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海棠花

一

夜幕降臨下來，馬喬吃過晚飯，走在江濱路上，融入夜晚出來散步休閑的人群中。

街上的路燈、商家的霓虹燈漸次亮起來，原來臟亂不堪的小城變得色彩斑斕，漸漸有了它的味道，讓人感到它的嫵媚。夜幕下的小城顯得比白天大許多，內容也豐富許多。這時走在路燈下面的人也變得復雜起來。馬喬看似晚上隨意出來走走，心里其實是有目的的，那就是前面不遠處的白云茶樓。

現在去茶樓，成了他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有空沒空會不由自主地轉到那里去。這是從遇到紫依那天開始的。以前他很少去茶樓。

紫依是他朋友飄月帶過來介紹認識的。那天飄月打電話來說，我們在茶座里，忽然想到你，如有空，過來坐坐。“我們”明確告訴他，不止一個人。馬喬說，還有誰?飄月說，一位想認識你的朋友，和你有一些共同的愛好。

馬喬走進這個茶座，走進這個法蘭西包廂，就看到了紫依。他向她們點頭致意后好像問一句，可能是就是你們好。但這么一句很普通的問話，獲得了兩人快樂的笑。她和他的朋友飄月在一起，兩人對視一下，就輕輕的發笑，那種止不住的、帶著很有深意的笑。馬喬被她倆笑得很不自然，知道自己被她倆作為打賭工具了，但又不好說什么，只能陪著她倆傻笑。

飄月止住笑說，介紹一下。可下面的話馬上被制止了，好像是紫依在飄月的腿上擰了一把。飄月就嗔笑著不說了。飄月說，叫她自己說吧。

顯然紫依不會告訴他，如果她會告訴的話就不會制止飄月了。馬喬拿眼來請教她時，紫依向馬喬還以一個帶有羞澀的微笑，然后低下頭輕輕拍了下飄月，表示嗔怪。

飄月抬起頭來看紫依。兩人眼睛夸張地對視著，分明用眼神交流著，最后兩人就很開心的笑了。那笑分明有著默契，是會心一笑，那笑的內容只有馬喬不知道。笑到最后，紫依做出嬌羞的樣子，用手擋著自己的嘴，轉向里側，只拿眼角看著自己。

還是飄月對馬喬說，叫紫依。但后來又補充了一句，叫紫依好了。后面一句又讓名字變得不真實起來，好像告訴他，只僅是暫時使用的一個代號，平時并不是這個名字。馬喬看一眼紫依，燈光昏暗，看不清楚，好像確實穿一件紫色衣服。馬喬也不再細問，自作主張把衣字加個單人旁，叫紫依。

紫依坐在那里，不大說話，只是在聽，聽馬喬和飄月說，不時嫣然一笑，那笑就如山谷中的云霧一樣，不時從峽谷中升起，開始是濃郁的清楚的，但瞬間就消散了。馬喬總覺得那笑有很多內容存在著，神秘的，充滿玄秘色彩，而又是無形的，他細細品味時又一縷青煙一樣消散了，什么也沒有。然而這笑如山中的云霧一樣籠罩著馬喬，在以后很長一段日子里，馬喬都浸沒在這濕漉漉的霧氣中，心就變得濕漉漉的。

談話的內容也是天馬行空的，從阿蘭羅伯格里葉，杜拉斯，納博科夫到耶利內克，其實聊的也都是相當常見的一些作家作品，或零零碎碎的常識性見解，但在小地方，能知道他們的名字就不錯了。馬喬有點驚訝，紫依不但知道這些名字，還熟悉他們的作品，甚至有自己的理解與想法。這不是某些評論文章的翻版，而是她自己的理解，這讓馬喬很驚訝，有時比馬喬知道得還多。

小城小，聊這些的人就更少了，難得有一兩位能就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聊得上的朋友。后來兩人話漸漸多起來，飄月反而被冷落到了一邊。談這些東西時，馬喬很有點遇到知己的感覺。第二天，馬喬在江濱路走時，就不時浮現著那個茶樓的情景，那笑如夢魘一般，繚繞著他，感到有許多內容。馬喬平時也會到江濱路走一段，但都只走一小段，然后就回家看點電視或看點書后睡覺了。而這天，江濱路變得相當粘滯。

