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外廬早期啟蒙思想試探

“啟蒙”一詞源自18世紀西歐的“啟蒙運動”，這是繼文藝復興之后的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是新興資產階級的思想家對封建意識形態發起的全面批判。

侯外廬先生在抗戰期間完成的《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首次提出了“早期啟蒙說”。他立足當時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國情，面對思想界出現的混亂與爭論，以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為指導，運用社會史與思想史相結合的方法，通過大量的資料，對明清中國社會政治、經濟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社會思潮進行考證、分析和推理，從而提出了“早期啟蒙說”。

本文擬從侯外廬先生對中國早期啟蒙思想的主要內容、特點的闡述，研究思路與方法，研究意義等方面進行綜合梳理，以期進一步領悟其思想的精髓。

一、侯外廬早期啟蒙思想研究的主要內容

侯外廬先生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為指導，運用社會史與思想史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從土地關系的變化、手工業以及海外貿易的發展三個方面考察了嘉靖、萬歷以來至鴉片戰爭以前封建社會解體過程中的資本主義萌芽狀況”，并“探討了明中葉以來社會階級關系的變化及斗爭形式、社會思潮與一些進步思想家的早期啟蒙思想的特點。”(侯外廬著《韌的追求》，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258～259頁)據此，侯外廬先生把早期啟蒙思想的產生與發展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16世紀中葉至17世紀初，中國資本主義關系的萌芽和早期啟蒙思想的產生。侯外廬先生考察了“十七世紀中國早期啟蒙思想之賴以產生的社會經濟關系、階級關系”(《韌的追求》，第293頁)，發現從明嘉靖至萬歷年間，一方面封建自然經濟商品化趨勢加強，“末富居多，本富益少”，同時，私人對封建國有土地的經營正在逐步發展著；另一方面，當時城市手工業規模正逐步擴大，“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的雇傭關系正在形成，城鎮人口越來越集中。經濟的變化促進了社會關系的變化，出現了封建地主階級反對派——市民階級，他們通過罷市、集社講學甚至起義等形式反對封建專制統治。

社會經濟政治的變化必然影響到思想領域。面對晚明中國商品經濟的變化、封建制度的日益腐朽和晚明的滅亡，宋明理學末流長于空談、寡于治道的弊病日益暴露，于是，當時的思想家開始對宋明以來占統治地位的理學進行了反思和批判。王夫之認為“仁義禮智之理，下愚所不能滅；而聲色嗅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廢，俱可謂之性”(《船山全書》卷十二)。顧炎武認為“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為政也”(《顧亭林文集》)。黃宗羲認為私利乃人的本性，后世視天下為一己之私產而侵奪了民眾的私利。上述論斷，不同程度抬升了“人欲”而壓制了“天理”，促進了個性的解放。同時他們注重實踐，倡導實學，具有唯物主義民主思想。

第二階段：17世紀初至18世紀末，中國啟蒙思想在艱難中緩慢發展。從清朝統一全國到康熙后期，中國經歷了巨大的變化：政治上，清政府完成了對全國的征服，并實施了高壓政策；經濟上，“更名田”和“攤丁入畝”政策的實施，使農民對土地所有權的法權形式開始加強，手工業持續發展，并具有了工場手工業雇傭勞動性質，清統一全國后經濟呈現出復蘇景象。

對此，侯外廬先生總結說：“一方面……清王朝的封建統治勢力還占據著相對穩定的統治地位；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若干因素、市民的力量、農民的反抗活動則是在不可遏制地生長著。”(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03頁)這種矛盾反映在思想界便是專門漢學的形成與發展。

專門漢學在學術思想史上通常被分為吳、皖兩派。兩派學術風格各異：學術內容上，吳派重在追尋三代制度，皖派重在名物典章制度的考證；治學風格上，吳派“學好博而尊聞”，“篤于尊信。綴次古義，鮮下己見”，而皖派則“綜形名，任裁斷”，“分析條理，皆分密嚴琛，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同上)但時代原因造就了他們的。共性：他們只繼承了清初思想家們學術上的求實精神，著眼于經史，對社會實際問題卻避而不論。專門漢學的出現標志著宋明理學思潮的終結。由此·啟蒙思潮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后階段走向了繁瑣的漢學道路，中國的啟蒙思潮正在艱難迂回的道路上前行。

第三階段：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中國早期啟蒙思潮進一步發展。18世紀末，以英國為首的世界資本主義逐步形成并迅速發展，而中國“農業和手工業相結合的封建自然經濟依然是支配的傾向，在18世紀世界市場形成的時候，中國社會緩慢的變化還是遠遠落后在世界風暴之后面。”(《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第623頁)中國、的自然經濟在英國棉紡織品和鴉片的輸入下逐漸解體，貿易逆差致使手工業不斷破產，而此時的清王朝對內實行腐朽的專制統治，對外實行閉關鎖國，導致民族矛盾、國內外矛盾以及地主和農民矛盾不斷激化。

與此相適應，中國的學術界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從阮元的纂刻乾嘉文獻到江藩的《漢學師承記》以及龔自珍對漢學的批判，基本上對18世紀學術思潮作了總結。而今文經學家在復古的外衣之下，揭開了啟蒙思潮的新頁，這就是以魏源、龔自珍和林則徐等為代表的早期改良主義變法思潮。

