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筆中豪情萬丈,曾經以一把“野火”燒遍了海峽兩岸;但生活中的她,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是女兒,是妻子,也是母親,同樣有著似海深情,這就是最真實的龍應臺。
2009年10月24日14時,在北京三聯書店的“新書見面會”上,龍應臺如約而至。
初次和她在生活中打照面,不免大跌眼鏡:這真的是那個文字犀利如刀的龍應臺嗎?白襯衣,黑馬甲,她還是一貫的簡約風格。但發型帶著些許當下流行的波波頭樣式,發絲貼在下頜,顯得很是柔婉。而她的聲音清脆溫柔,帶著一點兒臺灣腔特有的嗲,偶爾的卷舌音還微含著幾分嬌憨。
但這就是最真實的龍應臺,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曾經的臺北市文化局長,文筆中豪情萬丈,曾經以一把“野火”燒遍了海峽兩岸;但生活中的她,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是女兒,是妻子,也是母親,同樣有著似海深情。
從《孩子你慢慢來》,到近年推出的《親愛的安德烈》《目送》,和以往激昂的社會批判文字不同,這三本展現龍應臺生活和情感的作品,被譽為是“人生三書”。
兩個孩子的媽不好當
某一天,一丁點兒大的二兒子華飛和媽媽一塊兒泡著水,他突然盯著媽媽的左胸,“媽媽,這是什么?”
媽媽說:“這,叫‘奶奶’。”
飛飛“撲哧”笑出聲來,伸手去摸媽媽右胸,說:“那這,叫‘爺爺’!”
媽媽正愣在那里,飛飛已經低著頭探索自己,自言自語地:“飛飛也有奶奶和爺爺,嗯,比較小。”
這是《孩子你慢慢來》中的一個小片段。1984年,龍應臺以《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一文而在臺灣掀起了一股“龍旋風”,許多約稿的編輯直到聯系上龍應臺,才驚訝地發覺:言詞鋒利激烈的“龍應臺”居然是個女的。而更意想不到的是,這個文詞潑辣、崇尚女權的龍應臺一年后跟著丈夫旅居德國,還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全職媽媽,相夫教子去了。
“其實,我是右手寫《野火集》,左手寫《孩子你慢慢來》的。”左手聯結著心臟,牽動出了另一個溫柔得不得了的龍應臺。原本徘徊在女性主義各種命題間的龍應臺,“嘩”地一下打開了人生的另一扇窗—當兩個學齡前孩子的媽。
這個媽并不好當。睡覺前給孩子讀《水滸》,讀到魯智深半夜起來在佛殿大便小便,嚇得龍應臺暗自擔心平時的衛生教育;讀到三個好漢帶著700個小嘍啰去打家劫舍,直接導致的后果就是:第二天,龍應臺發現6歲的兒子和對門5歲的小鄰居揮舞著竹竿和破布扎起的旗子,站在人行道兩邊“打家劫舍”,而且專挑剛從超市里出來的老奶奶下手!氣得一貫斯文的龍應臺赤腳飛奔下樓去阻止。
但兩個孩子的麻煩遠不止于此。弟弟華飛出生不久,哥哥華安開始變得“糟糕”起來,不肯按時吃飯,不肯好好睡覺,甚至連刷牙也要被威脅著“一二三”才肯磨磨蹭蹭地拿起牙刷。因為,華安在抗議了:“你們比較愛弟弟。”即使再愛這個弟弟,他還是忍不住把弟弟全身的衣褲都剪成了碎條,披掛得像個叫花子。
家庭“內部矛盾”還沒解決完,林林總總的其他外部問題又包圍著龍應臺。為兒子挑選怎樣的幼稚園呢,普通班還是精英班;華安作業只得了一個“老鼠”(老師獎勵的標志,3個“老鼠”為優),這該怎么勸導;孩子生活在3種語言環境中,時而英文,時而中德混語,會不會相互混淆……
偶爾,龍應臺也忍不住抓狂發飆,如市井婦人一般扯著發際間的白發對兒子大吼:“你看見沒有?媽媽滿頭白發,都是累出來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媽媽老死了,你就沒有媽媽了……”幾年時光下來,縱然龍應臺費心打扮一番,可當好友若冰繞道來看她時,一見面就脫口而出:“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黃臉婆!”
