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圍網

2010-01-01 00:00:00石林

文學港 2010年6期

王老大叫什么左鄰右舍沒人說得清楚，只知道他是海山人，從小在海里捕魚，當過漁業村帶頭船的船長，也就是魯王城人所說的船老大。

王老大來城里有段時間了，租了房，置了輛三輪車，整天踩騎在魯王城的街頭街面。特別是城西這片老城區，哪兒有解手的地方，哪兒的海鮮面實惠，哪家的婦人偷男人，就是哪條弄堂的哪逐步形成拐角處有個水坑，他都能理出個條條道道來，比城里人還城里人。

但在魯王城人的眼里，王老大永遠成不了城里人，就像中國人出了國，改了名，忘了祖宗易了姓，但他還是黑頭發、黃皮膚，永遠變不成外國人。好在城西老區是個三教九流混居的地方，海山人、下山人、安徽四川人，加上世居在此沒錢買房的城里人，熙熙攘攘，吵吵鬧鬧，多一個王老大，少一個海山人，無關于魯王城的日新月異。

柴水弄的盛祥海鮮面館、城隍廟跟的船老大海鮮館、縣府前街的老泰祥魚鲞行、西橫塘的晶都美容院、西大街的千島夜排檔、芙蓉州路的存德堂藥鋪、邑廟路的祖印寺等等，照樣日里夜到的熱鬧。但這些具有海鮮特色，海島風情的魯王城的生活，同王老大沒有實質性的聯系，王老大需要的僅僅是魯王城的匆忙、流動和人來人往。因此，穿梭其中的王老大，根本靜不下心事，也品不出它的妙處。

王老大已是五十好幾的人了，按說到了這把年紀都不愿離開長居的小島漁村。在城里，一來日子過不習慣，二來找不到人說話。日子過不習慣還能熬，找不到知心人說話，心里空落落的，過日如過年了。

王老大拋家別舍跑到魯王城里踩三輪車，表面上的亮堂話是不愿上侄子海康船上捕魚，其實是牽掛在城里抱外甥的小芳她媽。王老大同小芳媽的關系，村里人都知道，一個中年喪妻，一個中年亡夫，加上鄰居世交，幫來忙去的自然幫到了一起。用村里人的話說，只差那張紅紙了啦。

年輕時，小芳媽常在王老大懷里催促他，把那張紅紙頭打了吧，這偷人似地，心里堵得慌。王老大卻總是推三阻四，說等孩子成人再說。現在，兩家的孩子，嫁的嫁，走的走，家里只剩兩個人了，王老大想打那張紅紙。小芳媽卻惱了，年輕時讓人背后指脊梁背的日子都過來了，現在我可老不起這張臉了。為此，小芳媽生氣跑進了魯王城，給女兒小芳抱兒子去了。

王老大的侄子王海康是后來才知道因果出入的。當時，海康上門去找王老大，說中、韓日漁業協定一生效，魯王城傳統的漁場減少了一半多，他想在休漁期改帆布漲網為燈光圍網捕魚層魚，增加些收入。王老大的心思果然不在燈光圍網上，冰冷地出著氣，唔。海康不明底細，叔，我想讓你幫我干偎船老大。王老大抬眼看看海康沒吱一聲。海康知道他的性格，擼著順毛，叔，廿年前集體時抲過燈光圍網的，扳著手指頭就數得上你了。我們這些年輕的，只知道利用燈光誘魚的道理，連漁網的樣子也沒見過。

王老大當時剛從魯王城吃了小芳媽的閉門羹回來，海康的馬屁拍到了馬腳蹄上，被他不冷不熱地踢了一腳，我都奔六十的人了，你得讓叔的尸骨落個土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海康灰著臉走了。

事后，王老大也覺得自己的話說過頭了，村口路頭見了海康就遠遠避走了。這些年，王老大的女兒遠嫁上海，兒子考上大學留在了外地，平時吃的魚都是侄子船上給的，就是有個傷病小痛也都是侄子一家照應著。王老大越想越不是個事，一咬牙，關了房門，逃進了魯王城，在靠近小芳家的城西，租了間車房，花五萬元錢買了輛三輪車，一天到晚掙個百來塊錢，活脫脫地成了城里人。

這天，對魯王城來說是個十分普通的日子，但對王老大卻是一種十分特殊的記憶。9月19日，這個日子后來經常被王老大翻出來，并絞盡腦汁擦亮過每個細節。可是，這時他并不知道，絲毫沒有半點先知的感覺。