馬喬一連幾天都去了那里，都要了那個法蘭西包廂。就一個人，坐著喝茶，夜深了，才慢慢回家。他自己也覺得這種行為很可笑，但第二天，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那里，要一杯茶，回味一下，感覺一下那個不太真實的微笑。紫依就這樣生活在馬喬惦念里，心靈深處，但又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回憶，這樣馬喬就到白云茶樓來坐一坐，找一找那天的感覺。

馬喬有一種期待，期待在這里再次遇到紫依，但紫依一直沒出現。馬喬想再次和紫依聊聊這些東西，但馬喬對紫依一無所知。馬喬也曾想去飄月那兒了解一下紫依，再把她約出來喝喝茶，聊聊天。有幾次，馬喬有意把話引到那晚，引到紫依身上，但飄月好像看穿他似地把話題岔開了，有一次，她干脆說，你是不是有點愛上她了，告訴你人家可是有主的，你也是有主的，你倆是不同院子里的兩棵樹。后來，馬喬就不敢再在飄月面前提紫依了。

紫依一直沒出現，在馬喬心中的形象也漸漸淡去。馬喬去茶樓的次數也少去了。正當紫依在馬喬心中形象漸漸淡去時，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說，到白云茶樓喝喝茶。那天紫依沒問過他電話號碼，她從別人那里了解到他的號碼。

二

茶樓在這條江濱路的一個小巷口，設在二樓，一樓只有一條通道。裝修時下了點功夫，模仿大自然風格，從入口處開始，通道頂上和墻上都掛著青藤，在轉彎的地方，放置一些綠色植物，郁郁蔥蔥的，走進這里有點走進叢林深處的感覺。位置有點偏，來往的人不多，這里打牌的人也很少。一般的茶樓都兼棋牌室之類的，不時會傳來打牌的聲音，就顯得比較雜。沒有打牌聲音的茶吧，很安靜，讓人覺得幽雅。馬喬第一次來到這里就喜歡上了這里，喜歡這里的安靜，喜歡這里的色彩，喜歡這里的氛圍。

那天，馬喬如約走進茶樓，來到那個法蘭西包廂。馬喬發現里面只坐著紫依一個人，不禁呀的吱了聲。雖然相約過，但見面還是有點不能應對。

紫依對馬喬也有種驚愕與不適應，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那驚恐的臉馬上轉化為一個美麗的微笑。說，怎么，嚇著你了?

馬喬忙否認說，沒有，沒有，然后說，一個人?

紫依點點頭，反問馬喬，你呢?

馬喬說，一個人。

兩人就同時笑了，笑得有點莫名其妙，但好像又是發現其中的奧秘似的那種會心的笑。

兩人坐定后，也許沒有心理準備，一時還不能面對，沉默了好長時間。后來馬喬想起白天在網上看到一個作品，說了這個作品。紫依也看過了，兩人就從作品上拉開了，聊些藝術上的事。房間里擺著些小樹，茶座的燈光柔和有點朦朧，置身其中有進入深山幽谷的感覺。紫依那天給馬喬的感覺是夢一樣，山間的霧一樣，雖說坐在靠窗的位置，但在房間這邊看去，卻是里面，頭發如吊蘭一樣從前面掛下來，跟著菊花茶的熱氣連同芬芳一起從杯子里裊裊上升，靜靜坐在那里，有點虛無飄渺。但馬喬喜歡這種虛無飄渺，有點迷戀紫依身上那種特別的東西，她在他身上有種神秘感。他喜歡這種神秘，紫依就這樣親近而陌生著，美麗而朦朧著。

紫依電話忽然間響起來。她拿出電話，看一眼來電顯示，揚揚手說，飄月。她把手機放到耳邊說，在家看電視呢。可能飄月約她出去。紫依說，不出去了。

飄月又打來電話，問馬喬在哪里?馬喬說在外面喝茶。馬喬正想說出名字，紫依豎起食指在鼻子面前。馬喬就含糊地說，和一班朋友在一起。

這里包廂都以國來命名，法蘭西是一個充滿浪漫色彩和文學氣息的國度。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個電影，法國女人大膽熱情，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交談的幾個人作品中有些內容是回避的男女間的問題。談話就往往作了些省略與回避，也就變成片言只語，在燈光作用下，便有了點曖昧。

