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組詩)

丁 香

不該在丁香花開過的時候被遇見

不該被這些桃金娘科的小喬木

撞得粉碎。裂葉丁香，毛葉丁香，小葉丁香

看見她們就知道是自己

花期過后，失卻了水分，顏色和香氣

素衣，素面，在一排長著差不多葉片的樹木中

很難被誰認真記住，被愛和珍惜

夜夜下雨，最先打濕的必定是丁香的衣袖

醒過來的丁香，因為冷，有的發白，有的發紫

瑟縮著，現出原形。看啊，那么多丁香擠在一起

一朵一朵又一朵，撕裂的

小小的心里蓄滿淚水，窸窸窣窣

她們的小心眼小過針尖，靈魂穿得過針眼。她們

在海拔2295米的西寧，真的是如此小，瘦，輕

你只需輕嘆一口氣，就可以把她們吹到天涯，吹

回夢里

我看見我還站在那里

不斷滾動的字幕，人群

那個拖著巨大行李箱的人已消失在進站口

鐘樓上的秒針，不會因此停下來

它往前跳一下，我就跟著疼一下

還有十分鐘，還有五分鐘，還有最后一秒

我看見我還站在那里，裙子鮮亮，淚水盈盈

水井巷，飲馬街，紫花丁香，還有誰會穿過它們

匆匆趕來

撥開擁擠的人群找到我。那些明亮的油菜花

已經沿著鐵軌開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一匹錦緞里，我會小花貓一樣一直哭下去嗎

一路上，鐵軌都在嚓嚓，嚓嚓地向大地傾訴

蘭州，西安，洛陽。我什么也不說，只是固執地

咬緊嘴唇

如果停下來，我會看見我還站在那里

偌大的火車站廣場，我停止了張望，時間靜悄悄

只有一只小鳥歪著腦袋善意地看我，汽笛響起時

它啾啾尖叫著，轉身撲進了鉛一樣灰重的天空

那里，鐘樓的尖頂就要把誰的胸膛戳破

我將被那枚釘子定在那里，永遠的，裙子鮮亮，淚水盈盈

高山湖

我將這樣描述一座高山上冰冷的湖泊——

一只鷂子在明亮的湖面突然翻了個身

仿佛被冰滑了一跤，仿佛賽里木

就是一塊巨大的，從不融化的冰

和我一樣又藍又脆，無法呼吸

它還沒有被打破的藍色孤獨

找不到流出去的豁口

它唯一的，出水就死的冷水魚，不容于世

月亮的彎刀，高懸著，被天山的石頭磨得發亮

山脈，邊境，沿著暮色一排一排不斷后退的

茂密黑松林，松針落地，箭羽紛紛

我將迎著它們走過去，我將獨自一人

在悲愴的胡天胡地，丟鞭，棄馬，手捧殘雪和無

限疆土

南 山

我不想一抬頭就看見南禪寺打坐在他低伏的背上

仿佛被蒼天壓迫，風日復一日把塵埃吹向塵世

我不想被湟水洗白的月亮穿透骨頭和心肺，格外

冰涼

在被稱作大陸性高原半干旱氣候的領地上

我缺氧，缺水，缺植物的素心和檸檬黃的溫暖

沒有誰能被我相信，成為唯一的親人，沒有誰

和我任意南北，率性東西

端著人間的碗，游走市井，餓死朱門

我過于驕傲和孤獨，須向南山請罪，須跪下

但卻無法開口，不能說出一句話。他只高出高原一點點，我不想一低頭，就忘了全部

楊花亂飛

如果不是那群奔跑的牦牛卷起了大風

請相信，楊花一定不會這樣失控

七月，她們一直謹小，慎微

整個群加森林，林子空闊，人馬潦草

狼毒花上斑斕的光線，看似有毒

只有我看見一兩片楊花在此間緩慢飄落

仿佛樹梢之上，雁過拔毛，丟下受傷的雁羽

楊花應該是個陰性的詞，輕，薄，白色

但卻不能冰糖一樣被空氣融化

她們身體里有世間最小的種子，最大的愛和仇怨

一把刻骨的利刃，被柔軟和白干凈地包藏

如果不能被一個心存刀子的人所珍愛

她們寧愿懷抱疼痛，一直飄零

在高原，我注定深陷一場紛飛的愛情

那么多楊花突然集體地，以同一個姿勢飄落

她們懷里的刀尖都朝向同一個人

如果我有單槍匹馬的突圍，她們就有十面埋伏的

大雪

如果我奔跑，并大聲喊出一個名字——

但我卻是多么想和她們一樣，不這樣大呼小叫

虛幻著，靜默著，也能發出愛和不愛的聲音

飲馬街

這么晚了，那個人還在陌生的城市尋找一家通宵

的藥店

她將在飲馬街下車，從東走向西

她將遇見兩個說藏語的人，她將跟著他們

經過一排孤單的丁香樹，一些明亮的廣告牌

她將看著他們消失，她將被剩下

她將被許多店鋪關在門外，被一輛飛馳的車濺一

身雨水

她將扶著湟水，看見水中青絲的蘆葦

脆骨，空心，飄零半世，草莽一生

她將隨著它們，風一吹就那么固執，那么緊抱著

自己

她多想躲藏在小小的，哭泣的丁香里哭泣

多想從一條街的口袋

翻出止痛片，止血片，解毒片，安神片

她正經歷的痛，是一生最小的痛

她將走過的飲馬街，被天上的雨水洗得干干凈凈

她將在這條街的盡頭停下，手里捏著空空的藥瓶

裙子上的葵花黃，被一萬華燈薄薄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