晨曦剛從城東探出個頭，王老大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么事，更想不到自己還能發一筆小財。他只是按照日已形成的路線，騎向城西客運中心，準時趕上進城的第一趟班車。

車站出口處有家早餐店，老板娘老遠就打著招呼，王老大，咋這么早。老板娘也是個海山人，臉上掛滿生意人的職業笑容，沒等王老大下車，已把一對大餅油條塞進他手里。王老大知道老板娘招呼的是生意，但心里還是熱乎乎的，一邊咬著大餅，一邊說，我的生意還在嘴里，你都開張老半天了，早啥呀。

老板娘抬了抬手腕說，早班車還得有半個多鐘頭呢。

王老大有些不相信，一看表連他自己也樂了。昨天下午，小芳媽的身子，終于被他哄進自己租住的小屋。幾個月的時間，對彼此的身體有了種陌生感，因此當他的秘密，秘密地放進小芳媽的秘密里時，兩人都覺得這事不能再這樣秘密下去了。

完事后，小芳媽穿著衣服說，你手里頭寬一點，辦酒的錢總不能叫我向孩子要吧。

王老大心頭一熱，拉住了小芳媽，不就是萬把塊錢，下半年我保證湊上。

小芳媽說，我該走了，小芳一家要回來吃晚飯的。

王老大說，現在才三點，你睡一會，五點我送過去。

小芳媽說，我怕睡過頭。

王老大抓過鬧鐘，定好了時間，勸小芳媽，睡個安穩覺吧。

想來是鬧鐘，早響了半小時。他自己不由地笑了起來，三口兩口地吞下早點，沖老板娘說，我先到外面碰碰生意去。三輪車像后生一樣，唰地一聲，在原地劃出個半圓，調過頭，上了馬路。

這時，王老大還真的碰上了一筆生意，而且還是筆大生意。客人當時正在客運中心的大門口轉悠，背著個黑色的挎包，神色有些憔悴，一看就知道剛剛熬過一夜，王老大吃不準，客人是進車站，還是出車站，便把三輪車滑到了客人的視線里，等待著客人的招呼聲。

事后，王老大認為客人從開始就注意到自己的三輪車了，甚至在他同老板娘說話時，客人就曾在旁邊出現過，或者也買過早點，只是他自己的注意力還沉浸在小芳媽的秘密上。

客人好像還在猶豫該選擇何種交通工具，目光從王老大的身上轉到車上，又從車上移向身上，最后燃起支煙，離開了客運中心的大門口。

王老大悄悄地跟了過去，在客人的背后吆喝道，三輪車，坐三輪車啦!

當時，魯阿九想的同王老大所講的沒什么大的沖突，只是有些細小的地方略有不同。阿九的感覺是王老大先盯上他。他當時剛從客運中心出來，第一次踏上這片神往已久的街區，不免有些東張西望。阿九離開大門，其實是想買張魯王城導游圖的，他想借到魯王城的機會，逛逛風景名勝。這是阿九出門做生意多年養成的習慣，何況來魯王城之前，他就被魯王城的廣告語吸引過，聽不厭的普陀梵音，看不夠的島嶼風情，吃不完的東海魚鮮……

這時，阿九的身后傳來了王老大的吆喝聲:三輪車，坐三輪車啦!

阿九出了車站，臉上滿是陌生的新鮮感，不著邊際的目光始終找不到滿意的焦點。

王老大的三輪車跟了上來，不緊不慢地踩著，三輪車，乘三輪車啦!

阿九終于注意到了王老大，拿眼睛上上下下看著。王老大微笑著問阿九，老板，三輪車乘不?阿九遲疑了一下，跳上了三輪車，小心地問，師傅到昌國街道那邊的高新開發區多少錢?王老大堆起一臉皺紋，左手把著車頭，右手拉著三輪車說，老板，你是第一次來魯王城吧。阿九有些驚訝，師傅你是怎么猜到的。王老大有些得意，我是吃這飯碗的，別的本事沒有，就能認人，一眼就能認出個八九不離十。到昌國街道那邊，路不近也不遠，本地人都愛打的，一是時間快，二是便宜。看著王老大欲走不走的樣子，阿九揮手說，走走，錢多一點不是問題，我這人聽不得別人講實話。王老大還是為客人著想，老板，我得要二十。阿九笑了，有發票不?有。那我給五十。好嘞。王老大輕快地踩動了三輪車。