同樣話很少，只是小口喝著茶，也嗑點瓜子。有時眼睛與眼睛會碰在一起，便又長出些新的內容。

酒吧出來的時候，馬喬有點留戀。紫依看著那閃著酒吧名的燈說，今天星期幾。馬喬說，今天星期三，上次我們在這里喝茶星期幾?馬喬奇怪紫依怎么想起這個問題，想了下說，好像是星期三。紫依說，不是好像，就是星期三，然后很輕快地走了，把馬喬撂在那里。

這次和上次一樣，并沒有留下太多的東西，但對紫依那種特別感覺，卻更加強烈了。馬喬好像得到某種暗示，等待著星期三。星期三那天從早上開始，馬喬就感到坐立不安，白天工作乏味，晚上的喝茶就成了心中的一個期待。晚飯也沒回家吃，對家里人說，外面有應酬。他怕臨時脫不開身。一個人在外面吃了點快餐，就往白云茶樓轉去。這天馬喬走得比較急，有點趕路的樣子，他走進茶樓說，法蘭西包廂。他有點急不可待，生怕別人要了去。過一會，紫依如約而至。

從那以后，每個星期三到這里，就成了兩人約定的時間，兩人共同守護的一個秘密。平時馬喬也會來坐坐，還有飄月，也會有其他朋友。紫依也不一定來，但來不來無所謂，一個人在這里坐上幾個小時，時間差不多了，然后站起來回家。如來了也不覺得驚訝，點個頭，說說話，然后各自回家。但每個星期三的晚上是個例外，成了兩人規定來茶樓的時間，他們誰也沒有說第二個星期三來，但星期三兩人都會來到這里坐一坐。

三

紫衣還沒來。馬喬要了杯茶，在那里自我品嘗。他們誰先來都這樣，耐心地等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紫依還沒出現。天氣已經轉熱了，馬喬坐在那里感到有點悶熱。

馬喬想打個電話。這時才想起自己沒記她的電話號碼，想打也沒地方打。以前也是這樣，從不打個電話。他不想破壞這種神秘感。知道得越少越好，越少越神秘。所以對她情況知道很少，可以說一無所知。

馬喬知道紫依有事耽擱了。這樣的事以前也遇到過，兩人從心里理解。馬喬一口喝完杯中茶水，站起來正準備離去，門開了，紫依飄進來。門口擺著一棵天竹，她進來，輕輕的出現在那棵天竹旁，飄進來，就如山谷的霧一樣，進入房間整個房間就有一股云霧一樣迷漫開來，空氣也凝重起來。

馬喬重新坐下來。

白天，馬喬在路上意外遇到紫依。兩人晚上在這里經常見面，但白天從未遇到過，當時，馬喬呆了一下，在白天遇到紫依有點不好把握。可能紫依沒看到他，就要從旁邊過去了。馬喬叫了紫依，但一點反映也沒有。這時馬喬才想起，那天說，就叫紫依吧。她并不一定叫紫依。她從他旁邊經過時，向他笑一下，充滿玄妙的微笑。分明告訴他，她看到了他，并聽到他的招呼，只是不好意思打招呼，或者不便打招呼。

看到紫依的身邊還有一個人，兩人各自走著，但分明是和紫依一起的。馬喬看到他們之間那種彼此了解而又隔膜的關系。看到紫依跟另外一個男的走在一起，心有很不高興，可是，他怎么上去呢，自己是她什么人呢。一整天心里都亂得很，他有點接受不了紫依和那個男的走在一起的樣子。

那個男的馬喬也是認識的，路上遇到會打個招呼，還一起吃過飯，只是不知和紫依的關系。馬喬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走在江濱路上，忽然很失落。