其實,彼時的龍應臺也有一籮筐雄心勃勃的計劃:研究最新的文學批評理論,大量讀當代大陸作家的小說;去各處旅游,到法國南部的小鄉村,一村一村地走;以國家為題寫一流的采訪報道;制作一個系列的介紹歐洲各國的電視節目……可這一切,在有了兩個孩子之后,統統泡湯了。
“誰能告訴我做女人和做個人之間怎么平衡?我愛極了做母親,只要把孩子的頭放在我胸口,就能使我覺得幸福……女性主義者,如果你不曾體驗過生養的喜悅和痛苦,你究竟能告訴我些什么呢?”
龍應臺是矛盾的。可她的母性如火山般爆發后,還有什么可以遏制呢?還在哺乳期間,她和席慕蓉約著見面吃東西,就一口氣灌下N杯奶昔,極其享受那種做“母牛”的感覺。而當兩個白白胖胖的小卷毛兒子成長時,面對著那些偉大計劃的誘惑,她只是環繞著孩子,摩挲著他們柔軟的頭發,跟那些偉大的計劃暫時Say goodbye,因為,“有些(做母親的)經驗,是不可言傳的”。
學著認識一個18歲的人
做了長時間的全職母親后,當馬英九特意來到歐洲請她出山時,龍應臺點了點頭—她應允回到臺灣出任臺北市文化局長。此時的大兒子華安14歲,華飛10歲,正是要進入青春叛逆期的時候。
在華飛的記憶里,兩兄弟童年每天最快樂的時光之一就是臨睡前聽媽媽講故事,和媽媽討論一個個有趣的問題。而今媽媽遠在臺灣,和兒子的溝通只能通過電話。但龍應臺漸漸發現,和兒子們每天的越洋電話,漸漸像一枚失去新鮮水分的果子,越來越干癟了。
見面會的現場,龍應臺模擬著和華安當時的通話:“你好嗎?”“好啊。”“學校如何?”“沒問題。”“吃飯了嗎?”“你好煩哦。”
母子間的通話已經只剩下客套的寒暄了。可公務繁重的龍應臺又怎能有時間再去與孩子像幼時一般親密溝通。當任滿到期后,龍應臺毅然決定回到歐洲,重新過日子,重新和孩子共聚。
可當她回到家中時,那個可愛的、讓她親吻、讓她牽手、讓她牽腸掛肚、頭發有點兒汗味的小男孩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容棱角分明、有點兒“冷”的18歲青年。
華安也是滿腹牢騷,分明已是一個攻讀經濟系、在外界和師友交往時要承受壓力的成年人,但是在家中仍被視為12歲的小孩。華安有個形象的“角色轉換”比喻:“一邊思索股票操作的最佳策略,一邊要對媽媽解釋為何凌晨5點才回家。”
為了重新認識這個18歲的人,認識這個成熟的華安,龍應臺建議能否和兒子共同寫一個專欄,“截稿期到了,天打雷劈都得寫的”。令龍應臺驚訝的是,兒子竟然答應了,并給出了一個四兩撥千斤的理由:“老兄,因為要賺稿費。”兩個人無話不談,談人生,談文學,談嘻哈歌詞,談戀愛的感覺,談工作的意義,談穿衣的品位……
專欄一寫就是3年。
在這3年里,雖然龍應臺時不時為兒子的抽煙習慣抓狂,不時催稿如催命,而華安不時在信中對母親嘲笑有加。但是彼此,卻真正開始了平等對話,華安“也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母親”,雖然不少談話的開頭都是類似的艱難談判:
“安德烈,你知道,母親對子女的愛是生死不渝的。你告訴我:你嗑藥嗎?”
“你有病啊。我嗑藥,會告訴你嗎?”
“你就斬釘截鐵地告訴我:YES or NO。”
“NO。”
“好。現在可以繼續談了。”
“受不了你。”
“所有的媽都會這樣。”
……
當這3年的專欄結集成《親愛的安德烈》出版時,龍應臺“確實嚇了一跳”,因為“讀者的信從世界各地涌入”。很多父母都是拿出一篇篇文章,在晚餐時和兒女一起討論,以此打開沉默多年的親子溝通大門—多少父母和兒女共處一室卻無話可談。
華安雖然表面還是酷酷的,但卻在《親愛的安德烈》的序言中終于放出了“軟話”,感謝這三年“最私己、最親密、最真實的手記”,讓自己和母親,有了聯結的“份兒”。
而顯然,隨著年歲的增長,華飛也有當年華安的影子了。一次聚會中,龍應臺去洗手間時,順口問道:“要不要上廁所?”
“媽,我要不要上廁所,自己不知道嗎?需要媽來問?”
龍應臺被問得一愣,可華飛乘勝追擊:“第一,這種問題,不是對三歲小孩才會問的問題嗎?第二,上廁所,你不覺得是件非常非常個人的事嗎?請問,你會不會問你的朋友‘要不要上廁所’?”