阿九想這人呀，也奇怪，就為王老大的一句實在話，兩人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沒話找話道，大哥，孩子出道了沒有?王老大笑了，奔六十的人了，你該喊我阿伯，阿九說，看不出看不出，頂多也就五十不出頭的樣子。王老大一臉的皺紋，因此生動了起來，回頭對阿九說，孩子倒有了出息，兒子留在北京工作，一個女兒嫁到了上海，只是自己老了。

阿九的興趣也提了起來，順著話頭說，你這么好的福氣，一口風，一口雨的踩什么三輪車啦。王老大笑哈哈，老弟有所不知，我是個駱駝命，一身世跟大海過不去，一上岸渾身哪都不舒服，孩子們急了，寄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補品，吃了喝了，卻連響屁也沒夠一個。還是我自己知道自己，花錢置了輛三輪車，活動了骨頭，沒了七痛八痛不說，還能掙個百把十的零用錢。說著，王老大嗖嗖地瞪了幾腳，三輪車一下子快了起來，說，現在是牙好，胃好，吃啥啥香，身體一級棒。

說著，笑著，不知不覺間三輪車進入了昌國街道辦事處，你到哪兒，扭頭問阿九，老板，前面就是昌國街道辦事處，你到哪兒下?阿九招呼著停下車，阿伯別叫我老板，這是我的名片，我叫魯阿九，采購員，是給別人打工的。

王老大打住了剎車，接過名片一看，喲，是從東北來的，挺遠的路呀。阿九說，我這趟專門來魯王城進一個電子原件的，這產品是你們這里的一個教授發明的，全世界就他能生產，叫張大標。他的工廠就在這里的高新電子開發區內。

王老大見阿九說得神乎其神，隨口問，是什么樣子的東西，阿九拉開了黑皮包，從一疊疊的鈔票底下摸出了一個透明塑料袋，遞給王老大說，它叫V998，是電腦寬帶網上用的一個重要元件，有了它寬帶的傳播速度能快百倍以上。

王老大翻來覆去地看不明白。阿九小心地收回V998，阿伯，我說給你聽，你也不懂，我看你是個實在人，這樣好不好，你幫我找到這個廠，我給你100元車費，你給我100元車票。要不，給200元包一天。

王老大覺得這個便宜占大了，一個大活人還能找不到，忙說，要是上午能找到，我還是收你五十，如果過了中飯，你再給一百，行不?阿九激動地握住王老大的手連聲感謝，我今天可碰上好人了，好人了。

后來的事情都沒王老大想象的這樣簡單，要找到張大標，買到V998，還真不是件容易事。王老大和阿九走走騎騎停停，問了兩條街，都說不知道，沒聽說過。后來，還是王老大腦子清醒，催阿九說，上車上車，這么個問法不是個事，我們上街道問去。阿九說，街道里有熟人嗎?王老大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也說不上熟人，街道里的書記王咪寶，是我的島上人。阿九興奮了起來，跳上三輪車一個勁地催王老大，走走走，上街道去!

三輪車急急地停在昌國街道辦事處大樓的大門口，阿九有些猶豫了起來，給了王老大一支中華煙，商量道，阿伯，我這人生地不熟的，求你進去問一下行不?見王老大有些遲疑又說，我這次來進貨，是跟廠長立了軍令狀的，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到時候我不會虧待你的。這樣一說，王老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說，虧待什么呀，不要說了，我只怕王咪寶不在。阿九說，你是本地人，講本地話，問事總比我方便。王老大想想也是，下車把三輪車靠在了一邊，徑直走進了大院子。

事情過去以后，王老大不止一次地重放過他跟張主任見面時的現場記憶，特別是阿九和張主任的說話和動作表情等細節，可以說已被他擦得亮堂照人。應該說，作為當事人，王老大除了大家心里想的，無法知道以外，其它的情況還是清楚真實的。

這天，王老大剛走進昌國街道的院子，迎面的辦事處大樓臺階上，匆匆地走下來一個中年干部。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阿九叫的張主任。張主任是個四十多的中年人，三七的分頭，略有發福，衣服穿得清清爽爽，一看就是那種吃國家飯拿國家錢干自己事的干部。

說實話，王老大從來沒進過辦事處大樓，里面的王咪寶書記他根本不認識，只是聽侄子海康說起過。因此，王老大一進入院子腳步就有些虛。張主任的手里拿著只檔案袋，路走得很急，眼看要走過了，王老大才叫張主任，同志領導，借步幫我打聽個人。

張主任放慢了腳步。王老大趕緊湊上前去，問一下領導同志，電子廠的張大標廠長你認識不。張主任停下了腳，由于正對著太陽光，便用檔案袋遮上額頭說，你說誰?