紫依還是那玄妙的微笑，好像跟本不知道一樣，沒說白天遇見的事。馬喬很想問一下紫依白天她看到他了沒有，那個男的是她什么人。馬喬想想還是忍了。最終沒問，也不知道紫依到底看到自己沒有。紫依也是天南地北什么都談，唯獨不提白天的事。兩人好像都小心回避著。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一些電視社會新聞，都是些不關痛癢的東西。后來馬喬發現這些話，其實很多余。那晚兩人一直不是很自然，談話也顯得有點破碎。馬喬還想問一些對方的情況，但馬喬最終沒問，最后干脆不說，就那么坐著，要了點酒，兩人對著喝。

兩人無話，紫依撥撩著桌上那一支蠟燭。紫依把牙簽一根根拿過來，蘸上蠟燭油放在那里燒。把燒剩的也浸到里面，漸漸多起來，終于烘的一聲燒起來，放在上面柴火都燒起來，就成了一堆小小的篝火。紫依也被這突然燒旺的火嚇了一跳，忙想用茶水去滅它。這時火小下來，紫依又舍不得了，又把牙簽添進去。一盒牙簽燒完，蠟油也燒完了。篝火熄滅了，紫依放下手中最后一根牙簽，坐直身子拍拍手，忽然想到什么，伸個腰，看了一眼馬喬說，最近有去哪里旅游嗎?

馬喬神經興奮了一下，回了句，怎么想起旅游了?

他以為她會說什么，可等了半天，沒有聲響了。他補了句，怎么吱了一聲，就沒了下文了呢?

她低頭喝水一直沒開口，讓他一頭霧水。

過了很長時間，她冒出一句，聽說瑪園海棠花很好看。她像是說給馬喬聽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海棠花是我國的傳統名花之一，海棠花姿瀟灑，花開似錦，自古以來是雅俗共賞的名花，素有“國艷”之譽，歷代文人墨客題詠不絕。一代大文豪蘇東坡也為之傾倒，“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因此海棠雅號“解語花”。馬喬想起，剛才在臨江路上，看到幾株桃花的枝頭露出點點花芽，對海棠花開放充滿期待。馬喬說，我剛才在臨江路上看到幾株桃花已經開了。

海棠與桃花開花時間一樣嗎?

這已經超出馬喬認知范圍，但他不想去否定，說，花都是差不多的。

兩人呆在一起，感覺好，但在房間里呆久了，也會覺得乏味。想到外面走走，能夠走到外面去一起去曬曬太陽。紫依聽了忽閃著眼睛說，那什么時候去瑪園看海棠花。馬喬聽了也有點興奮，說，好。

馬喬充滿挑戰地看著紫依。真要去時，紫依猶豫說，不知會不會有其他的事。

猶豫間，紫依的手機響了。紫依接了手機斷斷續續地說，我能在哪里，在老地方。能和誰在一齊，飄月呢。紫依最后有點不耐煩地說，不用，知道了。關了手機，紫依調整了下心情站起來還是忽閃著眼睛說，我先走了。

馬喬回到家的時候，才知道剛才走得急，還沒把去瑪園的時間定下來。

四

又一個星期三。天色暗下去，馬喬走進白云茶樓。服務員送過來一杯茶，馬喬喝了口，結果把舌頭給燙著了，今天他有點急。

馬喬在百度上查看了一下關于海棠的資料，海棠花花語是溫和、美麗、快樂。陸游詩云:“雖艷無俗姿，太皇真富貴。”形容海棠艷美高雅。陸游對海棠這句艷而不俗的贊語，讓馬喬很欣賞，他想把這告訴紫依。

可是紫依一直沒來。馬喬曾感覺到紫依已經來了。他這種感覺有一段時間很準確。他甚至感覺到紫依今天就穿著那件紫色衣服。她默默地從小巷里出來，一路向前，走過一段長長的臨江路，然后悄悄飄進來。一級級走上樓道，他覺得她進來了，但一直沒來，就在進入茶樓時，氣息在那里消失了，氣息在那里模糊了。

