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

有人說，世界是一盤棋;也有人說，人生是一盤棋。這些都是無意義的空話，僅僅用一個簡單的比喻把世界和人生簡單化了。生活中有很多隱喻向我們說著，有時我們沒注意聽，有時我們聽不懂，有時我們聽懂了，但卻像琴聲一樣說不出來。

我是統(tǒng)治棋局的人。只要有棋盤和棋子，我就能創(chuàng)造出世界。黑色和白色的棋子盤踞在經緯線的交叉點上。我用黑白兩色奏響輝煌雄偉的武曲。在腥風血雨和波譎云詭之上，我凝重的神色不停變幻著。

人們稱我為弈秋，棋之國手。

在這世上，每個人都能下棋，連毛頭小孩都能。規(guī)則只有無比簡單的一條，就是用你的子把對方的子圍死。然而，他們只是“能”而已，還談不上“會”，更何況“善”了。小孩子不知道有棋，只看見了黑白的小石子和橫豎的線，長大了才把棋當作游戲。癡迷于棋的人把它當作藝術，稱之為棋藝。棋的誕生早已成為了傳說，“堯造圍棋，以教丹朱”。然而，棋之為棋，大概源于占卜吧，我想。將黑色與白色的石塊隨手拋入畫有橫豎經緯線的盤子上，觀察石塊們最終停留的位置、角度和它們的聯(lián)系，巫師能試圖捕獲天意。工具都有了，規(guī)則又如此簡單，棋順利成章就誕生了。但是我始終認為，棋，應和著天象。河圖洛書，這兩幅神秘古老的圖案都是由黑白兩色的點有規(guī)律地排列而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恰到好處。世界精神的隱秘力量似乎就藏在其中，然而讓人捉摸不定。春秋代序、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世道人心，都逃不出我的棋盤。我就像一位大祭司一樣操控手里的棋子，把所有精致而渾樸的美奉獻給天。

我住在京城，然而在郊外。在京城里，人們不是忙于去豪宅前制造門庭若市的景觀，就是自己坐在豪宅里觀賞門里門外的人山人海?！按笕耍薄罢埬薄啊病薄啊谩薄?，在難以分辨的一團喧嘩中，陽光似乎更耀眼了。我就坐在郊外的莊園里靜靜地凝視著。總有狗的吠聲混合著淡黃的桂花香味懶洋洋地飄蕩過來，像在人海中駕著一葉扁舟。每天早晨，我睜開眼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迎接這條飄蕩過來的小舟和明亮的陽光。我總因多夢而錯過了晨曦和朝露。然后，我將前一天漏完的沙漏倒轉過來，看一眼花瓶里的花。如果完全枯萎了，我就會去外面的花園里，再采一朵飽滿的花插上。

從祖先那里繼承來的封邑使我能免于在昏暗中打鬧。管家料理著我的莊園，接待來來往往的客人，有來找我下棋切磋的，有來求卦的，有來拜師的，有來獻媚的……總之，留下我獨自一人在棋屋對著棋盤，用神識搭建著一個又一個迷宮。棋屋是我探索和創(chuàng)造的地方，也是我的棲息之地。沙漏發(fā)出沙啞的呢喃，水車下的溪流汩汩流動，花瓶里當季的花漸漸枯萎，只有它們日夜陪伴著我。時而，我也去外面走走，觀賞我的花園，向管家交代幾句。我會問候一下來訪的客人，與之對弈，他們肚子里藏著豐富的技藝。

那是又一個初夏，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一個沒有名字看不清臉龐的人，他一指夜空，漫天星辰幻化成無數(shù)白色棋子，卷起一道風暴，將我拋到空中。我被白色的網困在天地之間。我想掙脫出來卻束手無策。我明白過來這只是夢境而已，然而我的感受卻那么地真實。在星辰飛舞的罅隙里，我看到我的莊園、我的水車都在漸行漸遠。白子打在我身上，產生一絲陣痛，清楚地感受到颶風的拉扯。那個看不清臉龐的人懸在風眼中，微笑地帶著我旋轉，向天上卷去。我被困在夢里，醒不過來。我們在云霧中穿行，僅僅是云霧，模糊的云霧。閉上眼睛，他說。我問為什么，他說，世間總有秘密。我閉上眼，再睜開時，卻發(fā)現(xiàn)云霧不見了，陽光射了進來，嘗到一絲芍藥的味道。我不知不覺回到了棋屋，躺在竹榻上，窗戶想必被風吹開了，小溪拍打著水車。我倒轉了沙漏，默默地走出棋屋，在花園里轉悠，滿腦子都重復著適才的夢。