張大標廠長!

張主任揮揮手中的檔案袋，顯得有些在耐煩，不認識，不認識。說著走出了院子大門。

院外三輪車上的阿九，一清二楚院子里的事情，見張主任走出來，連忙跳下三輪車，迎了上去，師傅，不是張大標，是張大標教授。

阿九見張主任立住了身子，遞上支煙中華煙，燃上火說，是大名鼎鼎的張教授，上過電視，登過報紙的，他有個專利產品叫V998……

張主任吸著中華煙，恍然大悟，嗬喲，你們是說他啦。

阿九伸長了脖子，等著張主任的下文。

王老大忙說，對對對，就是他。

張主任看了眼王老大，對阿九說，你們是說魯王城大學的客座教授，原來在市科委上班的張教授?

阿九興奮地拿出中華煙，分給張主任一支，隨便給了支王老大，就是他，就是他。

王老大也有替著高興，接過煙在鼻子下嗅嗅，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還是夾在了耳邊。

張主任問，你們找他有啥子事呀?

王老大搶著說，這位是東北老弟要向張教授買V啥子8的東西。

阿九說，是V998，還得麻煩師傅幫忙。

張主任哈哈笑了，你們真是運氣，找我算是找對人了。他拍拍檔案袋說，全街道企業都在我手里呢。說著翻出張表格，指著上面的照片問道，是不是他?阿九看也不用看，就說是是是，同電視里放的一模一樣。王老大湊上去一看，是個六十左右的四只眼，便說，領導同志幫忙帶個路。

張主任有些為難地說，不是我不肯幫忙，主要是張教授的廠子，在開發區那邊，還有好一段路……

阿九立馬獻上笑臉，領導同志，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會謝你的。張主任說，這不是謝不謝的事。說著，遞上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不要叫我領導，叫我張主任就行。

王老大一看，上面寫著“魯王城新城區昌國街道企辦主任”幾字。

張主任說，上午街道王咪寶書記要開個碰頭會，要不我電話請示一下看，是幾點鐘的會。阿九媚笑道，謝謝，謝謝張主任。

喂，王書記嗎?我是企辦老張，對對對，是我。也沒啥事，只是問個事，上午的碰頭會幾點開始?幾點?九點呀。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王書記，你放心吧，我一準到場。再見，再見!

張主任關了手機，看了下表說，還有半個小時，去張教授的廠子，肯定是沒時間了，要不去他家里碰碰運氣!見王老大一臉的不解，又說，他的家就在附近，不遠。說著要推自行車。阿九一把拉上張主任坐進三輪車，沖著王老大說，大伯，這車我包了。

王老大心里正高興，沖口說，老板包一天要150呢。阿九爽氣地說，我給你200，要是事情辦成了，我再加你100。阿九的好心情，一下子感染了王老大，他猛地踩了一下三輪車，嗖地一聲走遠了……

三輪車在張主任的指揮下，來到了北門的抗英戰爭紀念公園。張主任說，張教授就住在旁邊的丹桂園別墅區里。王老大正踩得歡快，后面的張主任卻要他停車。王老大一個急剎車，翻身跳下車來，只見張主任推著阿九的中華煙，連說，不行，不行，我不能帶你們上張教授家去。阿九看著王老大，意思是讓他幫著說句話。王老大一頭的霧水，摸不著頭腦。

張主任說，我一想，你們要是向張教授要債的，我不是讓張教授罵死了。

阿九哭笑不得地看著王老大，問張主任，你說我像討債的嗎?

王老大突然覺得自己跟阿九真成了一伙人了，便用魯王城的土話數落張主任，張主任，你咋會想到那地方去呢。儂放心好了，阿九師傅來買產品的……

張主任打斷了王老大的話，儂勿曉得，上趟也有個老倌，尋人問到了阿拉企辦，說是聯系業務的，結果是個討債鬼。阿拉辦公室幾個人，后來，給企業老板罵也罵死了……

王老大聽后，也疑神疑鬼起來，那咋弄弄么?

