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內心深處,對遠行者的臨別贈言或將逝者的臨終遺言總會掀起漣漪的,因為這些言語寄托了他們的囑托和勸勉之意,潛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情,是頗能動人心弦的。諸葛亮的《出師表》之所以傳頌千古而不衰,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人們被文中氤氳的悲情氣氛所感動。在蜀漢政權“危急存亡之秋”,諸葛亮率疲憊之旅,為興復漢室鞠躬盡瘁。,他勸誡后主劉禪要“開張圣聽”,以“恢宏志士之氣”,同時希望劉禪能夠“親賢臣,遠小人”,并且“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諸葛亮此文也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憂國傷時之士,“時艱每念出師表,日暮如聞梁父吟”(成都武侯祠楹聯)。人們感念時局,遙思蜀漢舊事,悲從中來,常常淚滿衣襟。
時至晚清,中華民族遇到了亙古未有的危局,西方列強憑藉輪船槍炮之利,叩開了古老中國的大門,國勢凌夷,朝野內外,暮氣深沉。有志之士為國家的前途殫精竭慮,張樹聲的臨終《遺折》就是這些眾多的經世宏文中十分精彩的篇章,展示了一位老成謀國者的獨知之慮。
張樹聲(1824—1884),字振軒,安徽合肥西鄉(今肥西縣)人,廩生(秀才的一種)。他以團練起家,累官至巡撫、總督,他是著名文學家、民俗學家沈從文夫人張兆和(“合肥四姐妹”之一)的曾祖父。他雖出身行伍,但究心時事,希望在文治上一展其才,因此,他的目光較一般武將敏銳、深遠。1882年,他代李鴻章署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適逢朝鮮發生政變,張樹聲果斷出兵,迅速地平定了叛亂,穩定了朝鮮政局,受到清廷嘉獎。他是晚清一位較有見識的官員。1884年10月,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口授了這份《遺折》,表達了他對時局的深沉憂思和對國家未來的精妙見解,沉郁悲壯,情真意切。
首先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文章躍動的語言之美。張氏并不刻意為文,他只是臨終之前有感而發,然而文中所蘊涵的深意卻令人回味悠長。如作者在闡述列強對中國邊疆的侵略時,說俄羅斯“侵軼于北方”,日本“窺伺于東海”,連續用了“侵軼”、“窺伺”兩個動詞,接著句式一轉,英吉利“由印度、緬甸以規滇、藏”,而法蘭西是“據西貢、海防而謀滇、粵”,方位變了,遣詞造句也隨之改變,這不僅避免了詞語和句式上的重復,更使文章的意境發生了變化,使讀者的思維隨著文章的走勢而轉換,立即感覺到中國周邊形勢的嚴峻,從而渲染了一種緊張的氣氛。果不其然,接下來作者一言以蔽之,這種形勢導致的局面是列強“睢盱忸忕,日益難制”,從而為下文提出的對策做好鋪墊。又如說士大夫們在強敵壓境情勢下的因循、觀望態度是“衣冠而救焚,揖讓而拯溺”,形象、傳神,明快、工整,很能引發人們的思考。整篇文章,言詞鏗鏘,凝練莊嚴,長短句相間,錯落有致,造成了一種跌宕起伏的氣勢,有著強烈的節奏性和韻律感。
文章的結構也是頗富匠心的。作者先是用寥寥數語,指明了西方富強的原因以及中國與列強的關系,“溯自五洲萬國通市款關,泰西之人,負鷹鷙之性,擴富強之圖,由制器而通商,由通商而練兵,挾其輪船槍炮之堅利,以與我中國從事”。意境開闊,高屋建瓴。接下來作者從總體上闡明士大夫對洋務的認識與不足,然后再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當時中法戰爭正在進行中,法軍封鎖臺灣,臺灣告急,然而清廷卻“援濟無方”,作者擔心瓊州將變成第二個臺灣,如若敵人竊據臺、瓊,那么將會后患無窮。這正是作者“終夜感憤”“終難瞑目”的。但是作者的思慮并不止步于此,他有著更宏遠的設想,就是希望清廷能夠“通籌全局,取琴瑟不調甚者而改弦更張之”,“采西人之體以行其用”,“盡窮變通久之宜,以奠國家靈長之業”。這才是全文的最高點和歸宿。這樣的行文和結構安排,使得文章理氣充盈,圓潤融通。