今天外面大堂里有點吵，大堂里那幾個人聊天比較興奮，說話比較響。馬喬感覺到紫依就在那里，有一種熟悉的聲音，混雜其中。這個聲音讓馬喬煩燥不安。

良久，馬喬站起來，去了一趟洗手間。從大廳走過時，馬喬真的看到紫依。她和一班朋友坐在外面的大堂里，和剛才聲音很響的一幫人在一起。期間紫依好像向這邊看一下，看見馬喬就很快轉過頭去了，裝作沒看見他一樣。馬喬本想上去打招呼的，看到這樣，就有點知趣地回到自己包廂。

馬喬一個人坐在包廂里有點空曠，他倚著窗邊，外面有月亮。他想起了蘇軾一首寫海棠的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馬喬點了支蠟燭，把燈關了，只留蠟燭暗紅的光。馬喬對著燭光有點出神，神情恍惚抬眼看房間，竟是滿眼的海棠花，那株天竹上也開滿海棠花，一片菲紅，滿眼絢爛，陣陣幽香在氤氳的霧氣中彌漫。

他慢慢地回過來神來，才看清房間擺設。他揉揉有點酸澀的眼睛，站起來回家。

馬喬走到收銀臺前高聲地說，服務員，買單。

那邊人都向這邊看過來，馬喬也向那邊看了一眼，只有紫依眼看別處。

從茶樓出來的時候，馬喬像喝多了酒一樣，走路輕飄飄的。

天上下起了陣雨。海棠花應已開得很旺。馬喬心里多了份牽掛，不知道紫依還想不想去看海棠，他不知道，心里很不踏實。有時就到街上亂轉，希望白天能遇到紫依。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是最后一個希望。馬喬來到白云茶樓。

紫依已經靜靜地坐在那兒，還是那樣向他忽閃著眼睛，雙眸閃爍，沒事一樣。馬喬多日的焦慮一下放松下來。

兩人坐定，紫依要了一杯叫卡布基諾的咖啡。這是一種奶泡的清淡型咖啡，一般女性愛喝。還有一碟瓜子和一小盤水果。

整個晚上，紫依話不多，她用一只手支著頭，有時用手掌托著整個臉，有時則用手背支著下巴，前面頭發扶著，一直看不清她的臉。一只手偶爾去抓一兩顆瓜子嗑一下，還會用瓜殼在桌上撥拉幾下。紫依用瓜殼在桌上劃過的時候，也從馬喬心中劃過，在他心中落下深深的烙痕。

兩人在房間里的感覺有點壓抑，想起那次約定。馬喬想起剛才在路上看到的各種各樣的花，說，公園里的花都開得很旺了，我沿臨江公園下來，很是好看。

紫依說，海棠花開了嗎。

馬喬說，各種各樣的花都要過了，海棠花也應耐不住了。

那就這個周末!紫依還伸出一只掌擋在馬喬面前。馬喬伸出手，兩人調皮地拍了下掌。

五

到周五的時候，馬喬還是不那么肯定，想了想決定還是打電話給紫依再確定一下。手機響了幾下后對方變為通話中，紫依把電話按了。馬喬以為她會回過來，但一直沒有。

晚上，紫依突然來了電話，說，是馬喬嗎?馬喬接了說，怎么關機了?聽到紫依呵呵的笑聲，說，沒電了。馬喬說，明天怎么安排?

對方卻不響了，只聽到呼吸聲。馬喬說，聽到嗎?

紫依說，在，聽著。

馬喬說，說好去看海棠花，沒忘吧，怎么走?

紫依說，明天去嗎?

語氣像是商量，而又明顯在鼓勵。馬喬說，去。紫依說，去，好像思考一下后說，好，去。

剛打完電話，妻子說，把手機給我打一下。往日里他和妻子之間就像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互不干涉。今天突然要他的手機，他似乎感到一點什么，遲疑一下，說，你自己的手機呢。妻子說，我的沒電了。他不好再說什么了，把手機給了妻子。妻子接過電話打了個電話，卻是無關緊要的事，甚至有點勉強。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翻看了他的通話記錄。他說看什么。她說看看一天有哪些電話。這有什么好看的。妻子說，怎么，這里面有什么東西不能看的，那我就不看了。說著就把手機還給了他。馬喬就有點做賊心虛地說，沒什么，看吧。妻子說，懶得看，很冷地還了手機。過了會，電話又響起來。馬喬有點猶豫按了電話。