阿九急得有口說不清，狠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張主任看。

張主任的心也有些軟了，等了等說，要不這樣好不好，你在這里等一下，我跟三輪車師傅……回頭問王老大，對了，師傅，你咋稱呼?王老大趕緊說，我姓王，大家都叫我王老大。張主任轉身對阿九說，我先跟王老大先去看看，問問情況，如果確定是來買產品的，我再讓王老大帶你過去。

阿九急著解釋，我真是來買V998的。說著拉開皮包，拿出了樣品，你看，這就是V998。

張主任接過V998，正正反反地研究了半天問，這東西多少錢一只?

阿九的臉上綻開了巴結的笑容，全國統一牌價25元。張主任喔了聲，把V998還給了阿九，我不是不相信你，你想想我們認識才幾分鐘，我總得多個心眼不是?到時候，你討了債走了，我跟張教授可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子就難過了。再說，張教授不是別人，他可是全國勞動模范呀。

王老大也在一邊勸，阿九老板不用多少時間的，我們過去一下很快的。阿九顯得有些無奈，收好V998，拉上包說，我就坐在丹桂園門口，你們快去快回……

事后，王老大跟小芳媽說起過這個發財機會的某些片斷，但從他欲言還休、斷斷續續、神秘兮兮的敘述中，小芳媽根本沒能力理清整個發財過程的脈絡。小芳媽唯一有印象的是張教授的兒子叫小張，她認為小張做事不厚道，是事情出現反復的關鍵。

王老大卻不同意小芳媽的說法，為此在后來的新婚之夜，把小芳媽的心說毛了，堅決拒絕王老大的秘密，公開地放進她的秘密。但我們認為王老大畢竟是第一當事人，可信度自然高一些。

王老大對小芳媽說，那天，他們的三輪車剛進丹桂園，張主任就大呼小叫起來，快，快，前面那個年輕人，就是張教授的兒子小張。對對，就是那個穿西服，提黑包的那個。王老大腳下猛踩了幾下，就趕上了小張。沒等王老大停車，張主任就跳下了車，叫，小張，小張!

小張，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白白的臉，戴著架金絲眼鏡，長得有些秀氣，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出身。小張回頭見是張主任，忙過來握手，是什么風把張主任給吹來了。說著拉開包，拿出包“冬蟲夏草”，抖給張主任一支，走走，上我們家坐坐。最近市長送給我爸一包絕品“普陀佛茶”，保你沒品嘗過。

張主任哈哈笑了，市長送你爸的茶我可嘗不得，有這煙就行了。張主任美滋滋地吸了口“冬蟲夏草”問小張，你爸在家不?

小張說，我爸昨天上北京開會去了。有事，你跟我說吧。

張主任喔了聲，也沒啥事，有個東北客人找到街道企辦，說是來買V998的。我怕是討債的，沒敢帶過來，自己先來探探路……

小張嘿嘿大笑了起來，我們廠研制的是高科技產品，一直供不應求，哪還會欠債。

張主任也附和著，是呀，是呀。

小張說，不過買產品的事，找我爸找我一個樣，你還是把那客戶回頭吧。

張主任有些聽不懂，沒庫存了?

小張擺擺手，產品到還有兩萬來只，問題是我們廠是同臺灣老板合營的。我爸只管生產技術，銷售這一塊是臺灣老板直接管理的。再說，產品的銷售形勢很好，基本上得提前幾個月訂貨……

張主任恍然大悟地說，喔。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小張挽留道，到了家門口也進去坐坐。張主任說，不啦，我九點鐘還有個會呢。說著跳上了三輪車，隨口問道，小張，V998，這只產品這么熱銷，多少錢一只呀?

小張已走遠了，聲音卻十分清楚，全國統一價每只20元……

20元?張主任自言自語道。

王老大奇怪地問，那個東北阿九不是說要25元一只?張主任提高了聲音，問王老大，你沒聽錯?王老大說，我能聽錯嗎!張主任勾起手指頭算道，一只掙5塊，十只50塊，媽呀，一萬只掙5萬呢。王老大說，是呀，啥生意有這好。張主任把自己也算怕了，鈔票好掙的人，可真好掙呢。王老大也有同感，說自己累死累活，踩一天三輪車也就能掙百把十塊的，要是有本錢的話，兩萬只產品，從小張那里買來，再轉給東北佬，一轉手就能掙十萬元。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張主任忙讓王老大停車，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王老大說像你這樣的領導，有本錢能做這生意的。

