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女歌盡桃花扇底風

Text+Photo(大陸) Design_Phil Mattson白先勇的作品里有很多悲天憫人的情懷，不管是他的小說，還是散文，甚至他近年來推廣的昆曲藝術(shù)，都透露出一種濃濃的人文關(guān)懷。關(guān)注人本身，人最本質(zhì)的情感和特質(zhì)是白先勇給我的最深印象。白先勇在《不信青春喚不回》中回憶自己大學時代上鄭百因的詩詞課，提到鄭百因非常欣賞晏幾道的詞句:“綠鬢舊人皆老大，紅梁新燕又歸來。盡須珍重掌中杯。”當初白先勇不理解為什么這句詞讓鄭百因非常感慨。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年致力昆曲推廣的白先勇，顯然也是在這種對往日的追思和珍重中尋求心靈的慰藉。在昆曲牡丹亭的夢回鶯囀中，既能體現(xiàn)出其對古典的熱愛，對純真愛情的歌頌，對人性光輝的禮贊，更能折射出人事變遷、物轉(zhuǎn)星移的滄桑感。白先勇是國民黨著名將領(lǐng)白崇禧的第八個孩子，出身名門，自小隨父母輾轉(zhuǎn)漂泊。小時在桂林說的是桂林話，在上海說的是上海話，在廣東說的是廣東話，在國外說的又是英語……這樣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一個出類拔萃的作家。我始終認為任何一個成功的作家都必須從生活中汲取養(yǎng)分，還原情感。沒有生活，何來故事，何來感慨，何來書寫。白先勇的小說中那些上流社會的姨太太，舞廳里的紅小姐，八面玲瓏的交際花，軍人的家眷，落魄老兵……這些形象都來自于他的所見所聞。可以說這些人都真實地在這個世界上以不同的個體存在過，通過他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他們的命運，他們的悲歡，他們的無奈，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個時代的縮影，大時代里無數(shù)小人物的小命運匯成了一條長長的命運之河，后面的人再來回頭看的時候，看到了人的脆弱和堅強，光輝和卑微是同時并存的。

最早認識白先勇的作品，緣于多年前謝晉的那部電影《最后的貴族》，當年曾被這部電影里人性的悲歌震撼過，但很多年后，當我有了一定的人生閱歷之后再來看《謫仙記》，又有了一番不同的認識。人生如同一場宴席，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這個道理人人都懂，誰也躲不過去，可是人生這場戲唱完了，人散了，在那一個關(guān)口，在那一站，卻不是人人都能把握的。如同風華正茂的李彤，她沒有想到父母會突然在海中罹難。而李彤在威尼斯跳河自殺也是她的朋友絕沒有想到的。誰也沒有料到玉卿嫂最后會殺死慶生。盧先生拼了家財耗了性命也沒有等到他的桂林小姐……這一切仿似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人在很多時候都是作為犧牲品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有的人犧牲了親情，有的人犧牲了愛情，有的人犧牲了生命……每一種失去都可能是永恒，每一種失去都可能是無法回首，每一種失去都可能是無法痊愈的痛徹心扉。白先勇用他的如花健筆將一個個塵封的故事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告訴我們?nèi)松臒o常我們可能無法把握，世間萬千的變幻更加無法控制，但是有愛與恨交織在人生這張網(wǎng)中，我們的生命才會豐滿，才有張力。人生自古傷別離，別離是人生最大的痛，而平復傷痛的千萬種方法有時都是無效的，惟一的辦法就是靠光陰的流逝，時間的變遷。

白先勇有兄弟姐妹十人，感情深厚，而白先勇和他的三姐白先明感情最為要好。因為童年時在桂林相依相伴的那段時光讓他們在日后的歲月中更加的惺惺相惜。但是不幸的是白先明后來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四十九歲時過世，給白先勇留下了很大的遺憾和傷痛。這種相知相惜的姐弟之情在《我們看菊花去》中得到了體現(xiàn)。《謫仙記》中陷失親之痛無法走出的李彤;《骨灰》中尋找父親骨灰的齊生;《上摩天樓去》中玫倫和玫寶的姐妹情;《思舊賦》中通過仆人之口說出一家人的離亂;《梁父吟》中友人間接敘述了父子親情的疏離……親情作為人世間最基本的一種感情，是無法取代的，白先勇的獨特和偉大之處在于他既承認了親情在人情感上的重要性，也沒有回避親情中脆弱、無奈、微妙的部分，多元而立體，深刻而清醒，理性而復雜，是白先勇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親情世界，有溫馨，有悲哀，有誤解，有仇恨，有遺憾，有不舍，有嫉妒，有殘缺……

所有偉大的愛情最動人之處就在于執(zhí)著，但是白先勇筆下的愛情雖然執(zhí)著，卻有著肝腸寸斷的迂回，有著清冷決絕的傷痛，有著殘酷詭譎的現(xiàn)實。多情卻被無情惱的玉卿嫂，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朱青，夜深忽夢少年事的金兆麗……她們的性格各異，命運不同，但她們都有著一份對愛的執(zhí)著，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兆麗曾經(jīng)后悔道:“當年百樂門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紗大王潘老頭兒潘金榮的時候，她還刻薄過人家……”但是后悔歸后悔，金兆麗對月如那樣的男人還是充滿了“感激和痛憐”，所以多走二十年的冤枉路是必然的。白先勇和其他小說家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用另一種獨特的人性角度描寫女性，他筆下的那些女人或許都不是單純的，是交際花、舞小姐，或者是失去丈夫的寡婦，她們的世界是復雜的，甚至是曾被毀滅過的，但是她們?nèi)员Ａ袅四欠輰鄣摹皥?zhí)”，那是一種近乎愚蠢的傻。她們要保留的是什么?其實是一顆純真的赤子之心。

不管是世事的無常變遷，還是親情的難舍難分，或是愛情的波詭云譎，白先勇都駕御得行云流水，圓熟老練。這除了他自身的經(jīng)歷家世比較獨特之外，也與他學貫中西的素養(yǎng)分不開。白先勇畢業(yè)于臺灣大學外文系，后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多年任教于美國加州大學。他是華文文學歷史上一位重量級的重要作家、翻譯家、學者、文化的傳承者和推廣人。任何真實的還原人的情感和經(jīng)歷的作家都是值得我們贊賞和尊敬的，若干年之后，當我們再回頭來看他的作品，相信一定會有更廣泛和深刻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