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有一種普遍的“常識性”觀念:皇帝退位,就搖身變為了太上皇。其實古代退位君主并非人人皆稱“太上皇”,絕大多數乃是變成“太上皇帝”。理論上講,“太上皇”與“太上皇帝”兩個政治名詞雖然僅有一字之差,卻有本質性的區別。儒家思想統治下的傳統中國,講求名分禮制,嚴格意義上說,在正式場合之下這兩個政治尊稱不可混淆。古人對“太上”的名號問題,甚是講究,此問題值得今人關切。
秦始皇建立了最初的皇帝制度。稱帝后,他將業已去世的父親莊襄王追尊為“太上皇”,是為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劉邦建漢后,父親劉太公依舊健在。他“五日一朝太公”,極為孝順。太公卻深感不安,畢竟現在兒子已為尊貴的一國之君。太公家令說:“天亡二日,土亡二王。皇帝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漢書·高帝紀》)當劉邦車駕到達劉太公的住處時,他就在家門口拿著掃帚,倒退著迎接兒子。劉邦見太公對自己如此謙恭,心里不是滋味,他立馬跳下車去攙扶太公。回到皇宮中以后,劉邦心情久久難平,思來想去,他決定仿效秦始皇尊崇生父之舉,尊劉太公為太上皇。劉太公終于成了至尊級別之人物,享受到了“父以子貴”的榮耀。
劉邦尊父親為“皇”而非“皇帝”,符合兩點傳統觀念。其一,“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禮記·坊記》),古代皇帝從來都是拒絕施行二元化領導體制的。其二,按照中國古人的傳統觀念,“三皇元為,五帝有事”,尊稱為“皇”,僅僅意味著地位尊祟,卻并無治理國家的行政權。正如顏師古所言:“天子之父,故號日皇,不預治國,故不言帝也。”劉太公沒有治理天下之實,所以不日“帝”。故從重要性方面來看,“太上皇”稍遜于“皇帝”。三國王肅解釋這一現象道:“漢總帝皇之號,號日皇帝。有別稱帝,無別稱皇,則皇是其差輕者也。故當高祖之時,土無二王,其父見在而使稱皇,明非二王之嫌也。”(《三國志·魏書·王肅傳》)
太上皇是“泥菩薩”,雖然地位極其尊貴,但是不能發號施令。
此后,不論是篡逆僭偽還是國家權力之平穩交接,太上皇制度作為皇帝制度的必要補充,為后代所繼承下來。后世被尊為無權之太上皇者,晉有惠帝司馬衷,隋有煬帝楊廣,唐有高祖李淵和順宗李誦。
據《十六國春秋·呂光傳》記載,在擁有一定規模統轄區域的眾國君中,第一位退位后自稱“太上皇帝”者,當推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后涼天王呂光。呂光因“疾甚”,傳天王位于太子呂紹,自稱太上皇帝。兒做天王而父作太上皇帝,這種奇觀于史上的確少見。呂光這個“太上皇帝”可謂名不正言不順,讀來令人疑惑。既然在“太上皇”后加“帝”,必須有統御軍國大政的事實,方算“稱職”。故呂光并非真正意義之太上皇帝。
真正的太上皇帝,是事實上處于國家權力集團內部的核心人物。
北魏皇興五年(471),十八歲的獻文帝拓跋弘以“雅薄時務,常有遺世之心”為借口,打算實行內禪,他對太子拓拔宏(元宏)講:“爾雖沖弱,有君人之表,必能恢隆王道,以濟兆民。”(《魏書·獻文帝紀》)獻文帝下詔,傳位給年僅五歲的皇太子拓拔宏,是為孝文帝。當時,北南政權對峙,北魏國內外政治軍事形勢嚴峻。于是滿朝文武聯合上奏拓跋弘說:“昔三皇之世,澹泊無為,故稱皇。是以漢高祖既稱皇帝,尊其父為太上皇,明不統天下。今皇帝幼沖,萬機大政,猶宜陛下總之。謹上尊號太上皇帝。”北魏雖為鮮卑拓拔政權,但卻對中國傳統典故相當精熟,深曉“太上皇”與“太上皇帝”的一字之別。拓跋弘接受了“太上皇帝”之稱,因此史書說他“國之大事,咸以聞”。