第二天，馬喬找了個理由，從家里出來，他看看外面的天，天氣不太好，沒有太陽，他想沒太陽也好，有點小雨更有情調。打電話給紫依。沒人接，發過來一條短信說，已在路上。馬喬再打過去。這回變成了關機。馬喬心情愉悅地開著車向瑪園駛去。想這個女人就喜歡搞點小意外，小意外更好，可以提高情趣。

到瑪園，下了車，看到紫依，正想打招呼。他意外發現，紫依和飄月在一起。馬喬意外了，他不明白紫依為什么突然要約上飄月。他一直把這次看海棠花看成是兩個人的事。兩人單獨見面的時候也很少提到飄月。但也不能說紫依，以前沒說要約上飄月，但沒有說并不等于不約。站在她們旁邊有一位男的，就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和紫依一前一后走過的那個人，旁邊還有一位小孩，顯然是一家人。

馬喬一下子感到把握不定。飄月看到馬喬很高興也很意外。飄月說，你怎么也會想到來看海棠花。馬喬不知如何說才好，調侃說，我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飄月說，我可沒有和你心有靈犀一點通。飄月還想說什么。紫依在她身上捅了一下。飄月喲了一聲，不響了。

那男的明顯提不起精神，不情愿來，聽了好像頗有同感地嘀咕說，忽然發神經說要看什么海棠花，莫名其妙，說是要讓孩子寫作文。為一篇孩子的作文有必要跑這么遠嗎?只聽紫依淡淡地說，知道了。

飄月說，我以為只有紫依神經，昨天半夜突然約我看海棠。現在看看還真有意思，那么多人遠遠跑來就為看一株海棠花。這話倒弄出氣氛來了，大家一個個排隊在海棠花下拍照留念。紫依顯得興致很高，對海棠花不停地拍照。

飄月說，馬喬也來一張。馬喬有點被欺騙的感覺，臉上熱辣辣的正無處發火，聽飄月叫他，就指桑罵槐說，拍什么照，搞起來很純情的樣子，其實很虛偽。

說這話的時候，紫依正站在海棠花下拍照。馬喬看到紫依照照片的樣子有點呆板，表情有點僵硬。

六

這株海棠長在一座沒人居住的老房子的院子里，確切地說是一叢。從根部就分出許多枝干，一人多高。上面開滿海棠花，星星點點。周圍用石頭圍成一個小花壇。那石頭似砌非砌，卻已將海棠圍在里面。

據明代《群芳譜》記載:海棠有四品，皆木本。這里所說的四品指海棠有四種，分別是西府海棠、垂絲海棠、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這是一株貼梗海棠，又稱鐵腳海棠或鐵桿海棠。貼梗海棠的花色紅黃雜揉，相映成趣，“占盡春色最風流”，是良好的觀花、觀果花木，多栽培于庭院供綠化用。馬喬沒見過海棠，對花也知之甚少，他仔細地看了看海棠，有點像桃花，又有點像杏花，也有點像梅花，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馬喬有點懨懨的。后來，馬喬兀自笑了。心說，紫依說到這里看海棠花，并沒有說是只和他來看海棠花。聽居住在這旁邊的人說這株海棠雖然花開得熱烈，卻并不結果。陽光下海棠，海棠花開得很旺，一樹的海棠花，在枝頭綻放一下就謝了，留給人是那種無限遐想。

馬喬對海棠忽然沒了興趣。馬喬看了幾眼，看了也就看了，說不出什么感覺。這株海棠花即將開敗，落花灑了一地。馬喬有點失落，就往房子其他地方轉去。在房子的左側門外，他看到一棵樹，看到樹皮起皺，該有些年頭了。馬喬繼續往前走，來到房子后面。后面也有一個小院，比前面的小，那里有一株柚子，長著墨綠色的葉，遮住了大半個天空，與前院相比有點幽暗冷清。馬喬正想轉出，紫依從右側轉過來。突然相遇，打了個措手不及。紫依本能想躲開，但對了眼卻躲不開了，只好迎上去。紫依默默地看著他，這回竟意外地沒有了笑，以往見面，她首先給你一個玄妙的微笑。兩人就這樣對看著，馬喬想說些什么，可是無從開口。紫依就這樣盯著馬喬眼睛看，呆呆地出神。