看著14歲也已經酷酷的二兒子華飛,縱然平時“和我有一點兒像如膠似蜜似的”,龍應臺也要頭痛思索著,如何和他開始建立這種聯結的“份兒”了。
父女母子一場,注定離別
在公眾場合,龍應臺喜歡談論《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津津樂道其中真實的趣味細節,但一談到《目送》時,她卻緘默了。不在公眾場合討論《目送》,這是龍應臺立下的“規矩”。
隨著兒子的羽翼豐滿,隨著父母的年邁老去,目送,是無法回避的主題。龍應臺描述16歲的華安去美國作交換生時,自己去機場送他。“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目送著兒子的背影離開,而他卻連回頭一瞥都沒有。兩個人同坐在車里,華安卻戴上耳機不交談—他有獨自波濤洶涌的世界。
而二兒子華飛呢?龍應臺也不得不承認,她也要目送著那個《孩子你慢慢來》中“讓人親也親不夠”的白胖小卷毛從自己生命中漸行漸遠了。17歲的華飛從德國飛去劍橋和母親相見時,看著母親一路興奮地對著路旁的花草動物指指點點時,常一個箭步沖出五步之外,“拜托!媽,不要指,跟你出來實在太尷尬了。你簡直像個沒見過世面的5歲小孩!”
而目送離開的,不僅是日益長大的兒子,也還有自己病逝的父親,以及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忘記女兒是誰的母親。在火葬場的爐門前,她驀然心驚,深深地凝望,希望銘記這最后一次的目送;在一次次母親抓著自己問“我的女兒在哪里”的時候,她知道,這也是送別。人生里,就是這樣一場場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目送》出版后,在香港和臺灣的讀書會上,都是人們經常選擇朗誦的篇目。這次在大陸的見面會上也不例外,當場就有4個年輕人主動要求朗誦。龍應臺安靜地坐在一旁,雙手握在胸前如少女祈禱一般,虔誠地望著朗讀者。打頭朗誦的男孩緊張急促,語速很快,龍應臺接連兩次都不禁打斷提醒他:“慢一點,再慢一點兒呵。”
緩慢的語調,漸漸將現場帶入了這種與至親至愛生離死別的憂傷中。一個女孩在念到目送父親背影離開的段落時,突然就哽咽失聲,當場落下淚來。
“這就是為什么我從來不在公眾場合談《目送》的原因。”龍應臺有些傷感,輕輕嘆口氣,看著臺下擠得密密麻麻的讀者,“不能談,談不得。”
即使現在定期陪著母親到處逛逛,即使和老大有最深層的溝通,和老二有“甜蜜的互動”,但父女母子一場,最終注定離別。龍應臺心中亦如冰雪般的透徹:“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現場問答錄
“人生三書”中,家庭、親情這個概念一直貫穿其中,家庭這個概念對您意味著什么?
家庭是你的來處,所以在理想上它是一個人生命旅途最安全的地方,但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有時候家庭是一個最充滿了壓迫的地方,它也可能是一個提供給你最安全的地方。在一些最徹底的、最重要的人生核心的東西上,連家庭也幫不了你的忙。幸運的人有非常美好的家庭關系,這一輩子都有一個永遠可以托著你的看不見的網,有這樣網的人是非常幸運的,但是有的人并不是這樣的幸運。
作為事業女性,當初您決定生孩子的時候有過艱難的選擇嗎?
一點兒都沒有,我從頭到尾徹底地迷戀小孩。當時我白天寫《野火集》,一些負責政府前途的人來和我約談。我晚上給孩子哺乳,月光照下來,我坐在整個黑暗的房間里面喂奶,我覺得這才是人間一等一的、最重要的、頂天立地的大事,所以(對于生孩子)沒有艱難的決定。
您人生中哪個角色做得最為出色成功,是母親、女兒、妻子,還是作家?
孩子小的時候我做母親這個角色是做得最好的,我烤蛋糕烤得很好吃。但是孩子長大了之后,應該說《親愛的安德烈》是一個受傷筆記。作為妻子更失敗,作為女兒很晚熟,因為父親老的時候,我正在做公務員,每天十多個小時的工作,承受巨大的政治壓力。等到從父親那兒學到什么叫老,什么叫死之后,再回頭來照顧老了的母親,我發現我比以前懂了一點兒,但我是一個學習非常非常慢的女兒。至于我最出色的角色是不是作家?這個不是由我來回答,是你們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