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釋樂》“徒鼓瑟謂之步,徒吹謂之和,徒歌謂之謠,徒擊鼓謂之號,徒鼓鐘謂之修,徒鼓磬謂之密”的理解,前輩學人多持這樣一種觀點:古人認為作樂需八音克諧,即所謂“非歌不弦,非弦不歌”,不歌而彈或不彈而歌則作為“異體”收錄在“釋樂”中。郭璞最先以“獨作”釋“徒”,后人多以其為正,輔以其他材料補充說明此觀點:如宋代邢爵《爾雅疏》:“凡八音備作曰樂,一音獨作不得樂名,故此辨其異名也。徒,空也。鄭注《周禮·小師》云:‘出音日鼓,空作一器以出其音者謂之徒鼓。’故郭云獨作之也。注《詩》云:‘我歌且謠’。釋曰:‘此《魏風·園有桃》篇文也’。毛傳云:‘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孫炎曰:‘聲消搖也’。注:或歌或號。釋曰:‘《大雅-行葦》篇文也’。毛傳云:‘歌者比于琴瑟也,徒擊鼓曰號’。孫炎云:‘聲驚罵也’。”
清代郝懿行《爾雅義疏》云:“凡八音備舉曰樂,一音獨作不得樂名,此別其異稱也。鼓者,擊也,動也。…··徒者,空也,但也,尤獨也。徒鼓瑟謂之步者,步猶行也。……謂之和者,吹竹其聲繁會,取相應和為義也……有章曲曰歌,無章曲曰謠。……鼓聲使人警動,故謂之號……聲宏大而遠聞,故謂之修矣……磬經蹇俱聲相轉。”
可見,在他們看來,八種樂器的演奏效果各具特色。鐘聲鏗,石聲磬,絲聲哀,竹聲濫,彼此之間在同律的基礎上協調,才使表現樂曲的各部分組成完整的樂曲,達到“八音之和”的效果,從而形成完整的“聲樂之象”。
通過閱讀,我們難免會產生以下疑惑:一是對《詩經》某些語句的解釋。既然古人認為曲和才能稱為音樂,為何我在“歌”時要違背常理而獨歌呢?既然“歌者比于琴瑟”,為何又要單獨鼓瑟呢?二是對這些所謂不合常規的演奏方式的命名缺乏理據,讓人覺得牽強。只彈瑟為何稱為“步”呢?“和”,《說文》釋為“調也”,應為多種樂器彈奏以和樂也,為何在此僅指稱“獨吹奏”?郝懿行認為鐘聲宏大而遠聞,因而稱為“修”。《釋樂》“大鐘謂之鏞,其中謂之剽,小者謂之棧”。大多數學者認為鐘有大小。聲亦有大小,中等大小的鐘之所以命名為“剽”,就因為其聲音輕疾,顯然不能以聲大來釋“修”。三是據我們所知,古代吹奏樂器種類很多,《釋樂》中有巢、和、沂、蹦、言、簽、篙、渣、夠、產、仲、箱。這些吹奏樂器能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或許可以組成和諧的音樂,為何在此要用“徒吹謂之和”來指稱不合常規的音樂演奏行為呢?
這些疑惑似乎在告訴我們不能沿襲古人之說,將“徒”釋為“獨作”。要得出《釋樂》“徒”序列的更合理闡釋,我們仍需要借助古代文獻資料。
《周禮·春官》記載了古代音樂機構的組成及各樂官的功用。從中我們可得知周朝的王家音樂機構,由“大司樂”領導,其成員除“旄人”所屬的表演民間舞樂的人數無定,不能計算外,其余有明確定額的1463人。其中除少數負管理之責的低級貴族(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外,有1277人屬于平民階級(胥、徒、上瞽、下瞽、視嘹、舞者)。他們是宮廷音樂機構中創作與表演的主要力量。在1277人中,徒又占多數,有670人。
由于宮廷音樂機構中平民階級是創作和表演的主體,因而對他們的表演行為進行記錄是完全可能的。《釋樂》中“徒”序列很可能就是對這些人的演奏行為命名:“徒鼓瑟謂之步,徒吹謂之和,徒歌謂之謠,徒擊鼓謂之號,徒鼓鐘謂之修,徒鼓磐謂之寇”。如果我們假定“徒”為平民階級,那么“步”、“和”、“謠”、“號”、“修”、“密”又當何解?