張主任說，本錢到沒啥，我哥準備買汽車的錢可以借一下，主要是人家不賣那產品。

王老大笑他，這點事都擺不平，我看你這個企辦主任也當不出啥名堂呢。

張主任的臉上掛不住了，讓王老大趕緊回頭，他說憑他這張臉，張教授也得給個笑臉呢。

三輪車剛調過頭，張主任又改變了主意，說，不行，不行。我是街道干部，這事要是讓王書記知道了手中的鐵飯碗也得敲破。王老大想想也是，重新調過頭來。張主任像六月里的天又變卦了，王老大，我跟你商量個事。這生意，由你出面來做，就說東北佬是你的親戚，我是幫你的，我是你的啥親戚呢?是我的姨夫吧。

王老大說，不成不成。我沒本錢。兩萬只產品得四十萬本錢呢。

張主任笑了，看把你嚇的。本錢不用你出。你就給我出個面，事成后，我分一兩千給你，你不要嫌少，給你五千一萬的，也不要說多……

王老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突突地跳了起來。娶小芳媽的錢，不是有了!

王老大和張主任商量好的事，卻讓小張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小張顯得十分為難，說，兩萬只是絕對不可能的，到昨天下班，工人們加班才給香港和上海客戶趕出了一萬八千只V998。

張主任說，要么先把這批貨給我姨夫的親戚?小張說，這事我可做不了主，得問問我爸。

張主任催促著，你問問張教授吧。

小張撥通了手機。喂，爸，昨天路上順利否?沒事，廠里沒事。只是街道張主任，對是企辦張主任，想要一批V998。是他姨夫的一個親戚，是東北客戶。要兩萬。我知道。我跟張主任說過了一萬只是給香港客戶的，八千只是個上海客戶的……上海的拖幾天?唔。一是現金，二要保密。好好，我知道了。我讓張主任跟你說幾句?馬上開會了?那算了，我同張主任說。

小張合上手機，說，還是張主任面子大。我家老頭子可把上海客戶得罪了，讓給你八千只。

張主任握著小張的手連聲說謝謝。

小張對王老大說，我家老頭子完全是沖著張主任的臉，才答應給八千只貨的。你們也不要為難我們，同臺灣老板合營，還得處處防著。老頭子交待了，一是要現金，二是不能讓他人知道，八千只產品沒多少重量，就不要叫東北親戚過來了。多一個人知道，多一張嘴。小張回頭問張主任，這樣行不?

張主任感動地說，行行行。

小張說，那我打電話，讓人送過來。

張主任說，不忙不忙，我們得拿錢去呀。

小張說，也成，半小時后，在抗清戰爭紀念公園門口等我。

八千只，一只掙5元，一過手整整能掙四萬塊錢。

誘人的數字，把兩人的心燒得火熱火熱。張主任顯得有些失態，親熱地握著王老大的手說，姨夫，謝謝你。王老大讓張主任上車后，突然感到有些無趣，他把張主任遞過來的中華煙，塞進耳跟，慢騰騰地踩動了車子。張主任翹起二郎腿，愜意地吸著煙，并沒有注意到王老大的神色變化。他催促著王老大快點，王老大卻快不起來。張主任拍拍王老大的后背說，姨夫，你快點呀，做成生意后，還得趕去開會呢。

王老大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張主任好像看出了什么，說，姨夫呀，咱們親兄弟明算賬，事成后，我給你五千。

這時，王老大感到自己十分尷尬，嘴上忙說，無功不受祿。車子卻一下子快了起來……

張主任顯然太自信，不懂得生意人謹慎。阿九一口回絕了張主任的要求，不行，不行。沒見到產品，我哪能先付款呢?再說，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干部。

張主任見自己空手套白狼的計劃落空，心里一下子沒了譜。王老大聽明白張主任的打算后，心里也不是滋味，這當干部的腦子就是不一樣，只知道撿便宜，原來，他想用阿九的錢去買小張的貨。王老大瞇著眼，裝作沒看見張主任頻頻使過來的眼色，不講一句好話。他從心眼里看不起張主任。

張主任心里直罵王老大，臉上卻還是笑咪咪的，姨夫，你說我一個領導能騙他不?

王老大心里氣歸氣，現在也只好裝下去了，轉身勸阿九，老板，張主任是存心幫你的好領導，你不付錢是一事，但說他是不是干部是另一事。

阿九也急了，大爺呀，我沒說張主任不是街道干部，我是說，我們見面到現在才多少時間，我一沒見產品，二沒見到工廠，三沒見到張教授，要是你能給20萬元錢貨款嗎?