北齊兩次出現太上皇帝秉政現象。武成帝高湛與后主高緯都曾以“天文有變,其占當有易王”(《北齊書·武成帝紀》)為由退位。兩位皇帝對年紀輕輕退位心存不甘,故效法北魏獻文帝,皆改稱“太上皇帝”并繼續名正言順治理國家。武成帝高湛退位后,又創造了一個新的政治名詞——“太上皇后”。既然自己高升,那么他的皇后名號也要尊從“適人從夫”(《大戴禮記·本命》)原則,高湛冊命皇后胡氏為太上皇后。高湛去世后,胡氏改稱皇太后。由此可見在中國古代,若退位皇帝健在,其妻是不能稱“皇太后”的。高緯時代。為避北周追殺,他還曾二次退位,改“太上皇帝”為“無上皇”(這是高緯的一個創新),皇帝高恒改稱“守國天王”,以宗室高諧繼任皇帝。不過這一切終于徒勞無功,北齊傾覆已不可避免。
唐先天元年(712),唐睿宗李旦傳位給太子李隆基,是為唐玄宗。李旦決定把兒子“扶上馬”后再“送一程”,故他“自稱太上皇帝,五日一度受朝于太極殿,自稱日朕,五品已上除授及大刑獄,并自決之,其處分事稱誥、令。”皇帝則“每日受朝于武德殿,自稱日予,三品已下除授及徒罪并令決之,其處分事稱制、敕。”(《舊唐書·睿宗紀》)對于父子倆的分工,《新唐書》則簡而言之日:玄宗“聽小事”,而睿宗“聽大事”。
清乾隆帝在位六十年整時。決定禪讓。嘉慶顳琰即位。乾隆稱太上皇帝。此后三年多時間里,嘉慶對于乾隆,“軍國重務仍奏聞,秉訓裁決”。乾隆退位后依舊手握大權,以往我們多從貪婪、自私角度去考評乾隆,有失偏頗。客觀公正來看,乾隆的決策也是可以理解的。乾隆借登基一花甲之機選擇急流勇退,退居二線。彰顯了他對國家安危的高度關注,展現了他晚年的英明與睿智。采取半退方式,從一線臨朝到二線訓政,從包攬一切皇權到“抓大放小”,不論對于嘉慶的政治成熟還是對于整個國家的安寧,無疑都起到了巨大的積極作用。因此,乾隆不單單是歷史上貪圖享樂、勞民傷財的擾民之君,更是敢負責任、不辭辛勞并善于英明決策的賢能之君。
‘以上諸位并不清閑的退位皇帝,因為身為皇帝之父且皆手握皇權,故為名正言順的“太上皇帝”。此外,還有一些時候,卻出現過“太上皇帝”稱號的不規范運用,比如宋、明二朝。宋之徽宗趙估、高宗趙構、孝宗趙奮、光宗趙悖與明之英宗朱祁鎮雖在退位后皆改稱“太上皇帝”,然都沒有在實際上君臨天下,故在本質上皆為完全“絕緣”于行政權的“太上皇”。
誤用“太上皇帝”稱號,不是一種無知行為,而是一種故意行為。
從表面上看,對“太上皇帝”虛名化現象的出現,我們并不能單純歸納為皇帝貪戀權力的自私自利。他們追慕個人虛榮外,新一任皇帝或朝廷臣工對老皇帝的心理安慰,或許才是對這一問題更為客觀、更為合理的解釋。宋徽宗、宋高宗皆是在位長久之君,縱無大的治績可言,畢竟也曾貴為一國之尊。明英宗遠在北方,一切都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自然談不上貪戀權力。他們退位后與政權絕緣但卻身居“太上皇帝”之位,對于這一現象,從來不曾引起當時任何人的異議,說明雖為誤稱,卻也得到了普遍的理解與認可。
古代中國是重視名號的國度,尤其是身處政權核心位置之人物的名號,我們更需注意把握其中細微的區別。“太上皇”與“太上皇帝”,這對常被混為一談的政治詞匯,雖然僅有一個“帝”字的差別,卻涉及到了擔任者秉政掌權之名正言順與否的重大政治問題。有“帝”之稱,便可被視為身居權力圈之內者;反之則為位尊而無權之“泥菩薩”。認識并理解這一點,對于解讀傳統中國歷史,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唐代史家劉知幾日:“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史通·外篇·惑經》)在嚴謹的歷史敘述中,我們應當避免混淆此二詞,這既是“博文多識”的具體體現,更是“實錄直書”的切實需要。
(作者:山東省濟南市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郵編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