那天，當我不知不覺轉到花園外，管家喊醒了我:“少爺，有一位棋手來到莊園，說要見您?！彪y道是他?我想著?！八谀睦?”我說?！拔易屗诖筇美锏戎??！蔽易尮芗胰テ泓c茶送到棋屋去。踱到大堂，我看到那棋手戴著一頂幽藍的方冠，身披一件干凈的灰色袍子，腰間系著一塊白玉。他的臉有點模糊，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眸子如夜空一般深沉剔透?？赡苡质且晃毁F族吧，我問他怎么稱呼。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對我說:“我想和你下一局。”

我來了興趣，沒有人曾如此平淡地說那句話。于是，我也平淡的說:“跟我來。”

循著石板路，繞過幾座假山和一個池塘，我?guī)е搅嘶▓@深處，走進了棋屋。他的臉上微微露出一點訝異，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房間里空蕩蕩的。一塊大青石擺放在正中，四面凹凸不平，上面是平整的，刻畫成棋盤的樣子。邊上放著兩只陶碗，里面分別盛著黑白棋子，都是由碎石塊打磨而成。還有一壺剛沏的茶和兩只茶杯。大青石左右的地上躺著兩塊蒲團，屋里的四個角落各放著一個落地的細長燭臺。墻是灰色的，東邊開著一扇窗戶。窗臺上放著一只緩緩流淌的沙漏和一只陶制的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支半凋零的殘紅芍藥。窗外有一條同樣緩緩流淌的小溪，閃爍著微光，有一座木制水車架在上面?；▓@里濃綠的光影映在青色的石盤上。凝神一會兒，仿佛有一縷遙不可及的淡淡甘芳傳來。

我請他坐下，遞給他一杯茶，說:

“你是客，執(zhí)黑。”

這局棋從一開始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把第一手下到了棋盤中央，這令我大惑不解。怎么能這么下呢?不占邊角不是故意讓先嗎?我有點惱怒。然而不久我就被拋入了海洋。我被洶涌而起的波濤東拉西扯，天是陰沉的，沒有日月星辰，看不到海岸，看不到島嶼，連一塊浮板也沒有，只有我獨自身陷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中。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從心底浮現(xiàn)，我安靜地坐著，卻幾乎想要嘔吐出來。腥咸的海水在肚子里不停地翻滾，上升到心口，混合著恐懼擰轉起來。我心里一陣絞痛，強忍著，不停地掙扎，不停地向上鳧水。我又想起了那個夢，這加深了我的恐懼，難道那個夢是預兆嗎?對面這個沒有說出姓名的人難道是命中注定與我相遇，并將我困死嗎?我不知道，長久地用棋來影射并演示天象已經讓我疲憊了，我讀不出降臨在我身上的天命。我只知道這次我是活生生地被困住了，而且是那么痛苦。我絕望地舞蹈著，眼光訴說著不屈，像一朵被風吹落枝頭的花。如血的腥咸泛到了我的唇邊。然而，他的神色顯得比我更震驚，原本模糊的臉龐變得更渾濁了。棋局上籠罩了一層陰霾，上面呼嘯著他那陰沉的眼神。可能是很久沒有這么痛快地下過棋了，以至于我快忘卻了殺伐的聲音，現(xiàn)在我開始興奮起來。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無論滔天巨浪如何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我總能從波谷攀上峰尖，瘋狂地笑著。我已經出離了恐懼，像一彎被拉入海洋的月亮，快意地在咆哮著的海面上馳騁。

我看到了一道耀眼的陽光沖破密布的烏云，直射了下來，溫暖了我。

這時，我清醒了，嘴里還殘留著血的腥咸。我沒有輸，可能還贏了半著。然而他顯得很興奮，像一個小孩一樣咧嘴笑著，露出天真的牙齒。我長舒了一口氣，望了望窗外，陽光明媚，小溪輕輕地閃爍著。然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早上剛剛倒轉的沙漏已經漏完，花瓶里的芍藥也只剩下最后一片枯萎的花瓣了，而那壺茶早已冰涼。

我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幾天了。

“沒想到你竟然贏了，我們再下一局如何?”他說。

我在想要是他第一手不下那么愚蠢的故意讓我的著，八成我會淹死在海里?！暗鹊?，我們走了多久?”