王老大想想也對呀。便幸災樂禍地看著張主任。張主任被王老大的樣子惹火了，說，姨夫，你就在這里陪老板說說話，這錢我借去。我哥正要買汽車，我去先調用一下。王老大一聽，忙說，我用三輪車送你去。張主任說，我打的去。說著，揚了揚手中的檔案袋喊，出租車!

張主任的檔案袋還沒落下，一輛出租車悄然無聲地停在了他面前。車門一開，探出個頭來問，老板，上哪?

張主任急切地彎腰鉆進了車內說，騰坑灣!

張主任走后，阿九笑著問王老大，張主任怎么叫你姨夫?

王老大的臉皮像死魚那樣僵硬了起來，支支吾吾地解釋，剛才說起來，才知道是三竿子打不到的外甥關系。阿九顯然有些不相信，貼在臉上的笑容里，深藏著某些無人知道的內容。王老大心里直發毛，補充道，這是我前妻那邊算過來的。阿九嘆了口氣，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外甥就好了。王老大接上話說，怎么講?阿九說，我要是有張主任這樣的外甥，不用每月來一趟魯王城進貨了。

王老大說，你一個月來一趟，這么多貨還真不方便。阿九搖頭，兩萬只V998，也就兩百來斤，主要是一來一去，這路上累人，買貨求人煩著呢。阿九見王老大聽不懂，知道他不是生意人，直說道，你有張主任這路關系，我跟我們廠長說說，聘你做我們廠駐魯王城的采購員。

王老大笑了，我不行，我從小在海上混大，要是問個海里的事，沒有難倒我的。這生意場上的事，我好像鴨子聽天雷似的，貨來貨去，錢去錢來，一聽頭就大了。除非叫張主任做，我出個面……

阿九笑王老大，駐外采購員有兩三千元的工資，白白好掙，偏要推給人家。你只要在銀行里辦張卡，把貨提出來，往快運公司一放，其它什么事也沒了。王老大疑問，我能行?阿九拍拍他的肩膀笑，我把這筆貨發出后，我們一起吃個飯，一算感謝你，二來詳詳細細教教你，一聽就會。

王老大從耳跟取下中華煙遞給阿九。阿九推開他的煙說，抽我的，抽我的……

好幾年后，王老大對張主任還是咬牙切齒的，說他太貪心。自己沒城里人的花花腸子，要是現在，嘁，還不知道誰占誰的便宜呢。

小芳媽滿臉的不屑，你是吃啥飯的，人家是吃啥飯的。見小芳媽插嘴，王老大立刻沒有聲音。有人說，人老了脾氣也好了。也有人說一物降一物。

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王老大自己知道，

他有把柄抓在小芳媽手里，一旦小芳媽拿出把柄玩耍一下，王老大只有在心里罵自己渾，罵自己雄起的秘密還沒交給小芳媽，卻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了她。從此，王老大在小芳媽的面前，沒了一句戧聲。但她沒怪她，他只怪張主任，罵張主任貪心不足蛇吞象。

張主任回來時，臉色掛滿了失意。他手里提著黑色塑料袋，交王老大拿著。王老大打開一看，里面只有五扎百元大鈔。張主任說，他只借到五萬元。打電話給他哥時，他哥剛從汽車城提出一輛嶄新的大奔。

王老大說，那咋辦呀?他心里比張主任還急，他正等那筆介紹費娶小芳媽呢。

張主任腦子好使，王老大自愧不如，一眨眼就是一個計謀，他心里暗暗罵道，這當官的就是聰明。

張主任說，五萬元能提兩千只V998，我們辛苦一下分四趟提貨，不就成了?

王老大懷疑著，能行嗎?

張主任心里也沒底，試試吧。

張主任把意思跟阿九一說，阿九的臉上滑過了一片陰霾，也只能這么著了。回頭有些歉意地說，張主任呀，要是差一萬兩萬，我倒可以先墊一墊。只是這么多錢，我……

張主任眨巴眨巴著眼睛，大度地說，不用不用。我們自己想辦法。說著，跳上三輪車催促著王老大，走走，小張早等急了。

這次，小張的態度十分堅決。王老大把意思跟小張一說，小張用腳踢了踢兩個紙箱子，對張主任說，你姨夫不會是開玩笑吧。這又不是賣魚頭小蝦，可以拆開來半斤一斤地賣。

張主任連聲說對不起。這事只能怪我姨夫的親戚，只帶來五萬定金。現在，他正在銀行門口等著廠里打過來的貨款。

小張臉上掛著明顯的不快，我十點鐘還得接待一個重要客人呢。王老大扭頭看張主任，不知如何是好。我十點鐘不是也有個會，小張你先把五萬定金拿著，九點半之前不到，你把定金吃了!

