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偉大

我認識的萬家的姜茶香老太太今年7月10日喜過百歲(虛歲)壽誕，像歷經百年風霜雨雪的臘梅，傲立于世，笑看三朝風云、兩個世紀的變遷，安享國富民強子孫滿堂的完美生活。回望百年，可謂是中國歷史上最激烈動蕩的轉折時期，從封建社會一步跨越到現代文明社會，時代大潮洶涌，驚濤拍岸;三朝更迭，驚天動地。可她一生極其平凡，既不是革命者，也無驚人之舉，只是大千世界的一粒塵埃而已。

塵埃隨風起舞，命運交給時代的風，很難自己把握。辛亥革命前夕，姜茶香老太太出生在江西南昌最繁華的中山路洗馬池姜家。她一生最美好的夢幻童年和青春年華，都伴隨著戰火紛飛、生與死的炙烤。等到戰火熄滅和平終于降臨時，她已是人到中年萬事休的老農婦。雖生于中產階級家庭，但生在清末的她注定要打上封建制度的烙印:雙腳被扎成畸形的文明腳，僅5寸長。幸運的是她上過女學堂，是當時江西少有的知識女性;不幸的是她在民國天空下的愛情婚姻卻籠罩著濃厚的封建陰霾，依父母之命，19歲時從省城嫁到進賢縣的鄉下，指腹為婚的丈夫是小她3歲的農民萬柏山。從此，中國少了一個未來可能是秋瑾似的知識女性，多了一個鄉村農婦。

乖巧的塵埃會借助時代颶風讓自己飛揚上天，但憨實的塵埃卻被結實地壓到地底下承受磨難。終于盼到解放，卻因為再難也舍不得賣的祖傳的20多畝薄地、為養家糊口借錢開的雜貨鋪，姜茶香老太太被劃為“工商業主兼地主”成分，飽受誤解和委屈，苦難依舊。1956年舉家遷江西上饒時，全部家當僅一床被、一只破箱，沒有鍋用瓦缽燒飯，到菜市場撿黃菜葉吃。她在路邊塘中取土堆出一塊地，種菜熬過1960年代的自然災害。文革期間，她被掃地出城，下放到弋陽蓮湖農村，再過艱難日子。她從鄉下回來，1984年隨兒子遷居鷹潭時，已是73歲的古稀老人。

作為塵埃般的農婦，姜茶香老太太的生活磨難是其時代命運注定的。但無論時代巨浪如何沖擊，她時刻像小母雞張開弱小雙翅，為兒女遮風避雨、抵擋災難。她雙眼能洞穿磨難看清時代浪潮運行的方向，顯示她曾經的知識女性的底蘊。日寇投降時，她乘和平間隙借錢開雜貨鋪，養活老少一大家子。她堅信共產黨和新中國，1952年前后為捐飛機大炮把家里的破銅爛鐵和首飾都捐得一干二凈。兒子萬玉良15歲因家貧中斷學業參加工作，她教導兒子在新時代做出成績，兒子成績顯著受到毛主席的接見，為“地主婆”的她掙得無上光榮。受她言傳身教，小兒子萬定良人到中年仍然不顧一切地投身改革開放的大潮，1990年前后白手起家創業，創造億萬財富。

任何塵埃都有放飛的時候，無非是要堅信這一刻遲早會到來，堅守并活著。姜茶香老太太終于在改革開放歲月迎來自己的新時代，“地主婆”摘帽了，矯健的她90歲登臨泰山，97歲觀光香港、走馬泰國，98歲游覽青島，99歲逛新加坡。100歲五世同堂，150名子孫簇擁膝下。

塵埃也有甜蜜的夢想，悄悄盛開在泥土里。從新婚的19歲到成熟的36歲，是一個塵埃般普通女人夢想盛開最烈的時段，孕育生命，創造未來。姜茶香老太太的這段歲月，有過夢想甜蜜，但更多的是夢想毀滅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生了15個孩子，每個孩子都寄托她的一個夢想，但9個兒女早夭，兩個女兒養不起送人。每個兒女的生離死別，都使她承受生不如死的心靈浩劫。

