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近代第一個新聞系畢業的女學生,也是第一個讓報社派駐國外的女記者。這位身材嬌小的江南女子,寫起小說卻是大氣磅礡,英氣逼人。她不是別人,正是早期臺灣文壇知名度頗高、風頭更健的女作家徐鍾佩。上世紀60年代,一部《多少英倫舊事》,讓她海內外揚名。
她出生于1917年。在那風氣保守的年代,女孩能出外讀大學的不多,誰知她進大學不算,還大膽直闖不收女生的新聞系。當時的中央政治大學規定女生只能選讀教育、統計、會計三科,但徐鍾佩只想念新聞。她就憑著一股“越不讓我念,我就越要念”的倔強,終于在她堅定不移的爭取之下,校方提出“念不好就開除”的苛刻條件,準她由教育系轉入夢寐以求的新聞系,成為有史以來新聞系第一位女學生,也成了新聞系創始人馬星野的得意門生。大二那年,她便以新聞系代表的身份,前往旁聽重慶召開的國民參政會,以通訊稿紀錄了所見所聞。用徐鍾佩的話:她重重叩著新聞系的重門,叩到它非開不可。門開之后,她一見傾心地愛上了新聞工作。
記者生涯不是夢
新聞系畢業后,先到中央宣傳部當新聞檢查官,審核外國記者發送的英文電報,這個工作環境使徐鍾佩能接觸許多資深記者與文稿,在新聞專業上受益良多。后來,她進入重慶中央日報擔任采訪記者,在漫天烽煙的時代與男性競爭跑新聞。1945年抗戰勝利,她擔任南京中央日報駐倫敦特派員兩年,采訪聯合國大會及巴黎和會等重要新聞?;貒?,陸續發表駐英倫時所思所見所聞。1948年匯集成《英倫歸來》一書在南京出版。
此書推出一個月即再版。到了臺灣,1954年改由重光文藝出版社印行,同樣大受歡迎,再版多次。以后采寫《倫敦與我》、《巴黎會議旁聽記》等篇,合成《多少英倫舊事》由臺北文星書店出版。
一直很喜歡《多少英倫舊事》這書名,不只念起來好聽,字面清麗中帶著文化沉郁,輕快里沾著歷史滄桑。此書是徐鍾佩以一個新聞人的鼻子,冷靜觀察的眼睛,加上文學之筆,為國人開的一扇歐洲之窗。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她的系列報導,讓中文讀者看到英國人民怎樣從滿目瘡痍的戰后廢墟慢慢站起??上鋈氂浾呱闹怀掷m了短短四年,就因婚姻事業難以兼顧,不得不辭去工作。徐鍾佩在婚后一篇散文里寫著無奈:“我也慢慢領略到女人的悲哀,家庭和工作幾乎等于魚和熊掌,是不可得兼的。我常想兩菜同燒,結果兩只菜都燒得半生不熟?!?/p>
婚后的她身份成了外交官夫人,她跟隨丈夫朱撫松的外交工作,先后到過美國、加拿大、西班牙、巴西、韓國等地,散文集《追憶西班牙》,1976年由林海音主持的純文學出版社印行。
誰是多余的人?
