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那個下午,陽光明媚,天空藍得像一匹順滑的絲綢,而我,卻很不搭調地被幾個初一的男生逼到了學校植物園西側的冬青叢邊。
我抽噎著團起瑟瑟發抖的身體蹲下去,等著他們在一聲聲“狐貍精”的討伐聲中把口水吐到我的臉上,再落下揮舞在空中的拳頭。可是,這臆想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在他們的哀叫聲中偷偷地張開指縫,看到高高瘦瘦的魏柯鐵青著一張臉揪緊其中兩個男生的耳朵,正咬牙切齒地往外拖。
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過來:“老大,你不是要我們替你出氣嗎?怎么會……”
每個字都是一枚針,狠狠地釘到了我的心上。我噙著淚站起來,拍打完身上的浮土攆過去,擋在他跟前:“恨我你就打我,不用麻煩別人替你動手!”
他的身體猛地一震,松開手忿忿地盯住我,眼里幾乎噴出火來。我咬緊下唇閉上雙眼,等著挨他的打,可是這次,仍然沒有巴掌落下來。
魏柯走了,只在密密匝匝的紫藤架下留下一幀冷漠的剪影。我一點一點萎下身去,抱緊膝蓋哀哀地哭了起來。
②
我知道,從我和媽媽踏進魏柯家的那天起,我們倆就成了“狐貍精”。她是大的,憑自己的外貌擠走了魏柯的親媽,我是小的,在別人眼里,早晚都是紅顏禍水。
魏柯本來是跟他媽走的,誰知沒過一個月就自己作主回來了,背著簡單的行李等著我媽開門。他的親爸魏浩正好出差,驚呆了兩分鐘后才回過神兒來的媽忙不迭地開門,十二分討好地喚著“小柯”問他餓不餓?想吃什么?又幫他拿拖鞋。
魏柯一言不發昂首進了我屋,一通噼里啪啦之后,我的書本、布偶、被褥悉數被扔了出來,他打個響指,“嘭”地一聲撞上了門。
媽媽的淚水滴滴答答落了下來,她邊替我整理東西邊聲音抖抖地安慰我:“沒關系的小希,先跟媽睡好不好?等爸爸回來,馬上給你買新床。”
我心里堵一塊石頭,想跟她說什么卻沒忍心開口:就在那天中午放學后,我親眼看見在鄰班上課的魏柯被一個女人帶走,她雖然長得高高瘦瘦弱不禁風,眼神卻犀利無比,像是藏著刀子的銳利。她在甬路邊停下來,拍著魏柯的肩膀說:“小柯,媽的后半輩子就靠你了,你一定要攪得他們雞犬不寧,過不下去!”
我躲在蓬勃的冬青樹后面,看著魏柯在他媽瘋狂的注視下無比鄭重地點頭,寒氣剎時從腳底升上心頭。
可是,這一切要怎么跟媽說呢?總不能告訴她這個魏柯是安插在我們身邊的臥底,只等著策反成功吧?我嘆一口氣把眼淚逼回到肚子里,很豪爽地拍一下媽的肩,笑嘻嘻地說:“可以啊!我正想跟你重溫舊夢,正好有了機會。”
我睡了改裝過的儲物間。在魏柯高昂著他那顆倔強的頭顱等著魏浩的大巴掌蓋下來的那一刻,我突然迎了上去,拉住魏浩的手說:“爸,我喜歡那個小屋,大屋子讓哥哥睡吧,他太高,小床睡不下。”
那聲脫口而出的“哥哥”的稱呼在魏柯身上起到了氣血攻心的效果,看著我的眼里剎時充滿了睥睨裝模作樣的小人的凌厲。他不知道我是真心的,不知道有句話我已在心里對自己說了N遍:魏柯,如果能讓你放下仇恨,給自己、給我們一個平靜的生活,我情愿睡到刀刃上。
只因為,我這個從小缺少父愛的私生女,太想有個爸,有個家。
③
我和魏柯在一個屋檐下,磕磕絆絆地走到了初三,中考在即,他卻迷上了網吧。
爸氣得心絞痛發作,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我看著愁眉不展的媽咬牙拍了胸脯:“放心,我一定能把他找回來!”