再從文章的思想性論之,張氏遺折更是不同凡響。張氏此文充溢著危機意識、憂患情懷,但更主要和有價值的,是文中表達的獨到見解。鴉片戰爭失敗后,一些有識之士苦心尋求國家富強的良方,19世紀60年代以后,中國興起了一場“師夷長技以自強”的洋務運動,應該說,這場運動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起到了推動作用的,意義深遠。但它的弊端也是存在的,正在洋務運動如火如荼地進行之時,張樹聲嚴正地指出了這場看似聲勢浩大的運動與中國體制之間深刻的矛盾性,精到地闡明了當時思想界爭論不休的“本”與“末”、“體”與“用”的關系。張樹聲論述到,近歲以來,士大夫們雖然“漸明外交,言洋務,籌海防”,但是“西人立國,自有本末”,“馴致富強,具有體用”。“育才于學堂,論證于議院,君民一體,上下一心,務實而戒虛,謀定而后動,此其體也”,這才是西方富強的真正原因。“輪船、大炮、洋槍、水雷、鐵路、電線,此其用也”,中國雖然在這些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但卻是“遺其體而求其用”,那么“無論竭蹶步趨,常不相及”,“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也是不足為恃的。為了增強論點的正確性和說服力,張樹聲還以剛剛過去的馬江之役為例,中國“聚兵船與敵相持,彼此皆木殼船也,一旦炮發,我船盡毀,此亦已事之鑒矣”。作者已經認識到中國在這場戰役中失利的體制方面的原因。這些在當時都可謂是振聾發聵的稀世之音。也因為如此,張樹聲比同時期的其他人識見為高。
張氏《遺折》的意境深沉,隱含有悲情。1883年張樹聲由署理直隸回任兩廣總督,中法戰爭爆發后,因清廷戰和不定,致使邊備受到影響,北寧陷落,張樹聲遭到革職留任的處分。此時的張樹聲身染重病,內心焦灼,身心俱疲。但他所縈懷的并非自身的境遇和生命的隕落,而是列強環伺的時局和國家禍福難測的前途。在《遺折》隱寓悲情的同時,洋溢著激昂的情調,在指出了危急的局勢后,張樹聲懇請朝廷能夠“萬物為師”,本著窮則變、變則通的思想,力圖變革,采擷西方國家行之有效的有用之“體”,奠定國家長治久安的基業,使中國臻于富強,那么自己“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這使張氏此文立意更加高遠,而非一般遺囑可比。人們在閱讀這份遺折時,眼前彷佛出現了這樣一幅情景:一個病體孱弱、面容憔悴的老人正用顫巍巍的聲音對身邊的人說:“中外臣工同心圖治,勿以游移而誤事,勿以浮議而隳功……”情境是極為悲壯的。
張樹聲只不過是一個從合肥西部鄉村走出的秀才,當時的合肥鄉村還是一個傳統的農業社會,閉塞落后。根本沒有所謂的“西潮”沖擊。張樹聲本人以團練起家,長期軍務倥傯,也不會有多少時間和精力學習“西學”知識。病榻上的張樹聲是口授遺囑而由別人記錄的,他不可能對遺折進行細致的推敲和縝密的分析,然而通覽全文,其史詩般的語言,規整的結構,高遠的思想,深沉的意境,使全文渾然天成,毫無雕琢粉飾的痕跡,很有《出師表》一般的境界,這是他長期在實踐中經受磨練、留心時局、深思熟慮的結果。正如古人所言:“慷慨吐清音,明轉出天然。”([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54頁)這是一個飽經世事滄桑的老人的臨終諍言,它折射出從傳統鄉土中國蛻變而出的一些杰出人物在新的時代潮流面前的思想境界和精神面貌。
(作者:北京市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郵編10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