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書的堅持:簡單的我
D:聽說你即將在遠流出書?
梁:是的,一月。
D:那臺北國際書展你過去嗎?
梁:家輝你去嗎?
馬:2010年我要在麥田出“馬家輝作品集”,王德威先生寫了一篇序,不過會先出兩本。
梁:其實我不太習慣在臺灣出書。臺灣的作者簡介寫得夸張。你知道我在大陸的作者簡介是很簡單的,就是陳述事實,出過什么書、在做什么、多少年出生就完事了;但臺灣也許就要寫什么“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之一”之類的介紹,然后要找一撥人來給你推介,這件事情令我很尷尬。
馬:你在臺灣出哪一本?
梁:《我執(zhí)》。因為這本書在臺灣比較沒有地域限制,而《常識》會有一些限制,雖然他們現(xiàn)在也想出。其實麻煩到朋友,我不是很喜歡。比如我找了舒國治寫序,他從來不幫別人寫序的,而他在大陸快要出版第一本書(編注:已于2010年1月出版,《理想的下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那篇序恰巧是我寫的。這就尷尬了。第二,找了張大春,他十輩子都沒寫過序,這也讓我很尷尬。我要怎么辦呢?他們找了詹宏志、楊照、駱以軍寫一段推薦語,這都讓我很尷尬。第三,現(xiàn)在臺灣的出版界很變態(tài),就像傅月庵說的,他們要找誠品、金石堂的經(jīng)理來評判你的書。因為現(xiàn)在臺灣出版社勢力弱,大的連鎖書店勢力強大,所以他們出書前,要跟書店溝通,你覺得這本書怎么樣?就是說,還沒出就已經(jīng)咨詢好意見,而那些人可能是剛剛大學畢業(yè)出道的小毛頭,就來“指點”出版社的編輯,十幾年經(jīng)驗的編輯。
D:確實很多書是一大堆人做推介。但我想如果是要聽書店的話,做足他們的指引這種……
梁:這也是一定的。
馬:我很配合的。我喜不喜歡是一回事,通常在兩岸三地出書,出版社說要怎樣我甚至更配合一點,甚至很多次主動減了版稅。因為經(jīng)常心虛,擔心害出版社虧本。我仍然有那種要不得的觀念:覺得你出了我的書很給我面子。
梁:我很堅持的。在大陸說要上照片,我全部說no,作者簡介要最簡短,要找人推介我也全部推掉。但在臺灣,我就笨在這個方面。我以為臺灣整個行業(yè)就是這樣。
馬:文道你在抱怨臺灣出版社……
梁:我不是抱怨,是描述事實。“各處鄉(xiāng)村各處例”,但我還是有點后悔,覺得不應該這么主動配合,應該堅持自己。
D:是不是跟他們的書業(yè)已經(jīng)很衰落有關(guān)?
梁:坦白說現(xiàn)在臺灣出版業(yè)不是很好,銷量下降,書是越來越難做的,所以更需要做這些花俏的東西去競爭。
透過出版參與大環(huán)境的改變
D:那內(nèi)地出書的情況呢?
梁:內(nèi)地呢,我覺得沒有一個共性,地方太大,有很多不同的出版社,很多不同的路線和風格。有些出版社很俗氣,出書就會做很多花俏的東西,古靈精怪,非常俗的也有,例如生硬地把一些人的話放在封底說是他的推介,又不告訴你,甚至假造一些資訊。但就因為地方大,始終會有一些出版社可以純粹地做書,懂得怎樣去做一本有品相、有內(nèi)容的好書。我覺得這個挺難得的。臺灣當然有很多有人文精神的出版社,但問題是整個大環(huán)境不容許你太堅持,或者太過自主。大陸在書的種類的實現(xiàn)上面反而更多。其實大陸的出版市場也沒有一般香港人想象中的好。因為第一,今天大陸的閱讀人口的比例,比很多發(fā)達地區(qū)落后,第二,關(guān)于大陸的出版界有很多神話……
D:但我們香港就會覺得大陸市場很蓬勃,因為什么書類都有,賣書似乎也賣得很快。譬如你也曾說過,你的書在香港賣來賣去銷量都起不來,但在大陸是一紙風行。
梁:這是運氣。在大陸,很冷的學術(shù)書籍也就賣一兩千本,很專門的那種,多數(shù)是圖書館買。只不過說這種可能在香港連一兩本都賣不動,但在大陸還有一兩千的底,而且那些書還可能是作者自己自費出版,或者學校出資,這是全世界的通則。我剛才說的神話,那是什么呢?就是八十年代文化熱所造就的,因為當年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賣了50萬本(編注:據(jù)沈昌文先生曾糾正,準確數(shù)字應為5萬),這是全世界都不會出現(xiàn)的?!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賣過百萬(編注:梁文道原話,待考證),不算翻版。這真的是一個myth,哇,中國的文化氣息很濃厚!但那其實只是一個畸形的時代,那個年代沒什么暢銷書的,因為當年大陸出版社里的人全部是那些很有理想,覺得出書一定要出好書,是沒有做“賺錢書”這件事的。整個出版的品種是沒有現(xiàn)在這么立體的,不會說,除了那些很低級的暢銷書和很高級的學術(shù)書以外,應該還有很多適合大眾閱讀,或針對某個人群的書,但現(xiàn)在都有了。所以說,大陸做文化書籍是很好做的,也不盡然是。它只是因為市場大,所以一定比香港好。