小張嘿嘿干笑著，我也不是要吃你們的定金，主要是不能這樣做生意。你們要知道，我是瞞著臺灣老板賣給你們的，可不想捅什么亂子……

張主任把五萬元現金額黑色塑料袋，往小張手里一塞說，你先把定金收了。說著，拉起王老大催促道，我們借錢去!

王老大知道，張主任把自己逼上梁山了，進退兩難，騎虎難下。他想，被人求的感受真不好受，難怪張主任這些當干部的有種趾高氣揚的樣子。

張主任說，王老大，這事我也沒辦法了。現在，我多話也不講了，同你認識也是種緣分，我們一起把這筆生意扛下來吧。

王老大看張主任的一張苦瓜臉，心也軟了下來。問道，叫我咋扛呀?

張主任心一狠說，現在差11萬元錢，我去借6萬，你去借5萬來，事成后，利潤半沖。

王老大心急地說，我一個老頭子，哪有這么多閑錢呀。

張主任想想也是，心里平靜了許多，說話的語速也慢了許多，阿伯呀，算我求你了還不成。能借多少，就幫多少。我也給你交個底，不管你幫多少，利潤照樣對沖。就是下個月的生意，照樣二一添作五，你一份，我一份……

王老大聽不得好話，忙說，我這就想辦法去，可不知道能湊多少。張主任的臉上露出感激之意，多少不論也是你一個心意。

王老大早已跳上三輪車，扭過脖子叫，九點半，公園門口碰頭!

魯王城有兩公園，抗英公園也叫鴉片戰爭紀念公園。歷史上鴉片戰爭中打得最慘劇的一戰，其實就發生在魯王城的城西和城南一線。魯王城有位詩人王先生，在公園正門留有這樣的詩句:這一戰打痛每一顆中國心，那六天流淌五千英雄血。另一個叫抗清公園，建在城北的鎮鰲山一帶，牌匾是大文豪郭老的題字，園內有一大寺，除了供奉觀音大士外，還在正殿供奉著右持日，左敬月的一尊佛像，魯王城人稱他是日月神。這個公園主要是紀念明末清初，魯王朱以海退守這里，以此作為反清復明的最后戰而修建的。當時，清軍攻破城池后，曾在這里殺戮了大量明朝百姓。

九月的魯王城已有些涼意，這時的抗清公園顯得十分空寂。王老大趕到公園門口的一側時，張主任和小張在一邊火急地看時間，等著他。

張主任說，正好，正好。

王老大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湊了三萬。張主任的火氣上來了，三萬?那你咋不跟我打個電話說一聲呀。現在可咋辦呢?張主任的話是說給小張聽的。小張卻裝聾作啞不接話。

張主任心急火燎地打起了電話，阿妹，我是你二哥，你馬上給我湊五萬錢來。我等著急用。關了電話，揮揮手對王老大說，你那三萬錢自己拿回去，踩你的三輪車去吧!

話說得很難聽。王老大的火氣，突地一聲跳起來了。他把三萬錢往張主任手里一塞說，我可告訴你，這三萬錢可是我把三輪車當了才湊來的!這錢，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張主任剛把錢丟給王老大，手機響了。張主任接了，阿妹，啥，要下午?那兩萬呢?也沒有?張主任的臉色像秋后的茄子，一下子蔫了。張主任看看王老大，王老大得意地看著張主任。

小張嘆了口氣，解圍道，現在加上姨夫的三萬，還差兩萬，要不讓姨夫問問他親戚，那款子打過來沒有?

張主任的眼睛一下子亮堂了起來。王老大一下子找到了下臺的路子，忙說，要不我去看看，我親戚的款子打過來沒有。王老大剛走幾步，又轉身問小張，要是那款子沒過來……

小張也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們哪像做生意的，叫你們親戚自己來算了。

王老大，屁顛屁顛地跨上了三輪車，叫阿九去了……

后來?后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事情的結局，直到今天仍是個謎。除了王老大自己，誰也說不清楚。

有人看到，一段時間王老大經常在昌國街道的院門口俳徊。里面上班的人問他，找人呀?王老大連連搖頭，沒，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