為了更好地闡明這些詞的意義,我們必須清楚當時禮樂制度的產生及其功用:一,禮樂制度的產生在于區別人與人之間的等級關系,以鞏固貴族統治。二,音樂只是禮制的輔助工具。《樂記》有言:“樂者為同,札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周禮·春官》中提到的樂官也僅上及中大夫,且只有二人。這說明音樂是當時統治階級表達“以君為綱”、“上下和諧”思想的重要工具。
查檢古書訓詁,“步”有追隨、跟隨之意。明代屠隆《曇花記-討賊立功》:“副帥好當前隊,老夫愿步后塵。”筆者認為,“徒鼓瑟謂之步”中“步”也是這種意思。其整體含義是這些平民百姓彈奏瑟只能聽從樂官,即下層貴族的指揮。葉舒憲在《詩經的文化闡釋》中提到由于官方御用體制的存在,瞽盲樂師們的活動完全是大規模集體活動,上有大小師的督導監控,下有視嘹的協作配合。他們的演奏和歌誦只能是機械性的復制。由于過分強調音樂配合禮教的作用,音樂受到很大束縛,樂工也不可能發揮其創作個性。“和”在古代是個多音多義字,在此應該念為he,去聲。其含義是以歌唱等相應和。戰國時期宋玉《對楚王問》:“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古代南郭先生“濫竽充數”的故事也說明“和”這種演奏行為的存在。“和”這種演奏行為大概類同于現代音樂中用吹奏樂器“伴奏”。這說明當時平民百姓雖然是演奏主體,但在統治階級看來,貴族才是音樂演奏和創作的主人,平民百姓只是應和發聲而已。這抹殺了他們在音樂藝術上的貢獻。
清代于鬯《香草校書·爾雅》認為“謠”與“繇”通。《說文》:“繇,隨從也。……繇與隨、從三篆為轉注。……亦用為徭役字。徭役者,隨從而為之者也。”足見“謠”亦有前文“步”或“和”義,即平民唱歌只能聽從他人指揮。“謠”這種演奏行為大概類同于現代音樂“合唱”中的“和聲”了。
《詩》言“我歌且謠”,亦言“或歌或號”。宋代陳嚦《樂書》:“或歌于堂上,或粵于堂下。”前面談到“謠”是“和聲”,那“雩”在此可能指音樂的“前奏”。古人在作樂之前要擊鼓,鼓則眾音舉。《樂書》又云:“蓋歌,樂之正也。號,非樂之正也。特歌之助而已。”言“或歌或號”,非言“或擊或號”,也是眾人在唱歌前(時)擊鼓的一個明證。
在經傳中“修”、“惰”通用。“惰”“循”因字形相似在古典文獻中經常誤用。日本山井鼎撰,物觀補遺的《七經孟子考文補遺》:“‘使有司循其溝樹’,作‘使有司惰其溝樹。’謹按:經傳惰循字相似而誤疏。”《江南通志》亦載:“彭惰,字子陽,昆陵人,守吳令。見《后漢書·獨行傳》。而張勃《吳錄》所載彭循事其姓字爵里并同,但惰循互異。按《漢史》云:‘郡言州請修,守吳令,’而《吳錄》又云:‘太守聞循勇謀以守令。’語皆相符,當是一人。……又三國時魏有郭惰,見《三少帝紀》,而蜀后主傳作郭循。宋胡三省言‘循當作惰’,并引洪適隸釋之文為證,言漢隸法修循二字只爭一筆,正與此類也。”根據前文對“步”、“和”、“謠”的理解,“徒鼓鐘謂之修”中“修”視為“循”的誤用,意為遵循、依照。
《香草校書·爾雅》云:“窖之為言蹇也。走部云:‘蹇,走兒’,皆自后進前之謂。學之義也。”按照這種解釋,我們可以理解為磐師中的平民百姓被視為貴族們的徒弟,向他人學習擊磐。
以上我們從“徒”釋為“平民百姓”出發,分析了《釋樂》“徒”序列。按照《周禮·春官》音樂機構的介紹,樂官有鐘師、磬師、笙師等,作為解經訓詁之作的《爾雅》介紹這些人的演奏行為很必要。當時的統治階級把禮和樂作為區分等級、調和矛盾、加強思想統治的重要工具。他們認為,音樂機構中人數最多的平民樂工不可能成為“樂文化”的主體,樂工是由地位較高的樂官教習而成,樂官才是音樂文化的創造者,因此他們用一些意為“跟隨”、“學習”、“應和”之類的名詞來表示平民百姓的演奏行為。翻開《二十四史》中的任何一篇《樂志》、《禮樂志》,滿眼都是帝王和達官貴人的音樂事跡,也可以說明“正史”的書寫與記載對平民百姓的音樂創作、表演才能持歪曲和否定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