“只不過三天而已。看來我在這里贏不了你，等一下去我那兒用我的棋盤再下一局吧?！?/p>

我奇怪他是不是經常下棋超過四五天的?，F(xiàn)在我也很興奮，棋逢對手一直是我心中隱匿的渴望，可能他也很寂寞吧。我答應了。

“跟我來。”

我正要起身，突然聽到了他下面幾個字，身上一陣戰(zhàn)栗。閉上眼睛，他說。

我要被帶到哪個夢中去?哪個人創(chuàng)造的世界又要向我撲來?

我不知道。等我睜開眼睛，我確定我又回到了夢里。周圍全是云霧。我們在云霧中穿行，僅僅是云霧，模糊的云霧。

看到了我臉上的茫然，他說，這不是夢境。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一直都專心窺測天象，渴望從中捕捉到天意，現(xiàn)在我跟你下一盤最大的棋局，你能看到你想看到的東西。

我知道他是沒有名字的，也就不打算追問了，把懷疑留在即將開始的棋局上。似乎他是有大神通的，或許能解答我心中的許多疑惑。棋盤在哪里?我也沒看到棋子。它在你腳下，他說。我向下望去，用神識觀照，周圍的云霧漸漸消散，最后只剩一層薄薄的輕霧。我并不覺得自己在下落，然而我的腳踩實了。地上有一條條深溝，成經緯線交叉著。然而這棋盤也太大了，一個格子就有兩步寬。你是客，執(zhí)黑，他說。但我并沒有找到棋子，疑惑地看著他。他簡單地說，只要你想在那里下，那里會有棋子的。我沒有問他那里是怎么會有棋子的，試試吧。我向前走，去找一個邊角。他跟著我?；煦绲撵F氣懸浮著，沒有氣味。我沿著一條線走了很久，后來我干脆數(shù)起了格子，然而在我料想應該出現(xiàn)邊界的時候我都沒有看到。放眼望去，透過薄薄的輕霧，遠方一條條橫豎的溝壑，一直綿延到與混沌相容。那么大的棋盤，這能下嗎?找不到邊角我該怎么下?要知道棋常規(guī)的走法就是先占角次占邊最后才占中腹。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有時候我也遇見一些人做了些大大小小的棋盤來找我玩，但總是有邊界的。難道這副棋盤是無窮的?果真沒有邊界我該怎么下?我站在一片迷茫之中，過去所窺測到的天運在此已經無法燭引我了。我恍然大悟為什么上一局他第一手要下在期盤的正中央了，那是一個啟示嗎?如果棋盤無限大，那么每一個點都是中心，都不是中心，都是任意一點，都不是任意一點，誰知道呢?第一著也注定只能落在這一點，永遠不知道是哪一點。

我想著這一點，在我面前的一點，就下到這一點上吧。一團黑氣從上方飄落，凝聚成巨大的棋子模樣。我上去抓，它從我指縫透過，靜靜地，不知不覺地。等我回過神來，它已經落在我面前的一點上了。同樣的，一團白氣也凝聚成一塊棋子模樣飄落落在不遠處。這樣，我們開始了這一局。黑白棋子接二連三地從輕霧中沉淀下來，如黑白無常降臨一般，靜靜地，不知不覺地。我的黑色軍團正與白色軍團纏繞在一起，瘋狂地吞吐著霧氣，周圍愈加陰沉了。然而他優(yōu)雅地舞動著空中的白氣，并不與我糾纏，且戰(zhàn)且走。我的大軍一路追擊，攻城略地，很快就布滿了相當于一個諸侯國的地域。我的領土實在太大了，以至于我從大軍的左翼折回到右翼將近走了無窮無盡的時間。不過這里始終是灰蒙蒙的，沒有白天，沒有黑夜，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也沒有時間流走的痕跡，只有不斷飄落的黑白樹葉，在我的周圍。來到這個棋局中以后，時間軸突然就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不再有終點和起點。仿佛我可以一直這么走下去，尋找下一個落子點。仿佛有無窮的時間夠我揮霍，死亡已經不再是我生之必然了。在這個棋局里，我已經是接近神的存在了。

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很愚蠢，既然棋盤幾乎是無窮的，而為什么我還要執(zhí)著在這塊地方呢?似乎我只是個一條螻蟻，爭奪著自己藐小的地盤。如果世界是無限的，再遼闊的戰(zhàn)場也是微不足道的，而我又在什么位置?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下，迷惘、苦惱、被欺騙種種感情洶涌而來。我似乎跌倒了。我被放逐到了這片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世界里，一個別人編織的世界里。我不可能贏這局，我一開始就已經被徹底困住了。我只能永遠在這個棋盤中流浪，如精衛(wèi)填海一樣妄想下完這盤棋。

