖艷的金發女子施施然地與男友一起進來,兩人走到我柜臺前,將兩個電單車頭盔擱在柜臺上,在我面前來了個法式濕吻,然后才慢慢點餐。這時顧客又開始多了,我有點不耐煩起來。
“唉喲!”那女子突然叫了一聲,原來環姐見人多便想趕忙將地下拖干凈,卻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氣之下,看也不看就用力將環姐一推,環姐整個人跌坐地上,我見狀立即奔出去將她扶起,不顧自己的工作指著她大罵:“你太過份了!”那男人正想沖上前揍我,但那本來怒氣沖沖的女子忽然阻止了他,而環姐又像見到鬼一樣,立即逃進廚房里去。那女子取過頭盔,把男人拉走,那男人不依不撓地向我豎起中指。這對男女的裝束,與我昨晚見到的飛車黨很相似。想到昨晚的情景,心想:環姐到底與她們有什么關系?難道一直以來都被他們欺負而成了驚弓之鳥?我心里一面暗罵環姐的懦弱,一面詛咒那男女最好晚上撞車死。
當天深夜在友誼大馬路發生了一宗嚴重交通意外,一輛電單車飛撼燈柱,年輕女乘客右臂被扯斷,當場死亡,男司機則只是腿部擦損,僅受輕傷。報紙上附上了死者生前的小照。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死者竟然就是昨日那個推跌環姐的女子!我嚇了一跳,自己的詛咒竟然如此靈驗!我戚戚然了一整天,正慶幸那男的沒有大礙,第二天起床后卻又不幸地看到他自殺的消息:他因為害死女友而十分愧疚,痛不欲生,在家中上吊自殺!報紙并沒有渲染這宗新聞,但卻帶
給我巨大的震撼:那男人竟如此深愛自己的女友!更讓我震撼的,是那女子竟是環姐的女兒!
那天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公司,便有同事告知我來龍去脈,叫我不要在環姐面前亂說話;同事告訴我,那女子以前曾在餐廳里與環姐發生爭執,從而讓大家知道她們的關系。環姐為何告訴我只有一個兒子在鄉間呢?也許她與女兒之間的關系太差了吧!更換好制服,便見環姐坐在休息室里,微笑著吃漢堡包,由于腳短的關系,雙腳碰不到地,輕輕搖晃著。我心里想,她為什么死了女兒還笑得出?為什么還來上班?她和女兒就算關系多么地差,也不應顯得這么漠不關心吧?由于自己詛咒過死者,又因為環姐的關系,百感交陳,心情十分不安。次日,我見不到環姐上班,同事說她辭職了,在辦理女兒的身后事后,便會回鄉照顧兒子。我才想起從來沒聽過有關環姐丈夫的事,后來有人告訴我,他們夫婦在一九九○年左右從鄉間來到澳門不久,她丈夫回大陸包了個二奶,由于兩個月沒給錢,被那二奶的男朋友殺了。
雖然為環姐的事情感到一陣子的失落,但我本來和她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后,我就沒再關心她的下落了。而不久我也辭了職,專心準備高考,一年之后升讀了廣州的大學。有時回想那段兼職的日子,也會記起環姐,很想知道她的近況,但我想我們是沒機會再見了。
大三那年寒假,我從廣州回澳門,與朋友一起競投了一個在議事亭前地的年宵攤位,位置極好。開張那天,特首還在我們那里選購了些東西,我們的貨品上了報紙,生意更盛。除夕夜,我和朋友們正在戮力叫賣,我拿著大型的吹氣錘子站在路上向人推銷,這時背后一把沙啞的聲音混和了喜悅的音頻叫道:“阿皮!”我回頭一看,那人竟是環姐,只見她穿著一件阿婆衫,頭發花白,身體像縮了一圈一樣,乳房已經消失不見。我心生憐憫,但突然又生出一種鄙薄的心理,我極力壓抑那些不良情感,對她展露笑容。有個大概十二三歲面黃肌瘦像只剩下幾日命的小動物一般的男孩跟著她。只見環姐向他說:“叫哥哥!”那男孩只呆呆地望著我,以及我手上的玩具。環姐一笑:“他是我兒子阿毛。”
我又笑了一下,與她寒暄了幾句,她告訴我她現在做水客帶貨糊口。我突然想起什么,問阿毛:“你哥哥呢?”環姐曾告訴我她有一個高大英俊的兒子,可是她顯然忘記了,向我說:“我只有這個兒子啊!”我“哦”了一聲,又跟她交談了幾句。雖然我曾經很想再碰見她,但見到她后,又不想與她多說話,就好像她會將我的身份降格似的。末了我選了兩件東西,連我手上的大錘子都送給他們。環姐歡天喜地地接過,不一會便與兒子消失于人潮之中,看著他們形銷骨立的背影,忽然間,我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傷感。
年初三“赤口”,家人不去拜年,我便與女朋友阿詩一起排隊過關去珠海吃飯。過了澳門海關,在拱北口岸排隊時,只見人潮洶涌,隊列神龍見首不見尾,真懷疑要到明年才能排過關去呢!我想退縮,但女友堅持要過去,沒法,我只得乖乖服從。阿詩是我高中同學,正在護校讀書。我和她談談笑笑,隊排到一大半,突然后面一陣騷動,有人插隊,說時遲那時快,那插隊的人已背著一大包東西到了我和阿詩之間,我一看就知是個水客,見她粗暴地撞了阿詩一下,我一氣之下拉住了她,喝一聲:“喂!你!……”想不到的是,那人就是環姐,我一陣驚訝與尷尬,后面的人還在埋怨,我便說:“對不起,她是我朋友,我們一起的!”