《余音》是徐鍾佩寫作生涯里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若問小說從何而來?原來她不得不離開記者生涯進入婚姻之后,總算在家庭與工作的“魚與熊掌”之間取得了妥協,或說和諧。
關在大樓里當著外交官夫人的同時,她發現自己當不了稱職的主婦,她的天地不在廚房。但聰明的女主人在國外安靜的環境里,在一堆憂郁沮喪與孤單里,“把一個新的自己”扶了起來。她鋪開紙筆──不寫新聞可以寫小說,按過去寫作習慣,也用第一人稱敘述。這也是許多讀者認定《余音》是一部作者自傳的緣由,即使她再三否認也沒有效果。
就形式看,《余音》本來是小說而不是傳記,無需費筆墨解釋,更無需找親友證明。其實一部好的女性小說,就是所有女人的自傳。童年求學的艱苦、母女關系的復雜,父女兄妹的深情,時代氛圍的混亂,都是作家取生活經驗為材料,加以想象創造。用這些材料炒出怎樣一盤菜出來,呈現何等色香味在讀者面前,才是重點。從這個角度看,作者端出的《余音》,是一道少有的人間美味。它擺在現代文學歷史長廊的餐桌上,散發著特殊的香氣。《余音》開篇第一句寫道:
“我小時家里一直叫我‘多頭’,意思是我是一個多余的人?!?/p>
女主角是家中老幺,多頭是她的小名。父親之故,母親生她的時候正處情緒低潮,對一切都灰心絕意,這是女兒小名的由來。如果“女性作為多余的人”乃小說主題,那“余音”便是“多余的人”發出的不平之音、委屈之音?!队嘁簟?961年首版至今整整五十年。半世紀以來,“多頭”的聲音,依然在現代文學長廊的梁柱上裊裊環繞。其抑揚頓挫,不只余音半世紀不絕如縷,相信百年后依然繚繞,只要男女地位仍不平衡,女性角色仍然在多余與多疑的陰影里。
渺渺音猶在,悠悠歲已遷
《余音》以抗戰前十年間的中國社會為背景,描寫“一個因時代轉變而無法適應的書香門第”。而在同一個大家庭里,男人比女人更不適應那個時代。例如從沒落門第毅然走出的女主角“多頭”,便一直站在時代前端,從未適應不良但勇于接受鍛煉。她迎著時代浪頭,一步步成長。正是烽火的大時代,海闊天空的大場景,讓小女孩走南闖北,歷經悲歡離合,也讓家中這位“多余女孩”,在一番洗禮與試煉之后,到了小說結尾蛻變為家庭精神支柱,遇事已是指揮若定,成為書香門第仰賴的唯一脊梁。
《余音》全書二十萬言,“女兒的聲音”正是小說核心精神之所在。與林海音《城南舊事》相同,《余音》采取“透過女孩眼睛看世界”的敘事角度。作家的筆就像攝影師手上的鏡頭,讀者隨第一人稱敘述者所見所思,共同歷險。兩位女主角的氣質很像:都是伶俐、好奇、見義勇為的小女孩。也因為敘述者是女性,她們的眼睛特別能看到女人的不幸,鏡頭也特別抓得住女性壓抑的悲哀。
徐鍾佩與林海音相差一歲,《余音》里的多頭,卻比《城南舊事》的英子年紀大得多。比之安祥的北京胡同,《余音》背后有一個更壯大開闊的抗戰背景。從多頭走出學校進入社會,小說寬大的時代銀幕里,不只呈現教育問題、婚姻問題,更有理想與現實,戀愛與家庭,男女社會角色如何平衡的問題。同為長篇小說,《余音》的性別意識,更是打破壓抑女性的封建模式,其鮮明敢言淋漓盡致,與同代小說相比毫不遜色。
余音繞梁不絕如縷
《余音》里的男人,有的考場失敗從此一蹶不振;有的情場失意,從此不告而別,離家不負責任。書中女性家庭成員因而消失了丈夫或父親,“父親缺席”成為書中女角的共同特征??蓱z被關在家庭制度里的女人,婚姻已不能自主;受命運驅使而面對的男性,若非身心軟弱不負責任,便是意志不堅不告而別。小說借“多頭的眼睛”看盡女性命運起伏。她的祖母、母親、嫂嫂三代女性都盼望可靠的男人,但一代一代地失望了。女人最后不得不覺悟──只有自己站起來!正如多頭母親感慨:“女人要受教育,學一技之長”。光想倚靠男人的女人,早晚難以生存。
《余音》被歸為女性小說,除了提出男女角色“誰是多余”的疑問,引人思索,更在文字的清新跳脫,利落爽朗,毫不拖泥帶水。對比60年代彌漫臺灣文壇一股濃膩的文藝腔,傳承自五四的歐化語匯與浪漫習氣,徐鍾佩出身新聞記者的“干凈”與“中性”文體,清澈明亮有如杜布西月光鋼琴曲:音色是那么潔白,韻腳是那么輕靈。書頁一打開,讀者實時被文字吸引;一進入故事,不到結局,無法終篇。文詞韻律時而輕柔,時而壯闊,讀的人不自覺之間已熱淚盈眶。
現代文學的歷史長廊排列著形形色色的滿漢大餐,《余音》是其中一道不可多得的江南美味。它的出色與出眾,來自烹煮者的巧手與巧思,更來自創作者胸懷里的山水日月。出身舊式封建家庭,雖是女性卻是踩過大江飛過大洋的知識精英。她明白中國女性走過怎樣的荊棘路,便以自身經歷沾新鮮筆墨,將那道血淚痕跡清晰刻畫出來。余音即女性遺音,透過小說家彩筆,藉文學圖書四海散播,永世傳唱不絕。