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嘆虎

都說虎年吉祥，但是，在這樣一個吉祥的年份里，老虎們在哪里

20世紀60年代末，我剛從杭州到北大荒下鄉的時候，常聽墾區的老職工講起老虎。有一句繪聲繪色的話讓我印象頗深:天下的老虎都會游水，咱東北虎，就喜歡在烏蘇里江邊來回竄……有個略帶傳奇色彩的故事說，某知青去揀蘑菇，在樹林里揀了一只漂亮的大貓回去。夜半，門外虎嘯聲聲，知青們縮在炕上抖成一團。宿舍的木門即刻土崩瓦解，一頭金色的老虎慢條斯理走進來，直奔那只“大貓”，輕輕叼起，揚長而去。

而今30多年過去，人的數量越來越多，老虎的數量正在迅速地減少下去。我們到哪里去尋找老虎的蹤跡呢?烏蘇里江沿岸，仍有野生西伯利亞虎存在么?是一只，還是兩只?是公虎，還是母虎?或許，它從貝加爾湖遠途跋涉而來，站在昔日熟悉的烏蘇里江岸邊，遲疑地遙望江面，將厚實的前爪探往冰涼的水中。它聽不見同伴的呼嘯，也聞不到情侶的氣息。許久以后，它瞇起了平日傲慢的圓眼睛，慢慢縮回了自己的腳爪，然后迷惘地掉頭而去，消失在茫茫的林海中……

20世紀70年代之前，野生東北虎曾經大量存在并自由自在地倘徉于中俄遠東邊界至朝鮮半島。但到了21世紀初，從小興安嶺至完達山、從張廣才嶺至吉林琿春林區，野生東北虎的數量據說僅剩下不足10只。目前，全世界共有6000多只老虎。其中大部分老虎并沒有生活在它們的原始祖地，甚至在大山和叢林深處，也再難聞虎嘯。當年“景陽崗”的驚心動魄，以及“孔子過泰山側”的傷懷，都已是不可重現的歷史畫面了。

老虎越來越少了。所以，1994年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將東北虎列為世界十大瀕危動物之首。然而，現代人卻比古人更容易見到老虎。幾乎在任何時候，只要你想念老虎，隨時隨地，它們都被關在一個固定的場所，靜候著人們的觀賞。

多年前的一個初夏，我在《北京晚報》上見到老虎產崽的一則消息，興奮地跑去動物園。我圍著虎山轉了一圈又一圈，所有的籠舍都空空蕩蕩，連一只小老虎的影子都沒見到。眼看閉園的時間快到了，失望之余，我繞進虎舍去探尋。那所房子高大空曠，墻的四周都是鐵籠，虎舍沉重的大門已經合攏，舍內變得十分昏暗。籠舍僅10余米見方，分別關著一只只大老虎。它們在這個比自己身體大不了多少的空間里，焦急而艱難地踱步、來回不停地轉身，那個時刻我想起了“團團轉”這個詞，心里第一次對老虎這種貌似強大的王者，生出了強烈的憐憫之情。

又一年冬天，俄羅斯大馬戲團來北京演出，其中將有大型馴虎表演。我與家人買了第一排的票，成為那些“人精”一般聰明絕頂的動物的忠實“粉絲”。我們同那些依次上臺表演的狗熊猴子貓咪鸚鵡，挨得如此之近，簡直伸手可及(事實上，我們之間隔著安全欄)。終于等到老虎出場了，先是表演跳圈，然后表演人虎親吻，最后，一只接一只的斑斕大虎，魚貫而入，排著隊上場，臺上頓時一片金光燦爛。那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壯觀的場景之一:清一色的西伯利亞虎，毛色厚密，體型壯碩，步態軒昂，威風凜凜。如果在野地里遇見它們，怕是武松也會魂飛魄散。但舞臺上的這些老虎們，盡管貌似威嚴，卻是異常乖巧，熟練地配合著馴獸師的指令，做出一個又一個令人吃驚的動作。你無法想象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山大王”，居然在人(更確切地說是鞭子與食物)的誘導下，任由一次次地折騰擺布。就連家貓也不會這么聽話，我甚至懷疑那是不是真的老虎。

后來它們終于得到了短暫的休息，一只挨一只，安靜地臥在舞臺右側，距我10米左右。燈光下，它們的腹部在急促地起伏，銀針般的虎須微微顫動。此刻，趴臥歇息的老虎們，與剛才舞臺上的表現判若天地。它似乎重新恢復了傲慢的天性，神態自若，微瞇著眼睛，目中無人。對于觀眾的歡呼與掌聲無動于衷、不理不睬。忽然，一只老虎張開血盆大口，打了一個哈欠，然后睜開眼睛，朝我匆匆掃了一眼。我與它的目光在瞬間對接，我分明感覺到了它疲憊的眼神里，充滿了無奈、冷漠、蔑視，還有——憤恨，是的，憤恨。

此恨綿綿無絕期。我為老虎哭泣。

或許，在老虎的眼中，自從人類成為這個地球的統治者之后，一個原本萬物共生的世界生態循環鏈折斷了。“人”與其他所有的動植物，似乎分開割裂成了對立的兩極。于是，老虎成為惡獸的代號，貪婪的人類有了充分的理由來瘋狂掠取他們漂亮的皮毛，榨干他們的血肉，將老虎變成高價的經濟產品和可供貿易的商品。幾千年來，人類建立了自己的所謂文明，提倡優生優育禁止近親結婚。但老虎們的分布卻被人為割裂成島狀，各個分布區內的虎群無法交流，缺乏基因交換，異性的老虎難以相遇，自然淪落到了瀕臨滅絕的邊緣。或者只能被圈養在動物園里，導致小種群生殖力和繁殖力的退化，造成老虎數目的急劇減少甚至滅絕。

老虎賴以生存的棲息地，也正在一日日無可挽回地消失。作為老虎食物來源的各種野生動物的數量，更是與日銳減，野生老虎已處于饑寒交迫的境地。中國人說“民以食為天”，難道老虎就沒有權利“以食為天”么?

如今的老虎在哪里?

老虎都在動物園里。不對，更確切地說，是在鐵籠子里。那是人類為其特制的監獄——缺席宣判而后無罪的世襲囚徒。難道，老虎們除了動物園和籠子就再也無處可去了么?哪怕是一小片樹蔭、一小塊長著青草的綠地、一個清涼的池塘，一個能讓他們呼吸和奔跑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