環姐見到我笑道:“咦?阿皮!上內地玩啊?”我尷尬地說:“是啊,你……新年不休息,還帶貨?”她抽了抽背上快掉下來的貨物,說:“唉!手??谕0?”她像想起什么,把貨物放下,從腰包中取出四封紅色物事,把兩封遞給我,“阿皮,利利是是啊!”把另外兩封遞給阿詩,“靚女,阿皮是好男仔,你真有眼光!”我收過紅包,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又想:她老公死了,為何還給兩封紅包?她再嫁了嗎?不好意思問她。這時輪到我們查證了,我讓環姐先行,她背著貨物過去了,接著我和女友一起過關。我控制不住自己地放慢腳步,像害怕見到環姐似的。到了檢疫崗位,卻聽到爭執的聲音,一看,只見一個關員正在留難環姐,那關員罵道:“你以為你澳門人很威嗎?你是澳門人嗎!你這個死乞兒!”便要把環姐背上的貨物扯下來。環姐哭喪著臉求關員放她過去,那年輕關員像天下唯我獨尊一樣,將貨物用力一扯,連她也扯跌地上。我大怒,沖過去將那關員一推,大喝:“喂!你不要這么過份!”那關員一怔,罵了句不知什么,一手將環姐背上的東西搶過去。我大罵:“仆街!”摟著那關員便要暴打他。眼看出事,這時其它關員和武警立即撲來,將我制服,把我向一個房間推去。我回頭只見女友已把環姐扶起。突然之間雙眼模糊了,我哭了起來,一直止不住哭,哭啊哭,就像當年初見環姐時止不住笑一樣。海關人員摘下了我的個人資料,又開導了我一番,過了很久才放我出來。我拿出手機一看,只見有條短信,女友說她與環姐正在地下商場一間咖啡室里等我。我到了那里,卻只見女友一人,她說環姐突然有急事走了,好像兒子病發什么的?!安“l?”我心里嘀咕。
我又很久沒有聽過環姐的消息了,環姐仿佛與她的著重號一起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也許只是我不愿想起她,不愿面對自己懦弱而鄙怯的情感。不記得什么時候,有什么人告訴我環姐的兒子死了,只剩她自己一個人孤苦無依;又不記得什么時候,有什么人告訴我她為了償還兒子的醫療費,正不分晝夜地拼命工作,整個人已活像僵尸一樣。
想不到的是,最后我競見證了環姐的死亡。那是我大學畢業之后的第二年中秋節,我和已到了談婚論嫁階段的阿詩到新口岸一家相熟的西餐廳吃飯,跟她的醫生和護士朋友討論我們結婚的事情。我們談興正濃,忽然廚房里有人大叫一聲,一個廚雜模樣的員工跑出來向經理說了些什么,那經理跑進去看過后,徑到我們的桌前,問我道:“你的朋友是醫生嗎?”其中一位朋友說是,那經理道:“我們有個洗碗女工暈倒了,好像很嚴重,可否幫忙急救?”那個朋友立即丟下餐巾跑了進去,我們余下六七個人也跟著進入廚房,看看有什么可幫忙,只見一個婦女倒臥地上,口吐白沫。阿詩將她扶起,驚見那人竟是環姐!她雙眼翻白,毫無反應,醫生朋友檢查過她的心跳、脈搏、呼吸后,搖了搖頭。
我知道環姐要死了,在他們仍在急救的時候,我悄悄地退了出來,走到街外。一陣海風撲面而來。但見街上人來人往,充滿喜興;月亮凝同在天空的一個角落,照亮著那些幸福的人。我閉上眼,又一陣海風吹來,好舒服。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生命中一個著重號已經徹底在人世間給刪除了。
本篇小說承澳門筆會約稿
責編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