我說，我輸了，這是什么局。

星斗局。是我自創(chuàng)的。沒錯，你執(zhí)的黑子就是黑夜，我執(zhí)的白子就是白天，棋盤是整個宇宙。我們已經下了幾百萬個回合了。一回合是一晝夜，按你的時間來算，我們已經下了幾千年了。

一時之間，無窮無盡的時間和空間向我涌來，置身其中，被天羅地網牢牢鎖住。然而我根本無法看透四面八方的一切，這是一種非時間的時間，非空間的空間。我被面向了什么?什么被給予了我?只有虛空，只有迷蒙，只有暗淡，只有混沌。不再有恐懼，不再有惶惑。下了幾千年的棋，剩下的依稀只有淡漠的厭倦。下一著棋該下到何處?我只有在無限的虛無中徜徉，無論把子下到哪一點，都是一樣的無力。只不過是又一個待哺的嬰兒被拋到了虛空之中。這不是存在，生存在這里沒有意義，沒有時間，沒有終點，沒有死。僅僅是虛無，虛無而已，根本不會有向未來、向死而生的人。我厭倦了。

我轉過身，對他說，夠了，讓我回去吧，結束這流浪。我閉上眼睛，不等他開口。

我竟然怕再睜開眼。這一局已經下了幾千年，幾千年過去了，我能回去嗎，我會回到哪兒，又將被拋到何處?一股莫名的惶恐突襲而至。一直以來都面對著虛無，而一旦得知自己將再次面對一個確定的事實之時，我竟不知所措。

終于，我膽顫心驚地撩起眼簾。一剎那，我不知道身在何處，巨大的滄桑感籠罩上心頭。太久了，我將去何處尋找失落的場景。一片枯黃的花瓣被風吹送，飄飄揚揚到了我的眼前。我盯著它，緩緩地下落，下落，落到青色的棋盤上，就像剛才飄落的黑白棋子。靈光一現(xiàn)之后，我明白了:時間并沒有流失。剛才飄落的正是花瓶里最后一片芍藥花瓣。現(xiàn)在花瓶里只剩下一根枯枝了。在它不遠處，沙漏剛剛開始漏了不久。沒錯，我還在原地。在星斗局中是無所謂時空的，那里沒有流逝的時間。我回來了，然而并不見他。面前的棋盤顯示白方勝了黑方半子。我知道贏的是他，執(zhí)黑的是我，在星斗局中我只是一個被流放了的囚犯。

我站起身，望向窗外，初夏的時光安靜而明媚。溪水滌蕩著斑斕的樹影，燦爛的木蘭花如舟子在濃綠的海波中蕩漾。多美啊，我的花園，然而如此之小，正如我的棋盤。我知道在我的頭頂上有一個人，那個人以整個宇宙為他的棋盤，以白天和黑夜以他的棋子。然而若果真整個宇宙是他的棋盤，那么我現(xiàn)在也仍然置身于其中。我的生活和我的世界僅僅限于這個莊園甚至這個花園而已，就像我只執(zhí)著于面前的這塊大青石棋盤。

我走出棋屋，一路欣賞著我的花園。我問管家有沒有再見到他?！八痪们皠傋?，承認他輸了?！蔽蚁肫鹆说谝淮我姷剿麜r的那個夢，我是不是仍然在繼續(xù)著那個夢，而剛才的所有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是我的譫妄嗎?我已分不清是夢是真了。然而無論是真是假，我都清楚地記得我下過一盤棋，那盤棋甚至就是天命本身。

自我回來以后，我就活生生地面對著我自己的生存了。我在時間之中，走向終點，無法回頭。然而，正因如此，我反而得到安慰了。我知道我的流浪可以有一個終點，這使我心里很平靜。外面有那么大的棋盤，而我為何偏偏守著自己的一方小棋盤呢?我知道有一個石頭擺在我的面前，無論如何都繞不開去。然而不正恰恰有了這終點而使得我們的旅途更可珍惜了呢?有限的時間，每一刻都是值得寶貴的，都充滿了可能性，并等待著你去賦予它意義。那云霧背后的東西我已隱約看到了，那幅黑白兩色的圖案我已經牢牢地記住了，那無所不知的圖案。換句話說，我已沒有必要繼續(xù)下棋了，能看到的已經看到了，世間總有秘密。

我決定走出去，去尋找我的初戀，去見證山川大地的美，去迎接那只直面撲來的玄豹。

于是，我告別了我的沙漏，告別了我的花園，開始了我的漫游。在辭別之際，我將擁抱我的管家，他將保管我這份最后的聲明，可以讓我的好友們安心于我的不辭而別。他將告訴你們，我將會擁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選自《梁祝》)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