塵埃弱小得可以忽略，但若注入了愛，塵埃也會膨脹如天，堅強如鐵。在姜茶香老太太企盼新生活的1954年，丈夫勞累致病死在醫院，此時家徒四壁，她擦干眼淚，挺直嬌小身子當頂梁柱!即使四處借錢，她也堅持要14歲和8歲的兩個小兒子上學讀書，不讓他們當新時代的文盲和庸人。窮家常斷糧，干紅薯藤、榆樹皮、米糠餅和觀音土，孩子咽不下，她全吃下肚去。她得了嚴重的胃病，常常嘴里大口冒出血來，暈倒在地。她寧愿失卻自己的一把老命，再也容不得兒孫有絲毫的安危!1954年大水進家，14歲的兒子萬安良剛下水去墊漂著的柜子，她急得大叫起來，生怕他出事，轉而自己下水。1974年兩歲的孫子劍真不慎掉入水塘，不會游泳的她閃電般撲進水里，祖孫倆被好心人救起。

在1960年代初自然災害期間，誰有吃的就意味著誰的生命能夠延續，她竟然從自己和家人的嘴里扣出菜來，送給困難的鄰居吃。1970年代，一些下放知青經常到同是從城里下放來的她哪里蹭菜吃，菜一上來風卷殘云，她高興地吃剩下的菜湯。

細小的塵埃擁有巨大的能量，迸發出來能凝結成大地，經過千百萬年時間的鍛壓，堅硬成山體巖石，挺立為地球的脊梁。姜茶香老太太從省城嫁到鄉下，分家僅得20多畝薄地，卻分得1000多塊大洋的債務，債款遠多于地價。嬌小姐上不怨天怨地，下不怨父母公婆，脫去綾羅綢緞，穿上土布衣衫，學著鋤地種田，種菜喂豬，養雞養鴨，砍柴打草，推磨篩米，跪在河邊洗衣，不久就儼然成為天生的農婦。她心靈手巧:會紡紗、織布、裁衣、縫制衣衫，能織襪、納鞋、打毛衣，會做手藝男人干的破篾、箍桶、砌灶等技術活。作為曾經的知識女性，她還善于當家，精打細算，省吃儉用，還了分家的舊債，又借1000多塊大洋新債開雜貨鋪，雖然到解放時都沒還清，但心里總有希望。她生孩子后稍微休息幾天，就下地燒飯、洗衣忙個不停。丈夫過世后，她顛著小腳四處幫人打短工，日夜勞作，掙得小錢養活嗷嗷待哺的年幼兒女。一個塵埃般的女人，僅靠一雙勞作得變形、大得與其嬌小身材不協調的手，在苦難中獨自養活兒女，成為家庭的脊梁!她勞作百年，75歲時每天往返走16里路買回全家吃的菜。99歲了，她搶著給客人倒茶、拿東西吃。百歲了，她換下的衣服自己偷偷地洗。

塵埃的內心是無比快樂的，無論被冰雪壓著、被污水糊著，都無法使快樂泯滅，只等陽光出來，春風清揚，就又舉著透明的心歡快地輕盈起舞。百年勞作健朗了姜茶香老太太的體魄，百歲時體檢，內臟器官竟然功能無損，非常健康，令醫生驚奇。她若晚上睡得好則白天頭腦明晰，記憶力超常驚人，150多個子孫都記得清楚。百年的磨難、痛苦和勞累三座大山壓在頭上，為何壓不垮她?因為她性格開朗樂觀，心胸開闊達觀。她從小就喜歡人多熱鬧，城里街頭演文明戲，鄉村趕集耍把戲變魔術，端午時節劃龍船，哪里熱鬧人多她就往哪里擠。

勤勞達觀是抵御磨難和痛苦的利器，人的胸懷有多大就能承受多大的磨難，勤勞是把人從磨難痛苦中解救出來的良方。姜茶香老太太晚年的完美幸福生活，既是新時代賜予的，也是她用一生勤勞達觀換取的。那一份綿延百年的純真和平淡，猶如一粒包裹著金子般內心的塵埃。■

責編 李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