我買了整箱的方便面和水,肩扛手提著磕磕絆絆地去了子夜網吧,直接坐到了魏柯身邊,看著他玩穿越火線,玩殺人游戲,玩三國,什么也不說,困了,就靠在椅子上瞇一會兒。
第一天,魏柯只翻給我幾個大白眼,當我是閑得沒事干的路人甲。第二天,他打得七竅生煙,到了天黑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恨恨地轟我走:“有病啊你?居然在這兒浪費時間,快走!”
我是有病了,全身發冷,眼皮上像綴滿了鉛塊,聽他的聲音,像是來自千里之外。我青著一雙熊貓眼傻傻地看著他,費了好大力氣說:“你走,我就走。”他從我沙啞的嗓音里聽出了端倪,把手探向我的額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濃重的悲哀。
迷迷糊糊中,我趴到了魏柯背上,成了晾在波濤洶涌的舢板上的一條魚。我說:哥,你不知道,我多想有個哥啊!可以保護我……
我說:哥,我知道你恨我,沒關系的,我不怪你……
我說:哥,我真的想讓你快快樂樂的,讓媽也快快樂樂的,她一個人帶了我好多年,太苦……
哥……
有涼涼的液體打在我環著魏柯肩膀的雙手上,我在他的背上晃蕩著,聽到他鼻音濃重地叫我“小希”,他停下腳步偏過頭來問我:“小希,可不可以原諒我?我知道,是我媽比較過分,她已經再婚了,可還是嫌我太懦弱,逼著我替她出頭。我真得好煩……”
我把頭搗在他的背上,笑著說:“哥,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雖然,他往我的書包里倒墨水,在我洗澡時拉斷電閘,故意把鑰匙弄斷在鎖孔里……可是,他不過是一個比我大六個月的“被臥底”的大男孩,在我和媽媽的隱忍與遷就里,已被深深的自責逼得逃進了網吧。
④
魏柯和他媽媽在校門外吵得不歡而散第二天,我把自己反鎖到了自己的小屋里,不吃、不喝,只攥著媽媽乳腺癌中期的診斷書流淚、發呆。昨天,她說胸口痛的時候,我還跟她開玩笑說她是被爸嬌慣壞了,一丁點兒的小毛病就鬧得聲勢浩大,唯恐地球人不知道。誰知卻一語成讖,媽真的得了聲勢浩大的癌,立馬住進了醫院。
哭到半夜我爬起來去廁所,拉開門便聽到“咕咚”一聲有人倒了下來。是魏柯,他睡眼朦朧地說:“小希別哭……小希,我去熱飯。”
一坨熱了又熱的面條里,躺著兩個圓圓的荷包蛋,挨在一起,像是年少的光陰中,始終相依為命的媽和我。我轉著筷子吃不下去,看著眼淚一滴跟著一滴砸進了飯碗里。
面條再一次變得冰涼的時候,魏柯終于暴跳了起來,他氣急敗壞地搶過我手里的飯碗狠狠地摜到地上,惡聲惡氣地說:“小希我告訴你,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現在醫學這么發達,媽的手術肯定沒問題,她肯定會好起來!”
他脫口而出的那個“媽”的稱呼,終于給了我一個任性發泄的理由,我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起來。他用毛巾一次次揩干我臉上奔涌而出的淚水,哽著嗓子安慰我說:“別哭,如果……如果……”
他的嗓子哽住了,后面的話,沒說。
⑤
媽的手術真的很成功,恢復得也快。第三次復查結果未見異常之后,我們都長長出了口氣,覺得好輕松。
高考前夕,我從寫字桌前抬起頭來,忍不住問在另一張桌子前埋頭苦讀的魏柯:“哥,一直想問你,如果,在那次手術中媽出了什么意外,你會怎么做?”
他甩甩腦袋不假思索地說:“那還用問?當然是把你當成我的親妹妹,這輩子,誰也別想欺負你!”
電光石火中,眼前突然浮現出多年前那片寶蘭色絲綢一樣順滑的天空,和天空下那個揪著欺負我的男生的耳朵離開的男孩,才知從一開始,心地淳良的他就已經扮演了一個哥哥角色,而不是臥底。
我叫一聲“哥”扭過頭去,任幸福的淚水如雨而下,在書頁上朵朵盛開。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