二、中國早期啟蒙思想的特點

總括侯外廬先生關于16—19世紀初中國早期啟蒙思想的研究，我們可以發現，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第一、縱向方面。侯外廬先生認為“先秦諸子思想與明清之際的思想……是兩個歷史劇變時代驚心動魄的文化遺產”(《韌的追求》，第290頁)，具有很大的相似性，16—19世紀中國啟蒙思想通過對宋明理學的批判，由側重心性論的、形而上學的思辨向經世致用的實學轉變，明末思想家內部出現了個體意識的覺醒，在清初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反理學思潮之后，由于清廷韻政治高壓而走向了專門漢學道路，而后在清末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再次掀起了一股經世致用的反理學思潮。與先秦學術爭鳴相似，侯外廬先生稱之為中國思想史上的第二次“百家爭鳴”。

第二、橫向方面。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可與“歐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后的文化相媲美”(同上)。同歐洲啟蒙思想家復興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一樣，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家亦托古改制，在三代文明的外衣下，從先秦兩漢文獻中挖掘出一些新思想，來解決當時社會存在的一些問題，但中國早期啟蒙思想與歐洲最大的不同便是：中國啟蒙思想家反對宋明理學、封建專制，主張個性自由的進步思想早已出現，而資本主義制度卻遲遲不來，這些進步思想只能在舊制度下步履維艱。

第三、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家反對封建專制及其附屬物，提倡自由平等，主張個性解放，但他們出生在封建社會，具有封建貴族或地主的身份，并非是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而只是啟蒙思想的研究者和宣傳者，當清廷實施高壓政策時，他們便逃到繁瑣的考據學之中去，而不能討論現實政治。

三、侯外廬早期啟蒙說的研究思路與方法

侯外廬先生身處動亂的年代，社會使命的驅使和學術愿望的召喚讓他覺得研究和撰寫啟蒙思想史“有強大的動力推動自已，一則……能為革命斗爭的需要服務……二則先秦諸子思想與明清之際思想……是兩個歷史劇變時代驚心動魄的文化遺產，確有必要先行整理。”(同上)在整理研究明清思想的過程中，侯外廬先生貫穿了以下思路與方法。

首先，思想史研究應該以社會史為背景，并對社會史予以一定的理論指導。社會史與思想史相結合，這是侯外廬先生早期啟蒙思想研究的一大特色。侯外廬認為，研究思想史必須弄清楚“社會歷史階段的演進，與思想史階段的演進，存在著什么關系?”(《韌的追求》，第264頁)為此，侯外廬先生從社會史方面人手對明末社會的經濟、政治、土地等方面進行綜合分析，認為中國早期啟蒙思潮已經產生于那個“天崩地裂”的時代。并以社會政治經濟為依托，全面分析16—19世紀啟蒙思想的產生發展情況。

其次，侯外廬先生嘗試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方法研究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是以馬克思主義方法研究中國思想史的拓荒者。侯外廬先生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治史要求，在乎詳細地占有史料，從客觀的史實出發，應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方法，認真地分析研究史料，解決疑難問題，從而得出正確的結論，還歷史以本來的面目”，這種方法“對思想史的要求，則在于對于前人的思想學說。區別精華與糟粕，按其實際作出歷史的評價”(《韌的追求》，第292頁)。這與梁啟超、錢穆等人治中國思想學術史的特點有本質的區別。

第三，以社會思潮為背景，以個案分析為主體，個案分析與社會思潮有機統一。這是侯外廬先生早期啟蒙思想研究的又一特色。侯外廬先生對早期啟蒙思想各階段的思潮作了精煉的概括，對各時期的代表人物進行逐一分析比較，認為他們的共性是：在形式上打著舊學的旗號，內容上卻注入新的因素，往往借用舊時代的命題闡述自己的觀點。侯外廬還注重研究不同啟蒙思想家之間的差異，在分析清初三先生思想的時候，侯外廬先生認為，“……王夫之走的路線是知識分子形式的解放，黃宗羲走的路線是政治思想的烏托邦，顧炎武更走了一條特異的路線，即依據實際來作‘當時之務’的倡導”(《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第204頁)。另外，侯外廬先生還深入而具體研究了王廷相、黃綰、呂坤、方以智、王船山等許多曾不被人所重視的思想家。

四、侯外廬早期啟蒙思想研究的意義

侯外廬先生“早期啟蒙說”的提出，是中國思想史研究領域一大創新，一大突破，具有深刻的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

首先，侯外廬先生以16—19世紀中國社會緩慢前進的艱巨歷程為依據，從大量無可置疑的第一手資料出發，從精讀原著、精研個案人手，詳細考證了社會歷史演進與思想史的本質聯系，分析了早期啟蒙思潮賴以產生的經濟和心理因素，并對思想變遷的內容和理路做了精微的分析，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早期啟蒙說”，從而揭示了中國時代思潮的本質，為后人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提供了科學的借鑒。

其次，社會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反過來，上層建筑對社會基礎的發展具有能動的指導作用。侯外廬先生的“早期啟蒙說”立足當時的國情，揭示了中國思潮的時代本質，預示其發展的必然趨勢，這對澄清當時學術界思想混亂，引領學術思潮和中國的革命事業都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作用。正如侯外廬先生所說“近代問題的研究更能為革命斗爭的需要服務”。

綜上所述，侯外廬先生運用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研究早期啟蒙思想，為我們樹立了把唯物歷史觀創造性地運用于中國思想史研究的典范。他的思想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的方法，為后人研究思想史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傳承侯外廬治學精髓的侯外廬學派，不斷開拓創新，產生了一批又一批學術新人，為中國思想史研究事業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說明：本文為西北大學研究生自主創新項目“侯外廬與中國思想史研究”階段成果。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