馬:文道,說到出版,我也做一些補充。文道說因為市場大,當然可能性多,就比香港要好。但當你說“大”這個字時,不止市場,也包括書后面的人,包括作家、出版社、不同層次的編輯所在做的不同的事。包括有一票作家,王稼句、楊小洲等,在說,要不我們每個人出一本線裝書,就有這種玩書的作者。大陸的作家送書給我們,很自豪于送毛邊書,有些人對出書這件事是這么認真和“玩”的心態(tài)——“玩”的意思不是不認真的“玩”,而是我要在里面找尋自己的風格,甚至會想出線裝書。線裝書現(xiàn)在上海書店、中華書局有些32開本的硬皮復古版的,之前出魯迅、聞一多、徐志摩、巴金、沈從文的書,直接就是用舊版本。我們看到完全不同的可能性。那無論它們賣得多不多,都有一群人在玩這種東西。這樣的空間,尤其對香港喜歡閱讀寫作的人來說,都是很令人興奮的事。興奮的是,香港人有參與的空間。香港人看大陸出版業(yè)的時候,不只是說,有多大,有多少可能性,同時也在看自己和它的關(guān)系。也只有這樣看“我”和大陸的關(guān)系,才會出現(xiàn)像文道的那篇文章《最后一代香港文化人》。為什么是最后一代呢?因為你和大陸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變化,才會變成最后一代。當香港人在講大陸書籍出版的變化,一定是在看你跟它的關(guān)系。這是我想補充的第一點。
我想補充的第二點是,我一直強調(diào)的,自己的出書經(jīng)驗,就是寫廣東話進文章的問題。我在大陸出幾本書,這兩年毫無例外,無論北京、深圳還是上海的出版社,他們編輯的過程,我一定跟編輯經(jīng)過一番的討論——我不會把這個稱為爭執(zhí)——他們說,馬先生,你的語句是用廣東話的,甚至有粗話,這樣讀者會看不懂。我的回答一定是:我不管你看不看得懂,你看不懂是你不長進,不關(guān)我的事,你看不懂就學啊。我也經(jīng)常舉一個反例,大陸的作家——我絕對不是說把自己跟他們比——同樣是寫作人,無論是寫小說還是散文,莫言、蘇童、王安憶、余華、賈平凹等,誰沒有用方言寫過文章?為什么他們寫方言不用改,而香港人一寫廣東話就要改呢?是不是因為你是南方人,他們首先就假設(shè)你的語文是不行的,所以你才寫廣東話;而不是假設(shè)你覺得廣東話最適合你當下的氣氛和情緒?有這樣的心態(tài),才去淘汰你的語文。為什么香港人寫作上會有這樣的原罪呢?每次我都要就這個問題和大陸的編輯討論,很幸運地,每次都能成功地說服他們,他們也會接受,頂多就是加上注解。這是開心的,可以說服編輯;而讀者的反應,至少沒有人反應說看不懂。從這個角度看,香港人在看一個崛起中、拓展中的大陸市場,看到一些開眼界的東西,也看到自己和它的關(guān)系一個重新的調(diào)整,不只是消費者、讀者,更加可以是一個參與者、生產(chǎn)者。我們都知道的陸智昌,成為全中國最炙手可熱的書的設(shè)計者;或者是香港的集團上去做雜志做報紙,例如高信疆大志未竟的《京萃時報》;或者我們作為寫作人上去出書,透過出書這個事情來參與大陸社會的轉(zhuǎn)型,見到自己和它的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所帶來的機會,和行動的策略。
第三點就是,透過行動,和大陸的用語磨合。透過磨合,可以教育大陸某部分文化工作者認真對待香港。我個人的經(jīng)驗是成功的話,那其他香港作家也可以提出相同的要求。這樣延續(xù)下去,一定有助于大陸的文化界、寫作界、閱讀界,去認真地對待香港的書寫語言。我最近演講有提到陳冠中一篇短文,說“祖宗不足畏,人言不足法”,認為香港沒有借鏡,誤打誤撞,不惜扭曲句子、獨創(chuàng)語言,表達自己心中有數(shù)但說不出來的感覺。那就是香港書寫的一種狀態(tài)。這件事一直沒有獲得大陸的正視,我覺得其實透過文化出版的參與,可以讓他們正視這件事。不止是在那里獲利,而更加是提高香港文化身份、文化地位、文化價值、文化合法性。另外透過在大陸的出版參與,可以將一些資源帶回香港。我建議一個書店的老板,可以來香港收購有潛質(zhì)的二樓書店,可以作為基地,做出版,做印刷,用香港的書號,然后發(fā)行到大陸。這也是為香港的文化工業(yè)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我是從這三個層次來看這件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