紫依對視一下，打破僵局，有點神秘地說，那邊有一座墳，你去看看。馬喬話里帶刺說，海棠都不看了，墳有什么好看的?紫依臉紅一下說，是一座孤墳，主人是位女性，聽說生前是憂郁而亡的。馬喬聽了，心里打了個顫。紫依見馬喬不響了，轉而又問，那邊有什么呢。馬喬軟了語氣說，就一棵樹，孤零零的，什么樹不認識。紫依終于露出那個充滿玄妙的微笑說，我過去看看。

馬喬繼續往前，轉到右邊。房子右側對著山，不遠有幾座墳，不知哪座墳是那位女主人的。那主人不知道是不是這房子最后的主人。馬喬聽人說起過，聽說這房子的最后也住著一位女的，發生過一個凄婉的愛情故事。聽說邊上還有一口井。井，馬喬沒看到。

馬喬回到前院，再次遇到紫依。她說，那是棵紅豆杉!

馬喬說，那就是紅豆杉?紅豆杉就是這樣子的?剛才他也注意了那棵樹，覺得周圍唯獨留下那么一棵樹，似乎有些不同。樹太高，葉子馬喬近視看不明白，馬喬摸摸那樹干，和別的杉類沒有太大的區別。

紫依說，那你認為紅豆杉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馬喬聽了又跑回去。馬喬感慨，想不到這就是那讓人最相思的紅豆杉。這一回，站在樹下的感觸就不一樣了，那樹就像人一樣變得豐滿起來，洋溢著一種相思眷戀之氣，馬喬只覺得自己唏噓不止。其實很多東西都是這樣，你對它不了解時是沒有感覺的，一旦深入進去，體味其中所蘊含的況味，就不一樣了。

馬喬忽然想起紫依剛才的眼神有點黯然。馬喬忽然明白，紫依一直有一種淡淡的憂郁，但這憂郁隱藏在那微笑的背后，不易察覺。正是紫依在微笑的背后隱藏著一絲憂郁，讓她的笑充滿玄妙。正是這種淡淡的憂郁，才給他如此深刻的印象。

馬喬突然想看看紫依，他覺得和她很陌生，記不清她的面容。馬喬來到前院，紫依已經看不見了。他又繞著房子轉了一圈，還是找不到紫依。他跑出來，到停車的地方，看見紫依的車也不在了，她已經走了。旁邊有人正說著剛才的事，本兩人好好的，那男的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甩了女的一巴掌，女的可能被打傻了，神情癡呆麻木往前走，到路沿也沒感覺，差點掉到河里，結果還是男的把她一把拉住，塞到車上走了。馬喬聽了，心里被什么東西重重擊了一下。他看看那高高的河坎，紫依如真一腳踩出去不死也非摔傷不可。

走的時候，馬喬又看了看那株海棠。書上介紹海棠花開雖然嬌艷動人，但一般的海棠花無香味。馬喬遠處感到陣陣花香，他覺得好笑，怎么說成沒有香味呢，他到近處又認真地聞聞，真的聞不出什么香味。他又試著拉過一枝花放到鼻孔前嗅嗅，的確沒有香味。馬喬稍稍感到有點遺憾。這樣美的花怎么卻是不香的呢?

瑪園回來后，馬喬便對茶樓沒了興趣。星期三那天他去了一次白云茶樓。坐了一晚上，紫依沒有來。馬喬知道，紫依不會再來了。想起楊萬里詩句:故園今日海棠開，夢入江西錦繡堆。萬物皆春人獨老，一年過社燕方回。

他懨懨地買了單回家。他忽然發現，心中紫依的形象其實也挺模糊的，不知道年齡，不知道職業，就好像這燈光一樣，朦朧而不真實。好像發生過很大的事件，其實什么也沒有過。他走在江濱路上，那樹也都不真實起來。

第二個星期三，馬喬自己也把去茶樓的事給忘了。他想起時已錯過了時間。他覺得沒必要去了，紫依不一定來，即使來了現在也已經走了。■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